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想我可以在一盆花里生活。这盆花就是我的家,一个温馨的家。我可以无拘无束地躺在柔嫩的绿叶上看日出东方,日落西山。和这盆花一同破土发芽成长,灿烂绽放,一直到枯萎衰老,最终在一个冬日里悄然死去。当它那残枝匍匐在大地时,我也终将落入大地的怀抱里。
我想我可以在这不大的花盆的泥土里,挖一个洞来安家,一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家。一切都只需按照我心中所想的来做,遵循自己的想法。于是,我可以顺着花盆里枝叶秀逸丰盈的青茎一路向下走去,闯过泥土中我的昆虫小兽邻居们的一道道洞门,一直走到植物的末端。我打算就在这里开始挖洞,一直挖到花盆的底部才停止。
站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洞中,抬头望着洞顶上方交错纵横,交互缠绕在一起的根系,想象着他们被挂上好看实用的鼓起肚皮的猪笼草,然后塞进一只只萤火虫,在黑夜里他们将会边飞舞着发出闪耀地光芒,好似把窗外的漫天繁星搬到了这里,那该是多么美妙啊!或许多采些栀子花瓣来做一个充满馥郁香气的屋顶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然后,再拾一片从地中海随风长途跋涉而来的硬质叶片,来做地板就更好了。
我还想托偶尔来一次的蜜蜂们帮我带一片玫瑰叶片。因为我刚用柠檬草堆了一张柔软的床,就差一床柔软的被子了。当然,如果想让屋里的空气更流通,最好再开一扇窗和一扇门。于是,花盆里垂落下来的碧玉般的苍翠正好停在了我小窗前的书桌上,掩映不住的青翠如光柱般层层叠叠地铺洒开来。门前的藤蔓如一道绿色的瀑布一倾而下,同时也成了我进入秘密花园的捷径。
如果想要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我可以顺着这些藤蔓一直向上爬,一直来到花盆的土壤最上面。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掬一捧叶片上滑落的滚圆露珠,润一润嗓子,洗一把脸。然后顺着昨夜几只蚂蚁的足迹,悠闲地漫步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头顶上方那和煦温暖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密叶割裂地影影绰绰,在缝隙中蔓延开来。几只酣眠在薄薄的土层下方的惧光小兽纷纷四散而逃,从我的脚旁爬向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去了,时不时爬过的蚯蚓在探头探脑的向我打着招呼,炫耀着它昨夜一堆堆小山的成果。
我一边散步一边观察着树林里的变化,昨天走过的小径今早又新冒出了一株不知名的纤弱小草,长时间没晒到太阳的植物又新枯了一片黄叶,蜷缩在路中央,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一只瘦弱的四足蜘蛛好奇地用前足打探着家门口横躺着的陌生人。
我继续往前走去,眼前湿润的泥土尚未完全变干,上面清晰地印着几只凌乱无章的蚊子脚印,显然,不久前它们在这里停留过。或许一群腆着胀肚皮的蚊子曾在这浅水塘里欢乐的进行聚会。头顶上的太阳光漫上来,使我不禁抬起头来享受着温暖的沐浴。
没有一天我不曾在阳光下享受这大自然的恩赐,我喜欢阳光里自由的味道。我伸出手臂攀上植物的绿颈,弓着背,四足并用,熟练灵活地爬到了最高的叶片上。被我踩在脚下的光滑绿叶,柔软地舒展开来,舒服极了。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到叶片边缘的最高处,轻轻踮起脚尖来,张开双臂,抬起脸庞微微眯上了双眼,让身体的每一处肌肤都沐浴在自由的光线里。静静地聆听着晨风吹动整片花盆里的植物发出的波涛般的天籁之音。
风吹过我的脸庞,亲吻着我的脸颊,如同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热切的问候。脚下的叶片在风中宛若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小舟,在狂卷的滔天波浪中上下起伏着,颠簸着,颤动着,忽而向上,忽而向下。我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最前方,没有丝毫的畏惧。有一股力量自大地而上,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小舟,这双饱经风霜,长满老茧的手透着沉稳与自信,使得脚下的叶片得以迎风而立。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飞翔的鸟,这种感觉唤醒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千百年来的渴求,我喜欢这种感觉。又仿佛我就是一阵风,不停地流动着与空气融为一体,夹杂着远方人们的呼喊声和草原上狮子的飞奔的速度。
自远处飞来了我的一位老朋友,一只背部有着鲜红色彩的瓢虫。哦,瞧他给我带什么来了,一片香樟树的嫩叶,一粒青色的麦粒,真是棒极了。这对于我来说,可是一顿难能可贵的大餐。我对瓢虫先生表示了感谢,便急不可待地顺着绿茎那浑然天成的弧形一路滑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随手拽过一条青藤,用力荡过去,耳边的呼呼声过,我也来到了我的小家门前。
迫不及待地钻进清香四溢的家,开始美美的享用我的大餐。吃饱之后,就随意躺在我的柠檬草大床上,盖上玫瑰被子,睡上一觉。既不用担心明早会有做不完的工作,也不会有尖锐刺耳的闹钟来吵醒我。就这样睡一个轻松安稳的觉。
醒来时却发现已经是冬天了,还差点与春天擦肩而过。乖巧晶莹的白雪落在窗前,娇羞的模样惹人怜爱。于是,我怀着无比虔诚而又神圣的心情,捧回大自然赐予的美,并将它盛在悬挂在红枫叶间透亮的水瓶里。旁边插着几只去年吹落的零碎丁香,有一种落魄凄凉的感觉,但他们依然芳香如故,孤傲高洁。我决定绝不辜负他们一个冬天对我不离不弃的情意,又忽然想到春天脚步的匆匆,又会有春虫萌动、生气勃勃的繁盛景象,便用藤丝巧妙地将那一瓣瓣的轻盈纤柔缀成了一件百花裙,也使得浮华过后的凄清晚景在无情的时光里有一个可供安慰的凭吊。
一个冬天的昏睡,很久没有遇见明媚的阳光了。我想再出去晒晒太阳,感受它那温暖的气息。我下床去,走到门口,却发现竟有些吃力了,许是长时间没有活动的缘故。我抓起干裂的枯藤,用力地想向上爬;可我却突然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一把老骨头的我瘫坐在门前,缓缓抬起手到眼前,在眼前干枯的藤蔓摇晃的颤动着忽明忽暗的日光光影里,看到自己枯枝般的双手。
于是不得不向岁月这个所有人的主宰者低头,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可我心中依旧保留着那时对日光的美好记忆,以至于难以自拔。我一直都光顾着追求生活,却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时光抛却了。但就在此时,我的脑海闪过一句话,这句子仿佛从记忆中沉睡了千百年,在某一个老旧屋子里的某一个废弃的书房里的某一本积满厚厚灰尘的书中跳出纸页,在我苍老的意识里召唤而来,飞至我的脑中;我昏花的老眼依旧识得它们,那是巴尔蒙特的诗句:“为了看看太阳和月亮,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费劲地攀上那一条条坚硬的枝条,这枝条却是沉落到了冰谷的冷酷,就好像心上的一层薄雪被人泼上了一盆水结成了冻冰。有暖风吹来,吹动了枯枝,却忽的让我惊呆了,风中片片碧玉延伸开来如同一把绿色的巨伞在我的头顶撑起。我吃力的爬上那一片片翠绿光滑,鲜亮如初的叶片,喘着气来到曾经我多么熟悉的地方,艰难地坐下来。
望着眼前遥远如昨日的景,惊叹着自己的抵达。再低头,却发现好似是秋天了,在还没有来得及的叹息与感慨中,身下那光滑鲜亮的叶片被卷曲泛黄的枯老所代替,丁香花暗淡在没来得及升起便落下的光束里,残破在那未发出的叹息声中。我不去理睬,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看着西边那轮火红的太阳渐渐沉落殆尽,漫天的红霞如织锦般铺展开来。晚风吹走了我不合年纪的萎缩裙摆。突然有巨大的震动感袭来,这片曾经傲视众叶,浑圆硕大的碧叶也终抵不过秋日里的一缕轻风,跌落下来。
我的身体也一点点地下沉,落下来,最后落在地面的泥土上,可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平躺在这片我生活的树林中,闭上眼睛,我只想静悄悄地再呆上一小会,只一小会。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在离去前,没有吵人的哭喊,也不会有烦忧来扰乱内心,再没有牵挂,也不会有遗憾了,如风里的一阵香气散开,消失,不着痕迹,无怨无悔。
或许我们总是还有一丝割舍不断的东西,会有那么一些留恋,就像落叶虽脱离了树木,却终还是会回到大树的根部,像一个约定,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是平静如水,不起波澜的。于是,我最后再睁开眼睛,看到了周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的下着,美极了。就像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一样没变。稀疏的枯枝间仍还有顽强的血液在流淌,身下的泥土里那条蚯蚓还在忙碌。我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