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蓧的老人拉长脖子看着刑场,像是鸡脖子的皱肉,揉成一团,烫熟的无弹性。他拍了拍前方耸入山的肩膀,“我怎么没瞧见公子朝,举世无双的朝呢?”连老人也直呼这个名字,溢出来还转了几个婉曲的音节。
前方的男人皱着眉,像是跌宕的山峦,“狠心的楚啊,我们献给他们的猪豚子,他们却夺了我们的公子朝,可怜的公子朝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们煎煮,都是任由他们,可怜的公子朝!”
这样一段话说出来便是满城风雨地传,“可怜的公子朝哟。”
宋朝的确很可怜。他趴在一张精雕花梨木的大床,身下散落的是顶好的帛锦丝绸,他只觉滑得腻味,碰了贴了总是不舒服。公子朝仰起头,露出顶白皙细腻的脖颈,身上炽焰的红透着琉璃澄澈的白。他方瞧见锦被上绣着是一对恩恩依依的鸳鸯,双双游过他的背,嘎嘎出声,原是两只乱情的雄鸭!要是他的手可以动一动,若是有石块可掂量在手中,他绝不吝惜将这对嬉戏的鸳鸯打碎。
想着,窗棂被风吹得轻哼起歌。不由忆起:
那时他就是在自己寝宫里听见这段乱序的调子,鬼使神差地打开窗子,漫不经心就掉入另一处宫闱。那里的气氛像是八面埋伏的重围圈,少了惬意清幽,多了类似狩猎场紧张的弓弦,绷得紧了,时时似会弹开,触目惊心。
洒扫的宫人幽灵般游移,行走的枯槁,一切定式,全数交融在这处萧条冷寂的宫殿。他瞧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被那群游移的怪物按在身下,少了精髓的黄门取乐于他。在这半湿的野地里,那具小小的身子四通八达地盘踞伤痕,无声的炫耀映在黄门抽搐的脸,拔高那群作恶的人。
他忍无可忍走过去,那群黄门视若无睹。他厉声呵斥,那群黄门充耳不闻。他一个气急抡起一个石头掷过去,那群黄门披散着流淌的血,哭嚷着有鬼跑得屁滚尿流,极尽丑态。只一低头,对上那孩子浓稠如黑檀的眼,他伸出手,碰了碰呆立不动的小孩子,想撩开那化不开的死寂。他听稚嫩的嗓音问,“你是仙人吗?是远方不可思见的仙人?”
几乎笑语,“我是宋国公子朝,你可晓得我?”
小人低头喃喃:“宋国公子朝?是仙人吗?”
那天过去很久,公子朝震惊地发觉身边的宫人像是隔了年代般久远的陌生,像是陈年里发黄的符咒,冷不丁瞧着更是诡异。这里不是宋国宫闱,自从他雨天里推开一扇窗,走出来的就不是宋国。这里的人唤为楚人,楚?宋朝眼里泛着冷冷的光,末年争霸最轻狂的国家,有着乱世最桀骜狠戾的霸主-楚庄公。他屠城,杀人如草芥,毫无仁德可为,仅一言的过失,他就将曾经最宠爱的姬妾凌迟处死,那姬妾是他姐姐宋姬。
宋姬的乌发摇摇如墨,洒落下无尽的风韵。她说,“朝,若你身为女子便是没我立足之地了。”说话时,她的手被发丝勒出红痕来,看着火辣辣地疼。女人奇怪就于对于容貌无关性别的仇视和嫉妒,宋朝由于姐姐一句话,从此便绝少踏出宫殿半步。
宋国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他们有一个曼妙无双的公子,大概由于卫国的公子矮小粗壮,郑国的公子青霄如纸。有了对比,公子朝养于深宫不得窥探,自然引起世人无限遐思。真正传开公子朝容貌的仅是宫中来往推粪车的一人,凭着绝佳的嗅觉他闻出夹杂在浓重的污秽下一抹清远的冷香,抬头,绰绰约约一袭白衣飘然而过,他手中掏粪的勺子也绰绰约约溅出无数污秽,溅到满城风雨。
有好事者编唱一首歌,里面将公子潮写成天上有世上无。宫里,公子朝看见乐谱皱眉道,这失实了。
旁边的宫婢捂着嘴笑,这种苍白无力的字眼怎能写出公子的风姿呢?唱着更加流俗了。
宋国老国君将公子朝唤道内殿,白色的帷帐,重重叠叠荡起,国君的声音苍老如错根的树,说话时皮骨皴裂开来,国危矣,国危矣,朝,若你身为女子尚有和亲之绩,可你身为男子,又有这样一副相貌,我该亏欠你了,该亏欠你了。我们公子朝身为男子亦是文治武功大能,何拖累于国家?该亏欠你了!
公子朝不解,父王?
楚国大军即将压境了,国将亡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朝,你该怎么办呢?
公子朝回到寝宫,月明星稀。
他又看见窗棂上打着清凌凌的光芒,扣着笃笃的响声,一下又一下,像是马蹄哒哒而来,不知不觉又走到窗棂,打开窗像是溶进一片醇厚的月光。
出来却天白云清,和煦的光洒下来,是镀上一层母胎的安宁。公子朝走在蜿蜒曲长的甬道。宫人,三三两两,走过去,无视他。他不认识这里的路,生长在深宫,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只能一步步随意地走着,浮华曳流。
越走越繁华,见一群人簇拥着华服少年而来,像是风骖龙翔般招展。
公子朝驻足而立,宽大的衣袖被一阵疾风刮起,显得凌乱而散漫。
少年逆光而来,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身上。眯着凤眸,眼神像是打磨着玉石般瓦骨。
公子朝后退,不小心撞到了人,连忙试图扶起宫人的臂肘,碰到了,却抬不起丝毫力气。惊讶地瞧着自己的手,宫人哎呦地叫唤倒霉,只狠狠跺了跺他身边的空地,无视他。
原来打开一番窗之后,他就是空气的存在。这个世界与他相隔了许久,像是做了一个突然的梦境,梦境里的宫人跪倒一大片,喊着“王上”,排山倒海地涌来,他不可遏止地被冲开,一个人撞上他,他便少了一块,又一块,直至变成透明,在床上醒来。
公子朝执着一枚棋,白皙的手,剔透晶莹的棋子。听到破城的消息时,棋子啪啦掉在棋盘上,吱吱啦啦地转了几个轮回,才僵硬地倒下。朝看着棋子叹道,从来是大国兼并小国,寡不敌众,来势汹汹,怎能抵抗得了呢?
外头传来消息:
老国君薨
老太后崩。
小君大妃欢天喜地梳妆打扮,大概是空旷地干涸了,听到楚庄王正当壮年,长相俊美,体格健硕英伟,于是又兴起梳妆的雅兴,这里涂抹,那里描眉,热闹极了。
楚庄王爱美人啊,总说美人兮不可得,在远方。
楚庄王不拘男女,爱那娈宠的眉梢几段风流,喜欢宠妾曼妙的飘逸,尤其爱一袭白衣袂袂的清冷精贵。
年幼的弟,公子梓。忸怩地歪着脑袋,憋红了脸,费尽力气穿上一袭白衣,都言为国吊丧,为国主吊唁,擦去虚无缥缈的泪,总是要保持几分白衣的静雅。
谁能将白衣穿得举世无双?
公子朝脱去自身的白衣,换上最红最艳的锦袍。
公子梓想换得臣服于楚国的附庸,低下身子为楚庄王拭去鞋上的风尘仆仆,上头大马金刀坐着的男人英伟霸道。
他说,你的手很像他。
定了睛,掠了大概,你的脸长得很像他。
闭上眼叹道,你的衣服也像他。
半晌,又倏地睁开眼,光华流溢,你们宋国公子朝?寡人想去拜见一番。
听说庄王见到晋公子,连眼都没抬,晋公子三次颠地才站定身子,俯首称臣到颤栗。
听闻庄公从前见宋老国君,四请下了皇舆,老国君亲自为楚庄公解下佩剑,解了四次才勉强解开。
这样狂妄目空一切却对公子朝用了“拜见”二字,在场的王子宫婢诚惶诚恐,跪倒一片,如倾颓的城墙。
公子朝?
黄门尖锐的声音拉长了整个死寂,意兴阑珊地投了一块石:公子朝跳下城楼,以身殉国了。
以身殉国,如一只燃着烈火的赤蝶,栽进暗无的深潭,无知无觉,无缘勿念。
作者:牧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