“静姝进监狱了,为了那个男人,比她爹岁数都大。”
客厅里,凑过来的老姨神神秘秘的跟我说。吃在一半的午饭,变得如鲠在喉。
这并不是我想听到关于她的消息,虽然我们几年不曾联系。
静姝是我的小表姐,多年没有和这个“家”有过联系。
客厅里还播放着表弟刚刚在看的动画片,老姨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足以被坐在不远处的舅舅听到,可他并没表现出过多的吃惊。
那一刻,我知道,我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儿的人。
是啊,生活似乎从不善于给人过多的惊喜,它往往现实到残酷。
(一)
静姝是二姨家的小女儿,但因为没能肩负起传宗接代的重要使命,变成了家庭的编外人员。
随着她的到来,整个家庭陷入了两女的忧伤。
权宜之下,静姝的姑姑为了弟弟能够真的担当起“延续香火”的重任,打算把静姝过继在自家。随后真的将静姝接到了沧州的一个小山村子,但随着村里计划生育趋紧,自己接踵而至的又一个孩子,姑姑的家庭的负担日渐凸显。
静姝5岁刚开始懵懂记事的时候,遭到了姑姑、姑父的无奈退养。
在姑姑家生活期间,她一直姓姑父的姓,称呼他们为爸妈。
后来妈妈(静姝姑姑)怀二胎的时候,村子里每天挨家挨户查户口。每次奶奶都把静姝藏在衣柜里,就这样躲过了一次次严打,但在妈妈怀二胎的那个夏天,静姝被堵在屋里。
大队办事的人把静姝家门框都扒了,后来把静姝爸绑回大队,要他们拿着罚款去赎人。
静姝奶奶三番五次去大队,一再跟村干部说家里确实困难,现在儿媳怀孕儿子是唯一的劳动力,况且静姝并不是家里的孩子,她只是来走亲戚的侄女。
尽管邻居一再证实静姝是管老李和老李媳妇叫爸妈,但村干部看老李家确实没钱赎人,在大队还要一天白管2顿饭,实在不怎么划算,让他们证实静姝确实是侄女后便答应放人。
奶奶给承德小县城的亲家捎信家里出事,让明义(静姝亲爸)和亚敏(静姝亲妈)来接静姝,就这样转眼五年之后的一波三折,静姝又回到了承德的亲生父母家,但她一直管他们叫舅舅、舅妈。
因为亲戚大多都在承德(静姝二姑是嫁到沧州),这时候家里没到适龄年纪上学的小孩们为了照看方便,都是亲戚家轮流待,我们都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多出一个小孩。
静姝就这样怯怯的出现在亲戚家的小孩聚会里。虽然当时我们各家生活都不富裕,不像现在孩子条件这么好,但是总有自己合身的衣服,每天中午睡醒还能领到一小把胶皮糖或者散装虾条吃。
她跟我们的不同,区别不单单是穿着别人小男孩剩下,寄给贫困地区的衣服、因为水质原因长成氟斑牙,而是出众漂亮。
那时候舅舅总是开玩笑说,静姝是外国友人,是来睦邻友好的。愣头愣脑的小孩们也就未经质疑的信以为真。静姝个儿比我们高,鼻梁挺拔,眼睫毛长长的并且自然生长的向上弯曲,就像一把忽闪闪的小扇子,五官似乎真有点像外国人,轮廓比较深一些。
小县城的孩子因为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外国人,也没有人正式的给我们介绍过静姝,甚至当我们问起家里大人的时候他们总是含糊其辞。我们真的在相当长的阶段内,把静姝当成国外来的小孩,没有求知好问的继续追溯过静姝的来历,就一起玩了起来。
到上学年纪的时候,因为二姨家还在名义上的要二胎,静姝因为一直没有上户口而不能入学。我们同龄孩子都开始上小学的时候,静姝在她三姑的豆腐坊帮忙给三姑夫打豆腐。是负责用绑成一把的硬竹枝的小扫笊把豆腐脑打碎,然后三姑夫用类似千斤顶的东西再把豆腐脑压成豆皮。
二姨在历经一次小产后,小南奶奶伤心至极,老太太几次在不同的神婆那卜算,都认定二姨夫是有儿子命。
如同得到某种特赦,老太太踏实极了,还劝慰二姨儿子可以以后再要。
没过多久二姨查出患上了卵巢瘤,因为久治不愈,最后在北京的医院将卵巢切除。
之后9岁的静姝与自己亲生父母用上了同一个户口薄,姓氏也变成了黄。
刚刚上学的静姝觉得自己跟其他小孩差距不在那么大了,虽然班上的孩子普遍比自己年龄要小。
那时候,二姨家还是在县城的批发市场做小生意,家里二姨夫负责送货,二姨固定在摊位上批发熟食。因为谋生,大人没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家里,有时候静姝和小南一起在亲戚吃午饭。
我和静姝真正熟起来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小孩开始有意识的模仿大人,虽然依旧贪玩,但已经慢慢懂事的年纪。
后来,二姨家因为市场批发的生意的积攒,在巷口盘下一间小小的门面转开网吧。生活也慢慢开始好转。
网吧晚上要通宵,姨夫和二姨就在一楼隔断的小床上轮流休息,静姝和小南就在网吧的楼上住。
印象比较深的,就是有次二姨跟我妈说的这件事。
晚上静姝帮忙看店,二姨在后屋做饭,在隔间睡觉的二姨夫听到楼上“砰”的一声,从床上噌就坐了起来,然后向冲锋一样跑到二楼,原来是写作业的小南蹬凳子去衣柜上拿饼干掉了下来。
凳子不高,但小南还是被吓一跳,二姨夫一把把小南从地上抱起来,哄了一会。
后面闻声上楼的静姝,看到的是父女情深和散落在地上的一盒饼干。一盒亲戚从外地带回来的,静姝并不知道它存在的铁罐饼干。
接下来静姝被二姨夫吼了,原因是嫌她不懂事,什么热闹都要凑。
二姨跟我妈说的时候,对于二姨夫一直以来偏爱小南而冷落静姝多有无奈。
虽然她也偶尔发出静姝要是男孩就好了的感叹,但作为同样是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二姨对于两个孩子的疼爱还是尽力做到均衡。
我无意中听到这件事,觉得二姨夫这爸爸做的真是蛮不讲理。
可现在我也多少有点明白,一个平日严父还是对从小养在身边的第一个孩子更有感情。那天的突发事件,最直接的袒露了一个大家一直都心照不宣的事实:他们无法向对待小南一样的对待静姝。所以,他只能用发脾气来掩饰因情感的分配不匀导致的尴尬。
他早已在潜意识里把静姝的存在本身当成一场错误,他把余生无子的遗憾当成一种极大的羞耻和人生遗憾,他在怨恨自己的同时却一直在惩罚那个根本不能决定自己的性别和降生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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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读高一的时候,有北京的幼师学校去县城招生。
据说读三年就可以在北京分配幼儿园的工作,学费一年只要800。
二姨家隔壁买水果的大女儿小蔷正好要去,为了作伴,小蔷妈妈问二姨家有没有亲戚家孩子一起,静姝就这样没读高中直接念起了中专。
静姝刚去房山读书一年,每个月就不需要家里给出生活费了,他们周末在幼儿园做兼职,虽然一天只有70、80,但在学校物价便宜的基础上,一顿早饭不超过2块钱,一个月600多的生活费还是够了。
第一个寒假静姝回家的时候,个子又长高很多,也愈发出落得秀气标致。这个问题我还认真问过我妈,为什么静姝越来越好看了,我妈说是因为北京水土比小城好。
静姝也因为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钱,不仅给二姨买了保暖套装,给二姨夫买了茶叶,给小南买了鸭鸭羽绒服,还给我们买了很多北京那种特产的小包装糖葫芦。
那时候作为一个每天跟家长领5块钱就是一天零花钱+晚饭的我来说,打心眼里羡慕着静姝,觉得她不仅比我们都早的看到了外面的精彩世界,而且不用受爸妈的约束,甚至我还想过要么不要读高中,干脆和她一起去学幼教吧。
静姝说,其实我们离家这么近的读书以后上能上大学才让她羡慕。每天都吃家里的饭,睡在隔壁有家人的床上。
她们在房山上学,住的是9个人的宿舍,没有地方晒被褥,因为中饭食堂好的菜都要5、6块,她就买酱豆腐抹馒头。
可能是太久不见,二姨夫对静姝的态度也明显有了转变,吃饭的时候还一直叫她这个、那个都多吃点。
之后的记忆里,因为距离拉开,高中学业加紧,除了寒暑假期,和静姝相见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
静姝突然离家出走的原委,是二姨和姨夫开始发动亲戚找她,我妈才说。
因为静姝人很漂亮为人又很聪明,在学校上学期间已经在很多国际幼儿园做过兼职。园长在学院推荐里,将唯一一个去公立幼儿园的名额给了静姝。可静姝想毕业先不实习,考到资格证之后再去国际幼儿园实习,她没有和里人商量。
老师的询问电话到到网吧的时候,二姨和姨夫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稍有缓和的父女关系再次变得紧张。
临近静姝要走的那个晚上,隔壁家水果店大儿女小蔷去找静姝玩。因为没有得到学校的实习机会,已经毕业的小蔷打算留在小城。
小蔷那晚和静姝的聊天,更多的是流露出对静姝没有去实习的可惜。对于当时幼师资源紧缺的北京周边山区,公立幼儿园一般实习都会有成为正式员工的可能,小城父母对于孩子留在北京的希冀很大的情况下,这会是一种很好的安抚。
听在一边的二姨夫脸色越来越深沉,在静姝几次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做“嘘”的动作时,小蔷觉得气氛不对,然后说着家里妹妹可能要写作业了,起身赶忙匆匆回家了。
静姝原本只是跟出去送送小蔷,她们在网吧门口遇到了一起的幼师班同学,三个人或许又多聊了几句。
但只是这一小会,便酿成大祸。
那边的二姨夫并没看到静姝出去,等他从小隔断屋里出来,看到没人守店,甚至有客人在刷卡机那等着的时候,他才看到静姝和同学站在门口说话。可能是对静姝近日来的不满一下都涌上心头。
二姨夫对于静姝毕业的事没有和家人商量的界定,一口咬定她是故意的。因为她根本没有家庭意识,翅膀硬了,想要飞;另外没有自小养在身边,觉得自己父母亏欠与她,所以她对家人视若无睹。
静姝进屋的时候感觉舅舅神色不对,看他在刷卡机那坐着,就打算拿上自己的水杯上去睡觉。
没想到舅舅没有好语气的问她,你干嘛去了。
静姝没有回应舅舅的话,像没听到一样径直拿了杯子转身要走。
或许那一刻的静姝觉得舅舅有点明知故问,他不在乎自己有什么打算,有什么样的想法,更不愿意花点时间了解自己。
那一刻,不知道静姝是否在心理上有短暂胜利的快感,可能她还没来得及与自己庆祝,这件事就不受控制的升级了。
二姨夫在家里是一个特别不苟言笑的人,他对静姝的不满因为她的不理不睬而进一步加深。
就这样,二姨夫觉得自己的家庭威严受到漠视的时候,为了震慑静姝的任性,他从刷开机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静姝面前,在静姝错愕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说话之际,他已经扬起手给了她重重的一个耳光。
或许成年人都难以承受一个耳光。即使是孩子,即便做错事,也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她耳光,更何况是一个16岁的女孩,她已经完全是近乎成人的思维,有自尊,顾忌颜面。
在我个人的意识里,众目睽睽之下打一个女孩子嘴巴,算是一种顶级惩罚。即使是对懵懂无知顽皮作怪的小孩子来说,打耳光的行为也是侮辱行打过错误惩罚本身。
我不知道二姨夫对那晚自己的行为是否感到后悔,因为这之后的六年里,静姝不仅再也没有回过家,也再没有和二姨、二姨夫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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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上大学时,离家远,我都是寒、暑假才会回到小城。
大概是2013年的春节,临近三十。我和我妈去二姨家,送给财神上供的豆沙包。
此时的二姨家不仅在城南有了用于增值的新楼房,她和姨夫也已经搬到小城最好的小区。
小南是那种性格比较安静内向的,在天津上大学的时候认识通过朋友的介绍了现在的老公,因为毕业后有孕,随后快步入了婚姻。
如今二姨家只有老俩口的新年,房间显得格外空荡。我妈问二姨三十晚上包不包饺子的时候,二姨一直在厨房准备给仙爷上供的水果。
“我们俩也吃不了多少,明义剩的饺子也不吃,随便包几个就够了。”
看出二姨有些伤感。
“其实人少过年才好呢,想吃啥买点就得了。现在孩子也不像我们小时候那么盼着过年吃肉,穿新衣服了。生活好了,天天都是过年,也没多少意思”。我在旁边打岔。
二姨笑笑“是呀,现在孩子条件都好,别说你们小时候,我们小时候过年都是你姥姥用茶壶盖给我们分山楂,还吃得特别香,现在孩子给他都不吃”。
停了一下,二姨像想起什么似的。
小声说了一句“不过我们家就静姝在家的时候爱吃山楂,那时候看她吃我都倒牙。”
我妈一听说道静姝,赶紧扯扯我,意思叫我别说了。
之前也听我妈说过,静姝给她二姑寄了很多年货,她一直感激那时候的妈妈对自己的养育之恩。
甚至二姑家大女儿结婚的时候,静姝还以父母(她姑父、姑姑)的名义给买了家具,我没有好奇般向谁追问,静姝为什么离家以后变成了白富美。
对于一个没有学历、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漂亮女孩来说,一下从无可依靠、举步维艰到骤然暴富的原因,除了彩票中奖和被包养,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答案了。
这个社会很现实,大家都习惯了以物易物,在双方达成共识的时候,彼此也会锱铢必较,你得到什么,相应也得付出同样多的代价。
后来我知道静姝并不算真正意义的离家出走,她和爸妈(姑父、姑姑)还是有联系,应该说她的离家,只是和二姨、姨夫的亲情决裂。
可能有人会说,静姝走上这样的路完全是咎由自取。但仔细想想,如果一个家里一直只有你是外人,这感觉一定不会太好。
就像趴在玻璃窗上看外面的阳光一样。
清晰的看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是如何跟父母相处,她可以耍赖撒娇,有自己的要求和作为女儿的特权,而这层薄薄的玻璃始终隔离的都是你一个人。这片阳光你能看到,你极度渴望,却并不会属于玻璃这边的你。
静姝在这样的家里没有作为小女儿的委屈,没有人指导你如何的表达感情。
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过回家,不知道她多年没有和亲人一起过的春节都是如何度过。
后来,知道那个“男人”,并不只有静姝一个情妇,但唯独她的处境最为艰难。
不仅他老婆,他别的情人也会动不动去“教训”静姝。甚至静姝一次怀孕,也是流产在别人的棍棒之下。
看上去,在这段感情中,或者说交易中。静姝难逃她的目的不纯,动机不堪,她选择了看上去最简单的那种人生,为了逃避生活的苦难而自甘堕落,她有咎由自取的地方。
但我还是心疼她,不单是因为她是我的小表姐。
那天下午老姨跟我说了很多。
只是最后的时候,听到老姨说,静姝那孩子是真傻,跟着他的时候图他有钱,那他都落魄成那熊样了,被通缉近一年之久,为什么不走。
他的结发妻子在败落之前,睿智的和他划清界限,拿了仅剩的钱财逃之夭夭,别的情妇也是有鸡摸鸡有狗偷狗的跑得没影,只有静姝自始至终的跟着他东躲西藏,后来一起被捕。
二姨哭个不停,因为她再得到小女儿的消息却是她锒铛入狱,听说还会因为包庇罪重判。
因为没钱交伙食费,她跟着他在看守所两天没吃过饱饭,但她从来都没有跟看守说要联系家人,后来是人家根据她的身份证信息找到了F城。
听说,她被剪了短发。
听说,她要等他出狱,因为他对她好。
小时候和静姝一起在院子里你追我跑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她总是一边跑一边咯咯的笑个不停。
每次玩抓人最容易被捉到的静姝,因为别人一装岔气就会跑过去的静姝,不知道现在的你,在做什么,心情如何,但在这个生来就没有选择的世界,还有人在牵挂你,衷心希望你过得好。
愿你从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愿你余生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