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一条老街。我家和我外婆家都住在这条老街上。悠闲的午后,老街上的人们总要聚在一起聊聊天。年过古稀的外婆是其中的常客。当人们聊到什么时,我的外婆总是会说,我家那个老头,他怎么怎么的……。我想这应该是她又在想外公了。
外公和外婆按照现在的时髦的话来说,叫再婚重组家庭。外公是丧偶,外婆是离婚。外公婚前带着我的大舅舅,外婆带着我的一个姨妈。他们婚后又生育了六个子女。于是我有四个舅舅,还有一个姨妈,两个阿姨。
我的外公是一个木匠。他瘦瘦高高的,说话还有点结巴。不但会做木工活,还会看小说。他总养着几头牛,总是牵着牛在老街走过。我还看过他给母牛接生,印象深刻的还有那生下来就能站立,浑身湿漉漉的小牛。我曾试着帮他牵过牛,结果变成了牛带着我跑。他总是在闲暇之余,边看小说边抽纸烟,然后被烟呛到直咳嗽。
我的外婆是个性格固执,大字不识,且不能算持家能干的农村妇女。但她真的爱她的孩子们。天有点热的时候,她手里总是摇着一把蒲扇。据小舅舅说,她有一个神奇的能力,就是即便是睡着了,手也能自动自觉的打扇。我想那是因为长年在闷热的夏天给孩子们打扇练就的神功。听小姨说,在生活困难时期,外婆在生产大队干活,分到几个包子。自己舍不得吃一个,用毛巾包回来,把睡着的孩子们都摇醒,把包子分给他们吃。
年轻的他们应该有着不输现在年轻人的浪漫。那个时候放露天电影,外公总是用自行车载着外婆去看电影。我的妈妈是他们共同生育的第一个孩子。外婆说,那时怀着我妈,肚子已经很大了。外公又邀她去看电影,她当时就已感觉肚子有些不对劲,但架不住外公的热情邀约,还是去了。等不得回来,就已肚痛发动要生了。
我的大姨,二舅,三舅,小姨,四舅陆陆续续都出生了。那个年代的生活总是困难的。外公在离家不算近的一个飞机场做木工,老实本份。外婆在家里的生产大队赚工分,带着这些小孩们。钱赚得不多,工分也赚得少。家里年年都是缺粮户,儿女们个个精瘦精瘦的。
孩子太多了。大姨本来是要被人抱养的。要抱走大姨的那天,外婆耷拉着脑袋,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外公看到外婆头都抬不起来了,怕外婆想不开,出什么事,硬是把大姨给留了下来。
小舅舅生下来,瘦得皮包着骨头,连奶都不会喝,还呕着不明的物体。有人断言若是外公外婆能把他养活,这世上的人该站不下了。那时候外婆在南昌市的医院住院,打发我老实本份的外公去借钱,外公没脸去,在外婆的鼓励下才硬着头皮借来了钱,救活了小舅舅。
小舅舅是他们生育的最后一个孩子。农村第一批搞结扎的时候,我外婆就在名单之中。生性老实的外公听说是去挨刀子,会送命的,瞪红着眼睛,拿着鱼叉就要跟人拼命。
虽说那些年生活那么困难,但七八个孩子个个都读了书上了学,用我妈的话来说,都读到不愿读。即便不愿读,外公外婆也左劝右劝,实在不肯再读了,才作罢。
转眼间孩子们都大了,女儿们也都出嫁了。大舅二舅三舅都成家生孩子了。就还只剩一个小舅舅没有成家。外公一如既往的养着他的牛和做着他的木工活。每天出去放牛,外婆总是使唤外公去菜地里浇水啊施肥啊或到菜园带上几把蔬菜回来。老头子确实比什么都好用。她一使唤那叫一个灵。外婆的厨艺我是体会过的,不怎么样,可能还叫有点差。外公却总是吃得津津有味的。
外公也是有缺点的。可外婆从来不说。哪怕那说话有点结巴的毛病,那在外婆眼里也是可爱的不得了。她总说,你外公说话一急起来,跟吃了辣椒似的。哪怕儿女们心里都直犯嘀咕:他总怎么老是抽烟,总是被烟呛到直咳嗽。农忙双抢的时候,大中午的,眼看雨都要下来了,外婆带着一帮孩子去抢收,外公还要在家里睡上一个午觉。
后来平时身体不错的外公病了,起初只是发现老打饱嗝,去医院一查,就是肺癌晚期。这是儿女们万万都没有想到的。外婆生育了那么多孩子,生活条件又那么艰苦,身体很不好,差不多每年都要住院。他们以为外婆会走在外公的前面。
那生命最后的一年多的时间,外公的求生欲望很强,每天坚持锻炼。外婆贴身照顾他,两个人甚至还睡在一张床上,外公癌痛时,外婆就帮他摸。直到外公去世的前几天,外婆才在儿女们的劝说下,睡到房间的另一张竹床上。
儿女们发现,从前给钱从来不会要的外公,会收下他们给的钱了。他把钱藏在烟盒里,压在床垫子底下,打算留给我外婆。因为他知道,外婆是个喜欢上上街,买点东西的人。他还生怕他走后,外婆没钱花。他坚持儿女们在给他准备寿材时,也要给外婆准备好。他要亲眼看到外婆以后的归宿也准备的妥妥当当的才安心。
当儿女们把家里的原本有些破旧的厨房翻修一新的时候,外公其时已经卧床不起了。我想躺在床上的他是欣慰的。像完成解决了一件大事,他就可以安心离去了。
外公最后还是走了。走的那天,外婆坐在厅堂里嚎啕大哭,哭着她的老头子。在这以后每年的那一天,外婆都要在家的厅堂里大哭一场,任谁也劝不住。每年的冬至清明烧纸的时节外婆总要坐在家里的门口,等着儿女们什么时候去外公坟头烧纸钱。谁来晚了,她的嘴巴总要翘得老高。
转眼外公已去世十多年了。我的外婆在帮小舅舅把儿子带大后,终于过上了悠闲的老年生活。当人们聊起什么的时候,总能引起她的联想,她总要说,我家那老头子,原来是怎么怎么的……。仿佛她的老头子还活着,仿佛她的老头子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想他们之间的这种相濡以沫的东西,就叫爱情吧,是那种用一辈子的光阴来证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