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挷,一剪乡愁

                                    一

        村头曾有一个舂米的低矮平房,我们叫它碓房,也叫踩米房。

        碓房里有一种叫“碓”的简单机械装置,房内的地里埋个大石臼,我们叫它“碓窝”。石臼后面一米左右,左右对称埋着两桩老树杈,老树杈上固稳了一根滑溜的木椽,当成舂米的扶手。一块长两米余、中间带木轴的厚木板安放叉上,木板前端安上石杵,称为“碓头”。木板尾端挖一个长形小坑,比木板宽,深度不低于石臼就行。               

        踩碓利用的是杠杆原理:用力把木板末端踩到坑底,然后松脚,前端的碓头就会立即下落,打在石臼内的熟糯米上,循环反复,沾结的熟糯米就由颗粒状变成坨粑粑。

        踩碓,原本是舂米的行为,后来这一功能发生了改变,因为村村都有了电动碾米机。大伙不用再做这个累得够呛的活了。         

        这个大石臼就专用于踩糍粑,相比用木棒操作,踩碓显得轻巧省力,打得也匀称。

  我们也把“踩碓”这个事儿称为“踩盐挷”,那是一道难以忘怀的记忆剪影。

        年前年后踩糍粑,曾是一年中农家少有的大事之一,通常是男女老少齐上阵,邻里亲戚都帮忙,这家踩完踩那家。

        刚踩好的热糍粑特别好吃。

        一般情况下,第一臼糍粑踩成以后,主人都会用来招待帮忙的邻里,拉成一条条的,每个人扯上一坨,粘上红糖、白糖或者酥糖,吃到嘴里,细腻软糯香甜,吃了还想吃。

        我们孩子也乐得守在舂米房,不论哪家的都能吃一点,常常是吃腻了嘴、撑坏了胃。

  踩打糍粑,得先用木甑把糯米蒸熟,然后用锅铲挖出一定量的糯米到脸盆,以半石臼的量为宜,倒入早已洗好擦净的石臼中,整个打糍粑过程是由拨粑人指挥的。

        拨粑人是最重要的角色,得由最大胆、最灵光、最稳重的人担任——拨粑人要在“对头”落下前的瞬间,完成糯米翻面、清理残余、给碓头润水等任务,而且还要用手势和口呼指挥踩碓人。

        这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活,必须一气呵成,容不得半点停顿,既要胆大心细、手疾眼快,更要沉着冷静,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砸伤手,如果畏手畏脚,就会让糯米四处乱飞,糍粑打的不匀称;好的拨粑人,心灵手巧,打出的糍粑匀称细腻,而且活干的干净利落,石臼台面、对头都会弄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留。

     母亲就是一个拨糍粑的好手,看她自如地拨糍粑,就是享受艺术的过程:她单腿跪地,左手撑在地上,右手和着对头砸下起来的节奏,熟练的翻动糯米,一会儿沾点水清洗一下对头,一会儿又用高粱锅把扫一下散落的糯米粒,一会儿擦点香油在石臼底端,喊着“轻一点、重一点、稳一点”。

        在母亲的轻声呼唤下,对头起起落落。母亲的手上下翻飞,手势连贯自然。

        母亲如同一个音乐指挥家,用自己的成熟、激情和艺术感召力,指挥一首生活交响乐的合奏!而在尾部踩碓的其他家人,与她的配合是娴熟整齐的。

        各个乐手一齐整齐地“合唱”,步调一致,配合的天衣无缝!

  我家打的糍粑,历来是村里最好的,细腻、软糯、有弹性,惹得村人羡慕,来沾光的隔壁邻舍也就多些,所以母亲蒸糯米的时候要增加些分量。

        这也苦了母亲,自家糍粑打完了,她又被其余的踩粑人请去,拨完这家又去帮着拨那家,好多天直不起腰。

  糍粑在石臼里打的差不多了,母亲示意把碓踩下去,让碓头翘起,她拿一根木棒支起。然后,手沾一下凉水,反复揉动,把糍粑整块取出。

        我们抬来撒好面粉铺底的簸箕,母亲将糍粑团放上去,用手按平,使之成为一团厚实的大圆饼,当中间摁上几粒熟紫米,外加几粒掰碎的红糖,寓意来年红红火火,生活甜蜜;然后让它自然摊凉。

     第二天,家人会把大块糍粑圆饼翻面,继续晾干。两三天后,待糍粑完全凉透、变硬、变干,再用菜刀改制成小块。然后在菜盆里盛上水,把切好的小块糍粑放入水中浸泡,煎烤的时候再捞出来,吃多少捞多少。这样做是防止糍粑干裂破损;隔绝空气防止糍粑发霉变质。

  糍粑的吃法很多,可以煮着吃,细腻软糯,滑润可口;可以放在油锅里炸着吃,外酥内嫩、香气扑鼻。

        余下的糍粑完全干透的时候,母亲就切成粑粑干。缺菜的季节,那也是一道不可或缺的好菜呢!

        过年前后天气正寒,正是一家人围火取暖的好时光。此时,也是我们重要的欢愉时光,我们在煤火正旺的火盆上放了火钳,火钳上放几块糍粑,两面翻着烤。两面金黄,糍粑鼓起,像个鼓胀的小枕头,裂开了一道细缝,滋滋地冒着热气。

        我们顾不得烫,一下子抓起来,沾点红糖粉,三下两下吞进肚里。粑粑酥软香滑,软糯热乎,一直是我最美的回忆之一。

  以后家里来客人了,炸粑粑干是少不了用来招待的。

        除了糍粑,村人们箍酸菜也少不了“踩对”。

        每家都是一群老老小小,酸菜罐必须得大,所以箍酸菜也是一件劳神的事儿。

        “踩碓”箍酸菜是一件必须的事儿。

        用“踩碓”箍酸菜首先是母亲发明的。

        母亲揉了揉酸痛的腰部,看着满满一大瓦盆装满了切碎的青菜,心想装进这么多酸菜入罐体,用什么法子更省力。

        嗯,用碓踩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母亲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欣喜。她一声号令,我提着盐巴、辣椒面,姐姐端着已经凉下来的糖稀饭,父亲挑着切细的酸菜,哥哥们抬着肚子滚圆的酸菜罐,全家人一齐向碓房走。

        一段父亲抽水烟筒的时间,满满的一罐酸菜就被抬回了家。充分混杂着红糖盐巴辣椒面的酸菜已经踩拌得很均匀。

        家里又完成了一件必须的事儿。

        母亲用踩碓箍酸菜的方式,被家住碓房旁边的李二婶借鉴了去。她说这个方法挺好的。她也准备箍上一罐韭菜花,一罐藠头,正发愁该怎么顺畅地箍酸菜呢!

        这下热闹了,碓房成了村人光顾最多的地方,各家开始陆陆续续用碓踩酸菜。

        碓房的利用率高了起来。

        那时的碓房里,总传出一阵阵“咕儿——咚”的声音。

        这个源自三千多年前的声音,串起一道长长的历史,讲述一段难以忘怀的乡愁。

        这个踩碓的盐挷情结,让我们在烟火尘埃里一路走来。

        村里的碓房前几年拆了,连同碾米房一起盖成了村里的公房,原因是碓房已经破旧,没人使用,占地盘怪可惜的。

        碓房里的装置也不知去向何方。

        公房被用来放置村人们办红白喜事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二

        那时各村寨都有踩碓装置,它们为大伙立下了汗马功劳。

        踩碓技术麻利顺溜的,就有一定地位。甚至对于可以找对象的男青年,意义不同凡响。准备讨媳妇的,无论如何你得会踩碓,否则要想找到对象,颇有难度。话说回来,哪个矜持的姑娘愿意嫁给啥也不会干的小伙?

        因此,踩碓是未婚男青年的必修课。村里的俊后生老红,原来是好吃山莜懒拨皮的主。有天赶集,老红碰到了家住马家村的二姨妈。姨妈和村里的姑娘四凤来街上购买年货。老红一下就喜欢上了四凤。四凤瞟了老红一眼,就站到一边去,让老红和二姨妈说话。

        老红厚着脸皮问二姨妈,这个女的约对象了吗?二姨妈说已经有好几家人来提亲了,不过人家四凤眼光高着呢,还没定下来。咋的,你也喜欢上四凤了?也认不得害羞,连踩碓都懒得肋巴骨抵地了!如果你勤快一点我可以帮你说说看,看能不能行。

        老红说你就看我的吧,边说边盯着不远处人丛中的四凤看。四凤有些不自然,局促不安地甩着手,又拉拉黑亮的长辫子,目光游离不定。

        从此,老红变了一个人似的,自家的那块自留地被他承包下来,地里没有一根杂草,白菜薄荷栽得格外水灵。

        老红还随着村里的木匠李学手艺。半年后,老红手艺初成,恰逢二姨妈家的马家村要建一个碓房。

        马家村长和木匠李素来关系不错,就把这个活儿交给木匠李干。

        老红的机会来了,他和木匠李做工非常细致。令老红精神振奋的是,四凤家就在老红盖碓房十多米远的地方。

        十多天的活计,老红和木匠李干了月余,老红有老红的念想,他要尽可能多看四凤几眼,和四凤多说话。

        木匠李开始的时候也觉得奇怪,这个小伙平素毛手毛脚的,咋现在干活这样沉稳?他看看老红有事没事去找四凤,有些明白了,活计就慢慢干,慢工出细活呢,毛头老红成长起来了。

        碓房盖成的时候,老红第一次为四凤家踩粑粑。

        四凤她妈早看中了老红干活的耐心细致,再加上老红二姨妈的巧舌利嘴,老红和四凤的爱情初长成。

        木匠李也很看好这桩亲事。

        老红觉得还不够,除了经常借口看望二姨妈以外,顺便帮四凤家干活。他为四凤家打了一张吃饭桌子,踩碓帮四凤家箍酸菜。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爱情故事。

        踩碓的事儿,比的是耐心,比的是坚持,比的是技术,比的是对生活的向往。

        踩碓最终促成了老红和四凤的喜事。

        几年前村里拆对房的事,让年迈的老红有些怃然,他背着孙子一直在看碓房一点点消失。四凤奶奶看了老红一眼,也觉得有些舍不得。

        踩碓在历史的烟尘中,已经渐渐成了一个记忆中的名词了。现在这个大盐挷成了稀罕物。

        这种石臼大盐挷,不是损毁丢弃了,就是被怀旧的人收藏,或者偶尔可以在以怀念为主题的旅游区看到。

                                  三

        现在的舂食盐挷是微型的,它依然是一家人生活的饮食道具。

        盐挷通常是由现代机械抠磨成的,原材料通常是耐磕不起尘的青石。机械加工使盐挷生产工序尤其简单,方方的立体,上大下小,四个角从上到下也抠成了弧槽,估计这样做一是为了减轻盐挷重量,二是为了盐挷美观。

        再附加上一道合手的弯弯提把,和一根粗圆的青石石杵,盐挷显得具体玲珑起来。深碗状的盐挷凹窝滑溜异常。有的盐挷,光光四面外围还刻了几片兰草叶子,透出几分秀气。

        其他的盐挷种类也被发明出来,经常看见铁筒盐挷、竹根盐挷摆放在农贸市场里出售。

        生活早已与日不同,盐挷用来捣蒜捣花椒捣八角,调剂生活内涵,用的时候邦邦响,不用的时候立靠墙。

        虽然现在大伙的饮食生活很斯文,菜饭精细,但我总不能割舍盐挷的存在。

        我一直喜欢盐挷菜。碗里饭头上有一点盐挷菜,就足够了。因为味儿很新鲜,刺激味蕾,勾人食欲。

        至于盐挷菜原料,就杂了,只要是蔬菜类的都可以。比如丢弃不用的蒜苗根、芹菜根,就是最好的材料。

        先在盐挷里倒碎炒得半香的花生米,备用。再把这两种弃根充分洗干净了,用菜刀细细碎碎地切好,放入盐挷里磕绒,然后把碎花生倾倒进盐挷,再混杂着细细地磕,直到完全粘了,最后撒上盐巴辣椒面,再反复倒几下,这份独特的盐挷菜就成了。

        用调羹把盐挷菜舀进碗里的时候,还不忘用手指揩掉残剩的菜末,放进嘴里先尝上一尝。这时,味蕾就开始活跃起来。

        如果有米汤就更好了,米汤泡饭,和着盐挷菜,哗哗地吃得不亦乐乎。

        其他的,诸如青辣椒,细分葱,鲜生姜,民国菜,嫩花椒叶,统统可以在盐挷里作文章。媳妇说你这是牛屎拌马粪,地地道道叫花子菜的吃法。我反驳说昨天下馆子吃饭,你不也特别喜欢那碗饭店老板提供的免费盐挷菜吗?平时一小碗饭你就饱了,有了那份盐挷磕分葱拌生姜,你竟然吃了两碗饭呢!还减肥呢!

        媳妇闭口不响了,她只是嘴硬,我的盐挷菜一点也不孱头。

        最妙的是青辣椒磕苦菌,每年都要弄上几次。苦菌无毒,用微波炉把水脱干了,再撒了盐巴辣椒面和着青辣椒、生蒜瓣一起磕。当粘糊糊的这道菜抬上餐桌的时候,令人愉快的味道一直不肯远去。

        素素的盐挷菜,我觉得胜过大鱼大肉,它只要筷头夹了那么一点,就了去炊烟无数。也许曾来自农村的我,一直对这道萦回着浓烈乡愁的味道无法割舍吧!

        只是磕盐挷有一点不好。现在大多数人都住高楼,邦邦磕盐挷的声音令其他人家并不愉快,更何况总喜欢盐挷菜的人呢!

        这时候,得靠自觉,把盐挷提出家门,到楼底下的那块空地上磕,才是一件文明事呢!

  人生的步履匆匆,我们行至到一个驿站,总会回眸凝望,然后再继续行程。

        记忆就是人生驿站里的一本老书,这本老书令人回味无穷。老书里光阴的故事被清风一页页翻起,或铭记或遗忘,在消逝中也见证了一路风风雨雨,一路沧桑,注定沾上了岁月的痕迹,让人终生牵挂。

        盐挷,就是这部记忆大书里的一个点,很沉。

                                      2019.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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