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朋友
在这个世界上,朋友分很多种。
有过客型的,昨日最亲,来年却陌生如同路人。
有至交型的,一旦相遇便会人生交织,难以再分道扬镳。
而且这种朋友,就算不用经常见面,也会彼此挂念。一旦联系上了,依旧亲热感不减当年,仿佛昨日才刚刚道过别。
知秋,就是这样的朋友。
前两天,我做了一个胃部的内镜手术,出院便收到知秋的信息。除了一如既往地担心我,还附上了她和两个儿子的照片,以及她小儿子奶声奶气的语音问候。
照片里,知秋和她的孩子们都穿着颜色鲜亮的和服,笑容灿烂,看样子应该是为了纪念“七五三”,特意去拍的。
在日本,很多有孩子的家庭都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在男女孩三岁、男孩五岁、女孩七岁的时候,带孩子去照相馆拍纪念照。
刚开始的时候不明就里,后来问了一个日本客人才知道,原来这个传统由来已久。在过去,因为生活条件等诸多因素,孩子特别容易夭折。为了庆祝孩子的健康成长,才形成后来的这个习俗。
我把手机靠近耳朵,听完了她儿子的节日祝福才想起,原来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仔细算来,这应该是我们分开后的第四个中秋节。
我很庆幸,在人生最窘迫的时光里遇见知秋。
她总是那么的乐观与积极,认真而用力地生活。和她相处久了,潜移默化的,我发现自己也在慢慢地发生改变。
当然,是往好的方向。
到现在为止我都忘不了知秋的那句日语口头禅。
“别叹气,青鸟会逃走的!”
那约莫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我25岁,出社会工作了有一年,却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的生活过得既没有诗意,也看不见远方。
于是,在跟父母促膝长谈之后,我毅然决然地决定去日本留学。
父母不支持也不反对,凑了些钱,又问亲戚朋友借了些,不情不愿地把我送了出去。前提是,留学归来后,欠下的钱得我自己偿还。家里除了给我出学费之外,也不会再给我更多的生活费了。
那时的我,沉迷于眼中的远方,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对于往后可能出现的艰难险阻,全然一副不思量、不烦忧的大胆气量。
刚到东京的时候,因为没有租房保证人,我只能暂住在一个先我一年去留学的朋友家里。她是我高中隔壁班的同学,关系仅限于认识那种。住的地方在本八幡,学校在锦系町,好在距离并不算远。
唯一超出预料的是,我只知道寸土寸金的东京物价贵,却不知道竟贵到让人有切肤之痛的程度。
买了一部手机,在外面吃了三个月的饭,充了十来次交通卡之后,我带过来的50万日元看着一点点消耗殆尽。捉襟见肘的日子,就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朋友租的房子只有一个单灶,而且屋内空间小得可怜。搬进去之前,我就承诺过她,绝不在家里开火。
因此,我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便利店饭团。眼看着各种口味都吃遍了,日子就要山穷水尽的时候,在学校里认识的一个学姐过来找到我。她说她准备辞掉酒吧的兼职,但是妈妈桑提议她推荐一个人来顶替她。
于是,她推荐了我。
因为她知道,我是个不跟大家出去聚餐的穷逼,且急需要一份收入还不错的兼职来养活自己。
2.知秋
第一次见到知秋,是在新桥,她的小酒吧里。
酒吧很小,感觉就巴掌大点地方。除去一个约莫两米长的吧台,空余的地方只够摆三张小茶几,和三张迷你沙发。
知秋就站在灯光昏暗的吧台后面,一头俏丽的卷发,贴身旗袍包裹着她丰满的身体。吧台上坐着个六十来岁的客人,正在忘我地唱着一首老歌。她娴熟地为吧台的客人添酒、加冰、微笑、鼓掌。
我木讷地跟在学姐后面进去,木讷地做完了自我介绍。
当天,我就被知秋留了下来,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当时的内心是挺激动的,要知道,这可是我曾经只在日剧里才能看见的地方。最最重要的是,工资也着实诱人。
普通的兼职,一个小时最多能拿到一千一百日元,而知秋告诉我,在她的酒吧工作,我一个小时可以拿到两千五百日元。
每天晚上从八点工作到十二点,下班时间以全部客人离开为准,超出的部分算加班。一个月下来,除开休息日,我竟然可以赚到二十万日元的样子。
知秋很贴心,不愿意耽搁我白天的学习,又怕我赶不上末班电车,总是十一点半就放我回去了。
兴奋过后内心还是有些发憷,那毕竟是风月场所,我又不知道该如何跟来往的男性酒客相处。
知秋看出了我的不安,刚开始的一周,她只是安排我站在吧台里面清洗杯碟、给客人把下酒的零食装盘而已。
偶尔有客人见我面生,不由地就会多问两句。我那时日语还不是很好,说话磕磕巴巴的。知秋只是简单地介绍了我,然后帮我应付掉了那些穷问不舍的客人。
一周看下来,店里的工作模式我基本了然于心了。同时,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我发现来这里喝酒的客人,并不是我想象的那般如狼似虎之辈,反而彬彬有礼的居多,对我这个菜鸟也分外照顾。
其实,在新桥这个工薪族聚集的地方,像这样的小酒吧数不胜数。一天劳累的工作之后,很多日本男人会在晚饭后,找个酒吧再喝上几杯。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群人。
三个月下来,我已经颇为熟练了,日语也进步飞速。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在日本持留学签证是不可以在风月场所兼职打工的。一旦被发现了,就会被返遣回国。
由于每天回去都很晚,在第四个月的时候,朋友的不满终于爆发了。
因为她在连锁餐饮店打工,工作量大,排班固定,晚上需要很好的休息。于是,她向我委婉而直接地提出,要嘛我搬出去,要嘛我必须换一份兼职。
本来也是我的出现,干扰到了别人的生活。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便火速回去收拾好行李,留了张感谢的字条和两万日元,便匆匆离开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自己该怎么办,一脸沮丧地拖着个大行李,去酒吧上班。站在吧台里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清洗着杯子。
“年轻人,不要叹气,青鸟会逃走的!”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发现知秋的到来,她就坐在吧台的对面静静地补着妆。
“青鸟?知秋姐,你刚才用日语说的是青鸟吗?什么意思呀?”
“青鸟,青鸟就是幸福啊!这人呐,如果老是唉声叹气、一筹莫展的样子,幸福就会离你越爱越远,直到最后彻底逃离你的!”
“啊——不过对于我这种,今晚连睡哪儿都还是未知数的人来说,幸福什么的,也太遥远了吧。”
“不会是被你那个室友给赶出来了吧?难怪你今天整个人看起来气压好低。”
“知秋姐,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胶囊酒店,或者网吧什么的吗?”
“姑娘家的,住什么胶囊酒店、网吧!那些地方鱼龙混杂,不是你该去的!”
“可是也没得选了,总比睡大街好吧,也或者——知秋姐,我今晚可以睡在店里吗?顺便——顺便帮你看店!”
“可店里除了吧台,也没有地方给你躺呀。再说了,我这个小店,连值钱的酒都没几瓶,哪还需要人看守呀!嗯——这样吧,你今晚下班后,先跟着我走!”
那天店里客人并不多,知秋提前一个小时结束营业。一路带着我,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她在练马区的家。
那是一幢看起来很高档、很阔气的公寓,地段也非常好。进去之后才发现,知秋家真的好大,光客房就有三间。她选了一间最大的客房给我,还体贴地给我准备了睡衣和宵夜。
讲真,吃着那碗加了煎蛋的方便面,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莉莉呀,你也不要东想西想的想太多。住的地方以后可以慢慢再找,吃了面赶紧洗洗睡吧!”
知秋好像有一双能看透人的眼睛,我明明是背对着她坐的,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而且,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温柔,就像一双温暖的手抚在我的脸颊上。
“嗯——”我憋着嘴答应着,来日本前的豪情壮志化为眼泪,“吧嗒”一声滴进汤里。
记得我出发前一周,我妈曾经迷信地去庙里给我求过签。
签里道:“末路逢知己,腹饥飞来食。临渊有急船,绝症遇良医。”
解签师傅故作高深地告诉我妈,我这是出门必遇贵人之相,让我妈不必烦忧。
现在看来,知秋正是我的贵人。
我后来也问过知秋,为什么要帮助我。因为我当时才刚去她店里工作不久,对我也不算了解。
知秋默默地点了一根烟,夹在手上没有抽,端起面前那杯她最爱喝的白州威士忌,抿了一口。
“我这小店里,来来回回也进出过好几个留学生,但是,他们的眼神和你的不一样。”
“眼神?”
“嗯,他们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的心机和欲望。而你,单纯的像个傻子,对自己,连个像样的人生规划都没有。”
“知秋姐,你——这是在夸我吗?”
“不过——现在的你,倒是像极了当初刚来日本时的我。可能是,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3.知秋的过去
关于知秋的过去,我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她应酬客人得手段了得,爱钱却不是个守财奴,私下里抽烟、酗酒还毒舌,但却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暖人。
有一回周日不开店,知秋又在客厅里放着剧,把自己灌得半醉半醒。
我去厨房冲了一杯蜂蜜水端过去给她,被她拉着醉聊起来。
原来知秋十五年前就到日本来了,那时她才十七八岁,跟我刚来时一样懵懵懂懂,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不同的是,我是过来读书的,而她是嫁过来给人做老婆的。
那桩婚事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给介绍的,对方是个五十多岁即将奔六的日本老头。
老头还算有钱,有一大片果树林,是个种了一辈子桔子的糙汉。相貌谈不上丑,却因为中过一次风,嘴有些歪,脚有些跛。早年离过婚,到五十多岁了还是孑然一身。
老头掐指一算,觉得自己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了,若是到死都没个收尸的人,也太过于难看。遂,不知道走了什么渠道,花了二十万人民币的聘礼,娶到了论年龄足以当他孙女的知秋。
知秋刚来日本的时候一句日语都不会说,只记得出了机场之后,那个老头开车来接的她。车开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困得都睡醒了两觉。
老头的家在山里,车一路开上山时,只隐约见过三四幢房子。说是邻居吧,也隔得忒远。
虽说那是知秋这个乡下姑娘,生平第一次住进像别墅一样的独栋房子,可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和人生地不熟的无助感,支配着她的感官世界。还有那个不知道人品如何的准老公,他是否有暴力倾向或者不良癖好,都是未知数。
好在,老头是个少言寡语之人,两人的相处模式,基本可以用无言以对来概括。可能语言不通是一个方面,而年龄代沟又是另一个方面。
知秋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房间、洗衣做饭,好在她做菜的手艺很好,这点似乎甚得老头欢心。
知秋的料理水平高这一点,我也能证明。住在她家里的那段日子,我的口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会时不时地给我做宵夜,一碗简单的方便面到了她手里,都能翻出不同的花样来。
周日是休息日不用开店,知秋会在那晚,一边喝着酒,一边煲个汤,再做上三两小菜,味道都是极好的。
也许是对知秋不放心,老头对她还是满警惕的。家里的有些房间和柜子,总是锁着不让开。
白天老头要回来看几次,然后又匆匆离去。晚上偶尔带果园的工人回来一起喝酒、说话,八九点也就散了。
知秋之后便要履行妻子的职责,帮老头洗澡,一起睡觉。时间久了,她也就不觉得羞耻了。反倒是像这样身边有人陪伴,手里有事做的时候,时间要好打发许多。
白天才是最难熬的,日语听说能力为零的知秋,打开电视除了画面,什么都听不懂。电视里的人笑,她便跟着傻傻地笑,电视里的人哭,她也鼻头一酸想哭。
住在远离市区的地方,不会开车,自然不方便出门。即便她出了门,连个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唯一联系外面的工具,就是来时老头给她的那支旧手机。
也许,时间真的是考验一个人真心的最好方式。
在一起生活了快两年的时候,老头渐渐地对知秋敞开的心怀。他会主动给知秋买学习日语的书籍、各种杂志、周边地图,空闲的时候还会开车载知秋出去玩。
结婚两周年纪念日的时候,老头第一次带知秋出了趟远门。那也是知秋第一次见识到了大都会——东京的繁华与魅力,她流连其中,深深地被吸引着。
那次旅行之后,老头做了一件令知秋很感动的事情。他怕知秋一个人太闷,主动带着她去驾校报了名,让知秋学习开车。
无奈知秋的日语水平实在有限,通过大半年的努力,才艰难地拿到了驾照。
老头二话不说,给知秋买了一辆嫩黄色的菲亚特Topolino。后来才知道那款车在日本很受欢迎,因为和宫崎骏动画《鲁邦三世》里,鲁邦开得那一辆是同款。
更令我吃惊的是——知秋生过孩子,是她和那老头的孩子。
她后来又跟老头在一起生活了三年,老头再一次脑中风,去世了。
中风之前老头似乎有预感似的,事先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为了表达对知秋这几年陪伴的感激,又或许是老来得子心中欢喜,他立下遗嘱,将全部财产留给了知秋。
老头死之前清醒过一次,他紧紧地握着一筹莫展的知秋的手。
“chiaki(知秋),你还年轻,我死了,你就解脱了。别待在这儿了,拿着钱,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记住,别叹气,青鸟会逃走的!”
知秋料理好了老头的身后事,卖了地和车,把孩子送回国交给了父母暂时抚养。她决定带着老头留下来的钱,去她向往已久的东京闯一闯。
她说她自己的日子已经过得如此不堪了,只愿能给孩子创造一个美好而优越的生活环境,至少不用像她那样活得即卑微,又低贱。等将来日子安稳下来了,她会再接孩子过来跟自己一起生活。
知秋: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海上春风起,四月初正是千鸟渊樱花全盛的时期,尤其是夜樱,与那远处的东京铁塔浑然如画,让来客纷纷流连忘返,赞叹不已。
知秋抬着头,两眼放光地夹在接踵摩肩的赏花人流中,用她人生的第一部数码相机,一步三驻足的拍着照。
一个月前,她从石川县动身来到东京。找了一家便宜的商务酒店住下来后,便立马忙碌地投入到首要任务——找房子中。
她考虑的不光是自己,还有将来要一起生活的儿子,所以住的地方便不敢马虎。知秋用了四五天时间,换了好几家地产中介,终于在练马区看中了一套高档公寓。
老头留给了她不少的钱,她用其中的一半,买下了那套公寓。在偌大的东京,她算是扎下了根。
知秋是个精明的女人,她知道,守着钱过日子,钱只会越来越少。修整了一个多月后,知秋开始出去着手找活干了。
因为文化水平有限,吃了无数次闭门羹后,她终于面试上了一家冲绳风味的居酒屋。
虽说这个工作是倒班制的,但在后厨一站就是十一个小时,还要帮厨师打下手。一天下来,不光脚肿胀疼痛,手上还被溅起来的油烫伤了好几处皮肤。
知秋说,像她这样的人,没有资格抱怨生活,有了伤口默默舔舐,总会好的。
在后厨干了快五个月的时候,店长终于开恩一般,让知秋去外面帮着招呼客人。店里生意非常好,因为靠近东京站,几乎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
知秋知道自己无论语言还是能力,都比不过其他的日本人员工,但朴实而善良的她,坚信勤能补拙这个道理。
生存的本能,让她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店里上上下下,在她眼里都有活儿。一些细节的地方,她处理的比其他日本人还仔细。甚至有的时候为了不让同事挨骂,会在同事犯错的瞬间,偷偷过去指正、帮忙。
店长是个极其严厉的中年谢顶男,店里员工时常挨他的骂,而知秋是挨骂挨得最少的,偶尔开会的时候还会被点名表扬。
不过也因为她太过于努力的表现,让自己开始受到店里其他女员工的排挤。
那天晚上,店里来了六个刚下班的工薪族客人,他们每人点了一杯喝的东西。当时知秋没有负责点单,而是正在靠近里间的吧台上做饮品。
女同事过来匆匆交代了客人要的酒品,便又去忙别的了。知秋麻利地做好了六杯烧酒苏打端过去才发现上错了,客人要的是加冰的柠檬威士忌。
店长在厨房听见了外面的嘈杂之音,冲了出来,当众把知秋狠狠地呵斥了一顿后,并将她赶去了后厨。
下班以后,她本想据理力争,向店长解释,自己听到的确是烧酒苏打。可是那个点单的日本女同事却气势逼人地指责她,说她是因为日语不好听错了,还反过来冤枉人。顿时让知秋觉得自己有口难辩,无地自容。
知秋说,那一次她算是悟出了一个道理——有时候,人太过善良了也不好,很容易给自己招来一些不讲道理的人。
没过多久,知秋便辞职了,因为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平日里应付客人的时候,她会去留心客人们的聊天内容。一是为了锻炼听力,二也是为了给自己长长见识。
一次,她在加单的时候,听见客人们在议论,第二轮酒去新桥的哪一间snack喝。刚开始,她没听明白,就利用收拾桌面的机会又凑了过去。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才领悟了话中的洞天,原来客人们说的snack就是酒吧。
那天之后,知秋开始私下里做起了日本酒吧这个行当的功课。大致了解以后,她毅然决定转行。
陪酒小姐怎么了,钱只要是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就都是干净钱。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笑贫不笑娼。对此,知秋总是这么理直气壮。
餐饮店的工作繁重,拿到手里的工资不过才十五六万日元,而且越发难处的同事关系,也让她失望透顶。
作为行动派,知秋火速投入了新桥的夜世界之中。她挨家挨户地进酒吧去打听是否在招聘,办法笨,却直接。
询问了好几家,都因为她是外国人而被拒绝了。在屡受打击之后,终于在一家叫“弦”的酒吧里,妈妈桑弘子留下了她。
弘子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日本妇人,在夜场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
她的酒吧规模虽然小,但她每天来上班的时候,都把深色的和服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挽起,用发胶梳得整整齐齐的。爬满整张脸的褶子,被盖在浓厚的妆容之下,口红的颜色永远都是最醒目的正红色。
弘子女士愿意留下知秋,一方面是因为店里的两个菲律宾小姐辞职回国了,店里人手短缺。另一方面是,她一眼就看出了知秋是做这一行的好材料。
“在我眼里,好姑娘不分国籍。”
弘子女士如是说。
知秋也的确没有辜负弘子女士的期望,在“弦”一干就是七年,一跃成为了酒吧的活招牌。很多酒客都是奔着知秋去的,有些去的还相当频繁。酒客们不光在店里消费大方,送给知秋的礼物也是大手笔。渐渐的,知秋从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妞,蜕变成了时尚靓丽、风情万种的城市女孩。
在弘子女士六十岁生日那天,她请知秋去她经常光顾的西餐厅吃饭,并告诉她自己准备退休的打算。她喜欢知秋,也不想把自己当孩子一样珍惜的店交给别人。于是,弘子女士以一个低于市价很多的价格,把酒吧转让给了知秋。
二十九岁的知秋,成为了酒吧新晋的年轻妈妈桑。她感谢弘子女士这些年来的培养,也明白弘子女士对店的感情,便把酒吧的名字保留了下来,没有做更改。
后来的事情嘛,也大概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我有悄悄地问知秋,她有没有为了钱跟客人回去过。她很肯定的看着我,眼睛里带着顽皮的笑意。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不过,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爱情。”
“爱情,你相信爱情?”
“为什么不相信?哪怕生活这个骗子,用爱情这颗糖骗走了无数女人的少女心,我,依然相信爱情!钱,我有,我要的是一个能真心爱我,真心接受我儿子的男人!我从不拒绝爱情的发生,相反还很积极。我相信,终有一天,象征幸福的青鸟会落到我的肩头上。”
我自诩学历远高于知秋,却不想,她活得境界远高于我。
4.青鸟
在“弦”工作久了,我留意到一个叫“中村”的男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知秋的口中。
据说,中村是新桥附近一家烤串店的老板,四十岁,单身。自某次跟店里的食客来过一次“弦”后,肩上扛着的不婚主义大旗,便被彻底折断了。
他为知秋着迷,迷到每天晚上无论自己的店多忙,都会在七点把亲手为知秋做的晚饭送过来,午夜十二点,又准时来给知秋送宵夜。
如此看来,这个世上还真没有什么不婚主义者,不想结婚,无非是没有遇到那个想娶,或者想嫁的人罢了。
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中村。我因为要上课,到店里已经八点了,十一点半的时候便会回去。整整大半年时间,中村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活在知秋嘴里的人。
直到那个让我心惊胆战的星期五晚上,在某种很窘迫的情形下,我见到了中村的真容。
那天由于店里客人多,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的,害得我忙到了十一点五十才脱身。
我背着包,急匆匆地向地铁站狂奔而去。眼看就要到了,却中途被两个巡逻的警察给叫住了。可能是看我行色匆忙,颇为可疑吧。
警察让我出示证件,我翻遍了包里包外的所有口袋,才想起自己刚换了知秋送的新背包,在留卡还在原来的旧包里。
我急得满头大汗,见解释了半天警察也没有放我走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好给知秋打了电话。
十分钟后,穿着旗袍,披着大衣的知秋一路小跑着朝我这边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烤串店服饰的男人。
见知秋来了,我像是见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般,但心里却还是在不停地打鼓。我很害怕,怕自己在酒吧打工的事情就此败露,那样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到距我们五米开外的地方时,知秋从小跑变成了不慌不慢的走。她带着身后的男人,淡定地走到警察面前。
她告诉警察,我是她的妹妹,来新桥给她送鞋的,她穿着上班的那一双坏掉了。说完一边掏证件,一边把身旁的男人推到了前面,一起为我作证。
那时我才知道,跟在知秋后面的男人正是中村。
中村告诉警察,他是知秋的未婚夫,亲眼见到我这个“妹妹”来给“姐姐”送鞋。小谎撒的,那叫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
也许是因为日本人中村的出现,警察相信了知秋的话,放我们三个离开了。一直到走回店里坐下,我才发现自己吓得腿都在哆嗦。
知秋进吧台给我倒了一杯水,中村从一旁的袋子里,取出了四样小菜,放到我的面前。
“好了,不用害怕,凡是有我在呢!你肚子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我感激地望着他和知秋,不争气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中村见我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了,便转身出了店。可不一会儿工夫,他又提了两大包吃的回来了。
“chiaki(知秋),我给你们重新做了点吃的,你们带回去慢慢吃吧。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客人来了,不如把店关了,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
那晚,我坐在中村车的后座,怀里抱着吃的,烤鸡肉串的味道透过食品袋的空隙,弥漫在整个车里。
知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和中村有说有笑的,俨然像夫妇一般亲密无间。知秋的笑里藏着温度,那是在店里,面对其他男性酒客时不曾看到过的。
我后来从语言学校毕业,到进入专业大学读书期间,一直住在知秋家里。她待我如同亲人一般,不但没有赶我走的打算,还经常给我买衣服、买鞋。
她说,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就是应该把钱花在打扮自己上,这才叫不负青春韶华。
大学毕业之后,我几经考虑,决定回国发展。
四年多来,托知秋的福,我存了不少钱,回去还了欠下的债,还有富余。
走之前,知秋和中村带着我去银座吃了一顿奢侈的大餐。
她笑盈盈地告诉我,等我走后,她也决定把酒吧卖了。我不解地望着她,只见知秋把带着钻戒的左手轻轻抬起,附在中村的右手上。
中村害羞地笑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害羞起来还蛮可爱的。
“莉莉,我和中村决定结婚了。”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们!”
我笨拙地举起面前的高脚杯,由于过于激动,还把白葡萄酒洒了些出来。我连连和知秋、中村碰杯,情急之下,竟说不出太多辞藻华丽的祝福语来。
中村灿烂地笑着,伸手搂着知秋,眼里全是满足。
“莉莉,你放心,我会好好爱知秋的,也会好好地跟她的儿子相处!”
“你——你告诉他了?”
“嗯,既然决定了要在一起,就不能有保留和欺骗。他既然真心实意地接受了我们母子,我更应该以诚相待。卖了店后,我会把儿子接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我要好生补偿他,也要好生照顾中村的日常起居。以后,他们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5.不说再见
很快的,我便回国了。回国后忙着适应新的生活,新的工作,结交新的朋友。但是,我和知秋的联系,从来没有中断过。
因为在我的心里,知秋这个朋友,永远都无人可以取代。她予我,不只是知遇之恩那么简单,更多的,是身处异国他乡难以寻觅到的温暖。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知秋的信息和照片。
那天,是“弦”营业的最后一天。照片中,知秋笑中带泪,狭窄的酒吧空间里挤满了客人,而且大多都是熟面孔。大家举着酒杯,齐齐地望向镜头,笑得好温暖,好窝心。
我突然有些怀念在东京、在“弦”,以及身边有知秋的那些日子。生活从不曾放过谁,而我们也何尝放过生活。
远去的时光有笑有泪,但终归我和知秋都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知秋等待的那只青鸟,也终于降落到了她的肩头。
唯一遗憾的是,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一晚,我却缺席了。
一个月后,知秋又给我发来了好多照片。
在夏威夷的一间小教堂前面,知秋穿着款式简单的白色婚纱,中村穿着长袖西装和短裤,头上戴着草帽。两个人捧着玫瑰,摆着各种亲密的造型,笑容绽放得好似那夏日里最绚烂的花朵。
半年之后,知秋的儿子越过大海,飞到了她的身边。我看着照片里的知秋,紧紧地依偎着一个明朗帅气的大小伙子,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知秋告诉我说,她准备送儿子去语言学校学习,等语言关过了,就让他去选考自己想上的学校和专业。
一年后,知秋和中村的孩子出生了。照片中,知秋坐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帽子,怀里抱着光出生的婴儿。她的大儿子和老公一左一右地围着她,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真真是羡煞旁人。
这些年,知秋见证了我的成长,而我也目击了知秋的幸福。她是如此美好的女子,美好的配得上老天爷赐予她的任何东西。
眼看就快到中秋节了,我也抱起脚边的猫咪,自拍了一张照片,连带着祝福一并回了过去。
就在我准备起身去洗澡的时候,手机短信铃再次响起。
“莉莉,哪怕是一个人,也要好好爱护自己。姐姐希望你也能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记住,别叹气,青鸟会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