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镇的深夜食堂

路边油条摊,小镇记忆

十字路口炸油条的夫妻,已经在那里十几年了。

高中晚自习放学,我骑车路过百货大楼、汽车站、新华书店,从月来桥溜坡下去,绕过县第二人民医院的牌子,就能看到他们。

老板从临街门面扯来一根电线,用竹竿顶两个灯泡,照得油锅波光粼粼。三轮车上横着一块板,紧凑地布置着脸盆、面团、面剂子、零钱箱。小桌脚下是一排五颜六色的热水瓶,兼卖自制豆浆,打开瓶盖,水气浮上来,把一片涌动的人头都笼起来。

北方的冬天冷得像狗咬,我蹦下自行车,甩手跺脚,奋力打入围观的县中校服群体内部,靠近油锅取暖。

老板拎起一团发好的面,摔在案上,操起擀面杖给面团一个降维攻击,手起刀落,面饼成了二指宽的剂子。筷子蜻蜓点水,在相隔的剂子上按一下,再将两条剂子双剑合璧,腕下生风,丢入油锅。面和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腾地一下鼓胀金黄起来,发出诱人的吱吱声。

老板用长筷子闲落棋子般拨拨,等油条恰到好处的焦黄时精准捞出,丢进不锈钢桶。

即便秃脑袋上闪着光泽,领口沁出汗,也不影响他的江湖风范。

精瘦的老板娘在一旁问客人要千张要煎饼,手底下忙活着,多少钱张口就报,毫厘不爽。他女儿裹着县中初中部的校服,皮肤白净,脸上还有点细麻子,找钱极快。

那时候,三子就坐在小桌旁边等我,抓一只刚出锅的千张裹油条,一边倒换着手一边跟老板的女儿搭讪,鼻子和嘴喷出白烟。

三子是我死党兼摊主邻居,从小就认识秃头老板和他老婆。秃头老板姓夏,之前在县里的国营纺织厂当车间主任,那时候他的肚子挺气派,串门的时候皮带扣先进门。

纺织厂的效益越来越不行,老夏和他爸聊天,总是用“国家不会不管工人的”开场,直到纺织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老夏才慌了神,门不串了,肚子也失去了那宏伟的气度。

老夏的老婆以前是工厂的会计,脾气特别好,跟三子这些小孩子都是先笑再说话,自从两个人下了岗,就老听到他家传来摔油盐酱醋瓶子的声音,他女儿放了学不回家,饿着肚子在同学家写作业,这使三子十分心痛。

摔酱油瓶子的声音消停了一个月,听说老夏去很远的地方找了一个师傅,学炸油条,回来以后院子里老有一股油耗味。

老夏老婆的弟弟在城管队,认识的人多。老夏托他妻弟打点了一下“关系”,开始了摆摊之路。

摆摊赚的都是辛苦钱,一开始老夏是早晚出摊,不久发现,市场竞争过于激烈。新安镇一共就这么一条交通要道,临着县医院。每天早上,煎饼果子白面馍大小包子豆腐脑,早点摊一扛一,热气从每个锅子里升腾,最终糊成一团白雾,瞬间就堵住了路,新来的人三轮车都过不去。而且城管队八点准时开张,虽说有妻弟,也不能拦着人家城管队创收。

两口子一合计,改变了经营策略,晚上八点出摊,营业到凌晨五点。

油条铺的战略转型非常成功,那时候这边还没有路灯,就这个小小的油条摊,照亮了急症病人家属疲惫的脸。

第一波顾客是下班的工人,酒厂、化工厂的工人们倒了晚班,慢悠悠晃过来,要几根油条,塑料袋兜着,现吃两根,两根备明天早饭。

第二波是下晚自习的学生,三四个人并排骑着车,停下来,车也不锁,有钱的那个请客,要千张裹的,里面如果加辣条,那奢侈度堪比多年后小镇出现的麦当劳。

再晚就是旁边按摩店里的小姐,彼时我还不知道这些操着外地口音光鲜靓丽的女性是小姐,小姐们脚上涂着红指甲,天真烂漫地笑着,对当时我这种涉世未深的男高中生诱惑力极大。

我们在吃油条卷饼的时候,三子老偷偷在桌子下面戳我,说现在过来那个瘦猴是吸毒的,又旁边长头发女的是鸡头,总是戳的我很疼,差点把豆浆泼掉。

三子和我在漫长的青春期留恋这个油条摊的理由非常不同。

那时候我爸老说我“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学校食堂的菜比教导主任的脸还要寡淡,实在不能满足我兴旺发达的食欲。

老夏炸的油条,特别的好吃。

油条接到手总是热乎的,通体闪着焦黄的油色,散发出撞鼻子的香味。油条最美味的就是它的两头,两股势力在此纠缠合一,下口如同撕牛皮糖,有点嚼劲,中段松脆,摁在豆浆里,不可多泡,吸饱了豆浆的油条油腥尽洗,如同美人半睡半醒。若是用千张一卷,豆皮的韧与油条的脆完美结合,再加上甜辣弹括的辣条,层次分明。

多年以后我和女友在上海静安寺附近闲逛,她非要吃新开的桃园眷村,“我朋友圈好几妹子都说超级好吃。”我俩顶着三十度的太阳在久光旁边排了一小时。水洗的台面,木质的桌子,确实文艺。点了油条烧饼豆浆饭团,半小时后上齐,我吃着疲软的油条,说,“下次带你吃我老家马路拐弯那家的油条,好吃多了。”女友正在给墙上的诗拍照,“人家用的可都是新鲜的油,谁知道路边摊的油用了几年。”

三子总是很嫌弃我的形而下,他是我们镇北最文艺的文艺青年,写的诗歌发表在市法制报的副刊上。他很早就看过《少年维特之烦恼》,只是一直缺乏一个绿蒂供想象。三子总是痴呆地望着夏姑娘收钱的背影,我很害怕他会突然跳到桌子上朗诵一首波德莱尔什么的,每次都先把豆浆喝光,以防逃跑的时候泼一身。

“你到底喜欢她啥,又不好看,眼睛蛮小的,还有雀斑。”

“你不懂。”三子非常简洁的打发了我。

其实我并不讨厌夏姑娘,她是那种一看就成绩很好的人,有点早熟的严肃。不管是对三子的纠缠还是那些喝醉了大吵大闹的酒厂工人,她都是一视同仁的沉默以对。她走动的地方仿佛在油腻的空气中形成了一圈纯粹精神的茧。虽然三子一直嫌我俗,但我私底下偷偷地喜欢着文学,一次我看到零钱箱下面压着一本卡尔维诺,对夏姑娘产生了一种油然的亲切。

油条摊生意好起来以后,以它为中心慢慢盘踞成了一个小夜市,夜幕降临,城管队关了张,从地里冒出许多烤羊肉的摊子,卖龙虾、手机贴膜、内裤丝袜、盗版书、娃娃鱼的摊子。三只手也多了起来,他们朝你贴过来,一侧身又闪进人群里,我的第一只手机就是这样丢的。

油条摊似乎始终稳坐一哥的位置,老夏见到新面孔,总会递一支烟上前攀谈,谈话通常是以“你老家是哪里的”开头,因“我认识的某某是你老乡”热络起来。旁边卖小玩具的妇女回家看孩子,老夏老婆就眼观八方地帮她看摊,这边自己算着钱。

路面修了又扩,周边的摊子来过又走,连街边按摩店的小姐都换过几茬。只有老夏的油条摊子始终岿然不动,让别的事物安心变化。小灯泡发出的熹微暖光,给街道带来涌动的温情和江湖气。

似乎是突然地,老夏的老婆肚子就像下锅的油条一样鼓了起来,来往的顾客抱着心照不宣的笑容,老夏老婆不再站着干活了,平时坐着看老夏的秃头在油锅和案板上方高频穿梭,笑容堆满了皱纹。

卷饼从三块四块涨到了五块,老夏逢人递上一支烟,说就请人看过了,是儿子,要拼命做,给儿子挣房子钱。

夏姑娘考到了南通的启东中学,我暑假里见过她几次,人更加伶仃了,依旧是沉默着,不知道上了高中还有没有时间看卡尔维诺。

我说三子人去上启东中学了估计你俩没戏。

三子说我可是要考北大中文系的人。

高三那年,我跟三子的成绩都哗哗往下掉,我爸让我住了校,我俩不在一个班,我很少能看到他了。有一次下了晚自习三子从外面走进来,给我递了一个千张裹油条。我们溜出校外闷头吃着,走到月来桥上,他突然看着河面说他数学考了倒数第一,他爸被班主任喊去谈话,让他“不要再看那些闲书”。他爸到他房里,把满柜子书倒进尿素口袋,开车把一袋书连同他写诗的本子全扔进了月来河。

我们默默啃着卷饼,月来河泛着白光,水沉沉地飘过,散发出刺鼻的化工味。我想象着河水溺过三子的那些诗人,一条船开来,草丛里狗叫起来,钻进低矮的桥洞。

我跟三子高考都没考好,我去了天津的一所二本,吃了好几年正宗的煎饼果子。

三子听说去了外市的一个高复学校,学得很苦,第二年考上了省会一个大专,我们渐渐少了联系。

假期同学聚会上总是不见三子,别人说三子清高,爱面子,假期在外地兼职,自主创业。

快开学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兄弟好久没见了,出来吃个饭啊!”我心里一激灵,问“是三子吗!”“你他妈连我的声音都听出不来啦。”

见面一看,三子穿的人模狗样,梳了个顶时髦的油头,脸上多出几块生动的横肉,支棱在腮帮上。

三子一拍我的肩,叫了辆出租直奔本地最贵的饭店。

“狗逼行啊,我都认不出你了!”

三子神秘地一笑,以他惯常的简洁打发了我。

酒足饭饱以后我俩在马路上散酒,临街商铺大喇叭正热情放送网络歌曲,宣传着大城市人们闻所未闻的牌子,在短促刺耳的吆喝声中,不长的街道很快到了头。

走到油条摊的时候,三子买了俩卷饼,我俩坐在马路牙子上,看几个喝醉了的本地年轻人在一旁互相骂着脏话,直到其中一个喷射状呕吐,双手摊开,大字躺在马路中间。

三子说你看,这里就是新安镇人的深夜食堂,混得好的,外地回来,把好车往马路中间一顶,喝酒吹牛。混不好,在这里摆摊,一说整治市容就有人来拖三轮车,收摊子,踢小秤。

“有钱还是好啊。”

三子指了指我们背后的油条摊,说,加了辣条油条卷饼卖七块钱,成本最多也就三四块,从晚上八点开始卖,卖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卖不完的随便扔给哪个早点铺,都有人要,一天能卖二三百个,每个月能赚一两万。他们这几年从没休息过,房子都给儿子买了两套了!

他微笑着,手伸出来,好像在空虚中抓住什么。我盯着油条里面不规则的空洞,想着下一次从哪儿下口。

老夏走过来,给我们递烟。问我们是哪里人。

他的头发更少了,稀疏的植被覆盖不住荒漠化的土地。案板后面坐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打着哈欠,把零钱堆成一摞摞,我看着他熟练的收钱,有些怅惘,不知道夏姑娘现在在哪了。

那天我正在买油条,包被扯了一下,我吃了一惊,一把摁住,扭头一看。

“三子!”

他胡子拉碴,眼睛里虚着光,不知往哪里看。

“兄弟,借点钱。”

“多少?”

“你有多少。”

我们俩都不说话。

炸油条的烟在光柱中变成小车,变成狗,变成乞丐,一个追一个变,放电影似的。

“你不会——你摊上事了吧,赌博?还是传销?”

他烦躁地一甩手,“没,就几个朋友一起玩玩。”

我搜了搜包里的钱,他眉开眼笑地揣在口袋里,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远处车屁股的灯柱里。

三子欠的钱是他爸还给我的,他爸说三子假期就开始赌球,回了省会以后变本加厉,欠了一屁股烂债,女朋友也吹了,要不是他把三子从省会抓回来,三子就要跳长江大桥。

再见到三子是今年的国庆,同学婚宴上他举着酒杯挤过好几个人头,朝我走过来,说兄弟不好意思。

三子说他刚开始也只是玩玩,觉得这来钱太快了。慢慢就越下越大,直到发现自己输的钱到十万之后傻了,只好告诉父母。他爸带了一帮人冲到他在省会的出租房,揪回来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爸是供电局的,现在给他找了个电工的活,让他老老实实干。

“有时候还是想玩,想玩了就靠打游戏麻痹自己。”

三子叹了口气,点上根烟,闷闷地抽起来,他的脸还是有些萎黄,只是没那么浮肿了。

他的新女友走过来,大眼睛大脸盘,有点像赵薇,三子赶紧摁了烟。

我赶紧敬酒,开玩笑说:“嫂子,三哥怎么追到你的,是不是写了不少情诗呀。”

“哟,你还会写诗?”妹子瞪着大眼睛。

“相亲,相亲。”三子一把拤住我,“提那干嘛,丢人。”

油条摊子不见了,拐弯口的路面光秃秃的,几块地砖鼓胀,裂开,露出积压多年的油污。

我惊愕地四下张望,似乎期待它从某个地砖裂缝里破土而出。

“县里搞双创,你没看见那天城管队来收东西,摆摊那些女的滚在地上撒泼。不过那两个炸油条的倒是老老实实走了。”旁边蛋糕店老板说完,有点遗憾的样子,“钱也赚够了,往后这一块人就没有人了。”

三子以前说过,很多东西其实早就开始改变了。

我回想着老夏那口黑的深不可测的油锅,在暖黄色的灯光中,油条摊和小镇慢慢下沉,融进了记忆巨大而杂乱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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