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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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出处见水印


壹:初识

昆山脚下,密林深处。

一声虎啸震彻林谷,一影黑衣向前疾行。身后之兽不甘落后,撕裂般的眼瞪着前方少年,突然发力向前一冲,将他重击在地。

周辞浑身新伤旧疾,已是不济,加此一撞,更是头昏眼花,浑身剧疼。他拼命想站立起身,却已无力再踉跄一下。

他看着向他走来的老虎,扯出一抹苦笑:莫非我偷活十八年,最后是这般归宿?可未能了解仇怨,终是...

心有不甘......

大虎急不可耐地扑向仍奋力挣扎的猎物,未留意身后飞来的一剑——

伴着刃穿血肉的一声闷响,周辞望着体力不支向他倒下的巨大身影,难以置信,却还未做出反应,便被人横腰抱起飞向林梢。

流风浮过,周辞拽住那人衣角,借力去抬眼看他的救命恩人,艰难地看清那人的模样——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三分温雅不惊入眉,七分笑意平婉尽收眼眸。觉察到周辞的注视,女子轻微俯首,向怀中人报以礼貌的一笑。

周辞忽地心中一动,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感到奇怪,只是数伤加身,尽力清醒却终是敌不过内力乱行,周辞眼前一黑便意识全无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身处一隅小屋中,伤口都被人细细处理过,内力也充沛顺行。他慌忙找寻佩剑,看到它在床头,才稍安下心,细想发生的事情。

他正心中疑虑着,屋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孩走进来,看到他醒,便身作一揖。

“周公子,您可觉得身上有所不妥?如您方便,请随我去见掌门,她在等你。”

千百绿竹深深,六七莺啼藏匿。

林淮笑饮下一口茶,望着对坐的周辞,只见少年神思沉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有很多疑问,却偏又一言不发。

林淮暗叹口气,师父说的真没错。

“周辞公子,你如今身在昆玉阁很安全,不必太过担惊谨慎。”林淮浅笑,将一封印有周家鸾鸟图纹的密信交到他手里。“你看过便知了。”

周辞展信,看到竟是母亲的字迹,心中有些讶异,更涌出了几分酸楚。

吾友林深:

近来可安?吾近日愈感况下,怕是难过今年隆冬。思及往事,虽有憾,不悔。唯挂念吾子周辞,初有十八,世事艰险,仇怨难斩。吾每思及其安危,忧虑倍加。望汝念在你我三十年相识情谊,保他性命无忧。 

周清

信上言辞恳切哀婉,是周辞平生仅见。

他看着信上寥寥数笔,想起母亲临终时的嘱托,嘱咐他去昆山寻找故友避身,放下恩怨,重新生活。

他印象里的母亲,一身硬骨,受别人半点轻怠便要让其百倍偿还,对他更是不苟言笑,严苛有加,令他自幼不分昼夜习武苦读,责打亦是常事。

终是最后软下心来了吗?周辞心中苦笑。

林淮看他低头不语,接着说道:“本应是我师父去接你上山,可他老人家在接到信之前两月便已卸位云游,故由我来接你,我叫林淮,替那小老头管着些阁中琐事。”林淮见他仍不语,放下手中杯盏,又将一封信推到他面前。

周辞拿信,只见那信上如是写:

丫头,你所写之事我已知晓,为师已决心不问世事,但故人所托不可有负。你即日下山去寻周家公子,务必保他平安无虞。周辞心性执拗,沉默寡言,望你带回门中悉心照顾。 

林深

周辞无言,沉吟良久,开口时有些沙哑。

“多谢。”

林淮正笑吟吟的打算摆手说不必,周辞突然笔直地向她跪去,吓了一跳的林淮忙去扶他,“小兄弟快起来,举手之劳不必行此大礼,你这一跪,我怕是要夭寿了。”

周辞却跪得坚定,抬头看着林淮,眼眸深邃,目若朗星。

“请您收我为徒,授我武艺。”

“...什么?”

“我要拜你为师。”

“我...?”

“对。”

......

林淮觉得自己有些头疼,本打算让周辞在山中随便寻个师父,学着剑法图个自在快活,可如今他竟非要拜自己为师。

缘起无常,世事难料啊。林淮暗叹道。

她沉吟片刻,青玉扇子一合,又恢复往常的微笑。

“教你武功可以,这句师父就免了,我不收徒的。”


贰:辞别

竹叶压雪,肃穆的林子在彻寒里寂静。

突有一道剑气飞啸奔来,宛若一道游龙,直直的向前方开辟疆土,飞鸟受惊地扑向星夜。那剑气却又瞬间变了走法,刹那间分出数道飞支向远方劈去,似千万短箭一样逐着风雪。

周辞盯着手中的剑,眼神深不见底。他突然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不动声色地换了神情,虽仍是面无笑意,眸子却干净清浅。

“不错,你的武功精进得很快。”林淮看着他,笑着赞扬道,“三年来你从未懒怠过,又聪颖异常,如今你已可独当一面,的确没辜负了你母亲的期望。”

周辞向她抱拳行礼,“师父倾心所教,徒儿不敢有所懈怠。”

周辞三年里固执的将林淮尊称为师父,尽管林淮与他同岁。而林淮也习惯了这个叫法,不再白费力气去纠正,已然一副“你开心就好”的妥协心态。

“学有所成自然很好,但我更希望你可以自在快乐,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

“师父觉得我有心事?”周辞看着眼前的女子,淡淡地问道。

林淮笑了,“我只是这样感觉。也许是我想的多了,你不要介怀。”

周辞将剑收入剑鞘,也对林淮报以一笑。

“当然不会,我都听师父的。”

林淮将他肩上的落雪轻轻拍下,俩人一起缓缓走出竹林。

“我要下山,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周辞打破了二人之间宁静的气氛,语调里没有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淮挑了挑眉,笑意凝固在唇角,似在思索。沉默良久后,她停下脚步,望着身边的这个人,看他眉宇硬朗,目若寒星,成熟沉稳已是大人模样,恍惚想起三年前,他还带着几分稚气,也是今日这般口吻,跪在地上要她教授武功。

时过境迁,人却未改。

想到这,林淮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对他说:“好。万事不要逞强,望你平安珍重。”

林淮想不出其他的临别赠词,她一直将周辞看作是一个淡视感情之人,亲人,同门,都比不得他心中那份莫名的执念,那份执念就像一棵拔节的春笋,一旦时机成熟,便会势如破竹般肆意生长。因此,“勿过挂念”之类词语,即使周辞与她相处三年,她也觉得会显得多余。

周辞兀自向前走着,拳头攥了又松,几次挣扎后,终于停住,转身看身后那个一袭素衣的女子。

“徒儿一直有一事想问,今日不说怕是难再问出口。”他定了定,直视着林淮。“您几乎不出山门一步,即使不知自己身世也从未找寻过。我开始以为您在修身静心以求心法的突破,可似乎不是这样。”

“师父,您在等什么人吗?”

林淮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一瞬间的黯然被周辞尽收眼底。她朝他笑,却不是往日的平淡,分明夹杂着些许经年隔世的苦涩。

“对,你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我在等一个人,和昆山一起等她回来。”

雪落在林淮身上,晶莹剔透的好看。

周辞看着林淮,第一次觉得她没有那么心如止水。他笑了。

“原来您和我一样,都是偏执的人。”

周辞顿了顿,最终还是说道:

“师父,以后下雪,要勤添衣服,不要着凉了。”

林淮朝他笑着点点头:“好。”

周辞再次行礼,然后提着剑,转身走向江湖。


叁:暗流

雍城中心,楚氏府邸,宾客熙攘喧哗,四方侠客齐聚,都为一件喜事:当今武林第一大家家主楚贺卿流落在外多年的二儿子今日终于认祖归宗,父子团聚。

周辞看着你来我往向他道喜的人,脸上挂着微笑,客气地向他们回礼致谢。而他身边站着的,就是他的父亲,不时拍拍他的肩膀,笑容可掬,一副慈父模样。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楚贺卿的儿子,楚家的二少爷——楚辞,再不用受流落之苦,以后的楚家,也有你的一半。”楚贺卿看着向他行礼敬茶的周辞,急忙扶起他来,难掩欣喜地说道。

“恭贺楚庄主!恭喜二少爷!”

高堂之下,众人齐呼。震天动地的祝福中,周辞笑得灿烂,眼底却淡漠凄冷。

他想起前几日派出的人听到的楚家父子的对话,觉得可笑无比。

“庭安,你别怨爹,如今那小子在武林中笼络八方游侠,威信极高,而这两年我的身体愈来愈差,已护不了你几日。爹若不此时与他相认,他日一旦成了气候威胁楚氏,你将追悔莫及啊...听爹的话,你暂且忍一忍,楚家是你的,他拿不走分毫,就算为了楚家的将来,周辞也必须姓楚......”

是吗?

好,今日起,我便是楚辞。

深夜,楚辞房间内烛火未熄,他望着象征团圆的窗花,想起三年前在风雪中的辞别。又一个三年,楚辞发现自己的生命似乎以三年为结点,难以掌握,波涛暗涌。只是这次,他暗暗想,这次一定要了解积怨,然后离开楚家,然后...

然后呢?他发现自己还没想好,他苦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了结恩怨。

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近在咫尺又好似远不可及,依稀是一位故人。楚辞摇摇头,合衣睡去。

流年飞逝,楚府转瞬又一个春秋轮回。

一年内的楚家,表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谁都心照不宣,府内已经暗流涌动,局势诡谲。长子楚庭安与另一世家陈氏联姻,手里掌握楚陈两家人马;楚辞善纳游侠,招揽一批贤客,名动四方。楚家掌门日渐颓废,眼看就要倒下,各家也盼兄弟割据时可以分的一杯羹。一时武林风雨飘摇,动荡频起。

二月十二,血月凌空,所有人的眼,都盯在了楚贺卿身上。

楚贺卿自知难过今晚,奄奄一息之时将楚辞叫到了房中。他望着眼神通红面容憔悴的二儿子,心中不免哀恸。

父子二人对坐桌前,沉默在房中蔓延。

“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很久之后,楚贺卿低声说道,仿佛浸在陈年旧事里“人临了总是喜欢回忆故人,你母亲就是我此生最不愿回想起的一个故人。”他似乎哽咽了,哑着声腔道“她...她很漂亮,很温柔,我想娶她进门,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姓周?!为什么偏偏是与我楚家世代积怨的那个周家?!我没办法履行承诺,也没办法劝她放弃你,她太倔强了,才苦了自己那么多年...如今我要去见她了,我想求得她的原谅,我想求得她的原谅......”说到后面,楚贺卿已是如鲠在喉,泪流满面。

楚辞也有些动容,仿佛积年的恩怨在垂死的老人面前都化为乌有,他伸手去搂他的父亲,想安慰他,让他好受一些。

“你母亲当年送给我的匕首,我无颜带到地下,阿辞,为父把它留给你,将来防身用。”

楚辞拭去眼泪,郑重地去接那把擦得雪亮的匕首。

就在他接过刀时,楚贺卿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一手将刀鞘拔去,用力将匕首刺向自己的胸膛方向——

电光火石之间,屋里只剩沉默,片刻后,依稀有滴答滴答的流血声。

楚辞看着自己被刀剑浅浅破开的手臂,冷漠地站起身来,拂袖走开,厌恶地看着颓然倒地的楚贺卿。

楚贺卿无法相信似的伏地,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输了个彻底。

“父亲莫不是想安我一个谋杀至亲的罪名?恐怕儿子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楚辞捡起一旁的匕首,细细把玩着“父亲苦心孤诣地保大哥当上家主,用了那么多计谋想败坏我的名声,同为您的骨血,待遇真的天差地别呢。”他冷笑一声,“可惜了,楚庭安太愚蠢,太沉不住气了。”

楚贺卿瞪大眼睛,心中积郁已久的鲜血夺口而出,发抖地指着气定神闲的楚辞:“孽子!你对你大哥干了什么?!”登时不济,伏地不起。

“父亲莫着急,您这不是很快就知道了嘛...”

说罢他抓起楚贺卿的头发,逼迫他看向自己:“父亲不好奇我和母亲是怎样过活的吗?您可从来都没说过我关于我小时候的只言片语呢,您说的对,我很像我母亲,我跟她一样固执,一样是个被仇恨逼疯的人。您刚刚说什么?我母亲温柔?从你抛下她的那一天,她就再也没有笑过你知道吗?!她每一天都将仇恨加诸到我的身上,却狠不下心来找你报仇!对,我很像我母亲!我哪里都像我母亲,就是不会像她一样放过你!我哪里都不像你,唯一跟你一样的就是都会成为为人不齿的小人!”

楚辞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轻松,他看着父亲伏在地上痛苦无比,却没感到丝毫的快意。他贴着楚贺卿的耳边轻声说:“你的爱子,已经联合陈家兵马,向楚府奔来,想必不过半个时辰便会包围府邸,到时候落得个弑父夺位的骂名…啧啧…”

他冷笑地拍拍楚贺卿的肩膀,吩咐侍卫“照看”好他,便兀自向门外走去。

楚家内部已在这两日肃清彻底,如今的楚门内是他楚辞的天下。他心知今晚自己生死难料,但他已无法回头。

他需要一阵东风,一阵能肃清旧时今日的东风。他如此,楚庭安亦如此。

那便赌一赌,这场东风究竟愿送谁扶摇直上。

楚辞临风而立,望着府外逐渐接近的火光,眉目凛然。


肆:谋心

楚庭安望着楚府熟悉的牌匾,看着对面刀剑相向的侍从,轻摇羽扇,笑意清浅,一派仙门道骨的闲适。他的身后是楚陈两家的精锐,金戟铁甲,一呼百应,自是不担心战局生死。

“二弟,你我本是同根生,何必为了一个虚名闹到今日地步。”楚庭安眉眼哀伤,用兄长的口吻规劝着对面的弟弟。

楚辞冷冷说道:“多谢大哥教训,只是兄弟情谊是一事,清理叛徒又是另外之事。大哥勾结其他家主逼迫父亲让位于你,父亲哀怒交加,命我平息叛乱,肃清楚门。”他停顿了下,突然露出乖巧的笑容“不若哥哥现在退兵,我们平分楚家,这样既保全我们父子仨人情谊,也可让我们都获利匪浅。”

楚庭安闻之朗声笑道:“二弟所言在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不可能!!”话音一转,几十把飞箭突然划破夜空,迅速向楚辞飞去!!

楚辞早有防备,凌空躲过乱箭,提剑便向楚庭安刺去,二人周围登时剑气呼啸,侍兵也拼红双眼向对面冲去,一时刀剑震耳,血溅四方。

离火滔天,血月灼夜,刹那间,楚府变成了修罗殿!

战局僵持了一个多时辰,楚辞势力渐渐有些摇摇欲坠,楚庭安望着浑身浴血的楚辞,笑得愈发温柔,手中宝剑却愈显凌厉,每招每式都向楚辞要害斩去,楚辞虽自幼习武,又在昆山习得三年剑法,但面对楚家正宗剑式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他杀红了眼,即使浑身疲惫疼痛,也只是硬硬抗下面前的每一刀一剑。楚辞隐隐感到自己会败,会丧命在他最恨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应该死而无憾,因为即使今夜命落黄泉,他几天前暗中通知的各宗各派掌门明日赶来,也会看到已病逝的楚贺卿,以及一封他“亲笔”写的捉拿逆子楚庭安的密信。那时的楚庭安,将面对天下的指控!那时的楚家,将是全武林的割据地!他!毁了楚贺卿最看重的一切!就像当年,楚贺卿毁了他母亲一般!

他等了二十多年的一幕终于要来,楚辞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心有不甘...

为什么...会很想再看一个人一眼...

一个素衣青衫,笑意盈盈的女孩...

楚辞被一击利刃劈倒跪地,他觉得下一刻便要身首两地,眼前、耳边却突然变得很寂静,他抬起头,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朝他奔来。楚辞拼命向前一寸一寸挪去,用力张开双臂,仿佛下一刻便能拥她入怀。

“淮儿,淮儿,淮儿...”

我能这样唤出口吗?那必须用“师父”掩饰的深情。

楚辞陷入一个梦,梦里盛着他在昆山清如白水的三年,风竹摇曳,不沾血腥;不必担惊受怕仇家的追杀,不必躲匿周府人的欺凌;他还有一个师父,她会传他剑法,会逗他开心,会跟他说希望他快乐,那是从未有人给予的温暖;他将一切藏入眼底,仇恨,恩怨,怕脏了她的眼...

炙热浓烈的欲望,清白干净的爱,都是他。

轮回吗?走马灯吗?楚辞蓦然伸手,却感受到了温度。

难道?楚辞心里愈发澄明,拼命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明亮。

他渐渐清醒,不敢相信自己面前竟然站着林淮,还握着他的手掌,冲他温柔的笑着。

楚辞闭眼,深吸口气后再次睁眼,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东风,助我也。


伍:流萤

林淮斜坐在楚府后院竹席塌上,懒懒地看着飞鸟在竹叶中穿梭啼鸣,手中捏着一枚白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

突然被人从身后拥住,楚辞身上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

林淮笑着往他怀里拱了拱,十分安闲自在。

“淮儿,别闹”楚辞一边轻轻说着,看她鬓边头发有些乱,轻轻帮她别在耳后,温柔至极。

仿佛这偌大的天地都只有他们二人,即使偶尔有侍从途经,也已是司空见惯的神情,面不改色的经过。

骤然的安定让楚府忘却了一年前的腥风血雨,如今的楚辞不仅是一家之主,在武林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尤胜当年其父楚贺卿。

楚辞低头凝视着怀中慵懒的林淮,嘴角泛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似深渊。

这样的生活,本该心满意足,可...

可只有楚辞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偷来的。

一年前。

楚辞望着楚府的断壁残垣,心思飘忽到给林淮写密函的那个夜晚。那个时候他不敢去想林淮会不会带人来援助他。昆玉阁不问世事已久,林淮更是淡然处事。他在赌,赌他对于林淮而言,究竟是萍水之交,还是更重要。

后来他等到了她,还有她的答案。

楚辞正兀自出神,肩上突然搭上了一个玄色大氅,他拢紧披氅,看着林淮走到他身边,微微攥紧的双手,片刻后又无力垂下。

“师父。”

“恭喜楚庄主得偿所愿。”林淮没有看他,淡淡地望着远方。

楚辞苦笑一声:“您觉得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楚庄主这个虚名?”林淮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两人注视着彼此,好像都要从对方眼中看出些什么。

“若徒儿说徒儿不想要楚家,想回昆玉阁继续陪伴师父呢?师父可信我?”楚辞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恳求,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我信,但昆玉阁不能招惹俗世,七年前你决心下山时,路便已经注定好。楚府也许不是你的目的,但确实是一个让你名传四海的机会。旧怨已了,故人长逝,纵使楚庭安逃脱,他日也难成气候。阿辞,留下来吧,江湖需要一个能荡涤污浊的新手。”

楚辞直直地看着她,静静听她说完,沉默许久,眼圈变得通红,整个人微微晃动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闪现出一丝笑容,继而开始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林淮从未见他如此失控,诧异地想去扶住他,却被他摆手拦下来一把拉近。

楚辞看着她,笑得残忍:“徒儿明白,只是按照师父之意,您下山救我于生死危难中,自己亦是陷入江湖恩怨,俗世纷扰,师父既然和我一样,那自然也是不能回阁中的。”林淮眼神慌乱飘忽,这些楚辞看在眼里,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师父不是自毁门规的人,这样不顾他人议论执意孤行,不怕败坏昆玉阁的清誉吗?您知道,却还是一意孤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淮多年的云淡风轻在此刻不堪一击,她想逃避楚辞的质问,像逃避回答一个谎言,他却不肯放她一马,直指她的要害:“因为你在等!等一个根本不可能再见到的人!”

“别再说了......”林淮身体发软蜷缩起来,像个流浪的孩子。楚辞缓缓地捧起她的脸颊,温柔却残忍地告诉她:“她走了,在十五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里,你们的故事就结束了。”

“她只活在你的记忆里。等不到了。”

林淮已听不清楚辞的话语,她像是一个困在森林里不见天日的鹿,一场狂风撕碎所有林木的荫护,而自己避无可避,无法逃离。

隐藏了十七年前的伤痛,在今日尽数返还。

十九年前,林淮被人遗弃在昆山脚下,在她惊慌无措时,丛林一只灵狐跳出,看着这个弱小褴褛的小女孩,凌厉的眼眸不知为何变得柔和。灵狐无人取名,便自己叫了无名,过惯逍遥自在的生涯,本是看她可怜才一时心软,未想再也硬不下心来看她受苦。她将她衔进阁门,坚持要阁主收留她,林深叹道她有灵,便收留她,让师姐们照看。大师姐看不惯她这个“野种”,处处刁难,好在有无名帮她解围,山上的日子也可算作无忧快活。

在阁中的日子平淡如水,林淮每天最期待的事情见到无名。

一日她在后山等了好久,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就在她心急如焚之时,一个年似二八、娇俏可爱的女孩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灵狐满二百年修为,可化为人形。

那晚林淮和刚化为人形的她看着漫天流萤,一起畅想着林淮长大后的事情。她说小淮你要常笑,这样才能快快长大,等你长大后,我们就一起去游历四方,除祟惩恶。

林淮歪头看着咯咯笑得开心的她,觉得她比漫天流萤更好看。

在所有天真简朴的年少无知岁月里,林淮只有一个她。

无名亦是如此。

林淮天资聪颖,剑术飞升,林深一直对她赞赏有加,终于在她八岁那年将她收作弟子。自此之后,大师姐更是将她视作眼中钉。

隆冬寒时,林淮被师姐派去下山采买过冬食粮,返途的路却被一群恶兽拦截阻断。林淮眼看天色将晚,阁门日落便要关闭,她暗自着急,匆忙向一条小路跑去。

那群饿狼却像疯了般向她扑来,林淮急忙抽剑向狼群刺去,本应在冬天收敛气力的狼此时却发了狠的一只又一只地撕咬着她,林淮一个没留意,剑被一匹狼叼了去,自己也被掀翻在地。

林淮绝望地闭上眼,心中念道:姐姐,对不起,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还要遇到你...

她可以感受到一只利爪的袭来,颤抖地蜷缩一团,却没有在下一刻迎来意料中的剧痛。

浓烈的血腥味笼罩着她,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睛,蓦然发现嘴角带血的无名!

林淮彻底慌了,手足无措,不敢相信。无名坚定地将她护在怀里,艰难起身怒视群狼,狼群见她负伤,贪婪地盯着这两只猎物,攻势愈发猛烈。无名一手抱着林淮,一手诀动灵法,拼了命的杀出一条血路。就在无名稍稍舒口气时,只听林淮一声惊呼,将她用力一推,自己被潜伏地一匹孤狼击中心口,刹那间鲜血染衣,面色苍白如纸。

无名一掌将狼拍开,慌忙地将她抱在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林淮面颊脖颈,喃喃重复着:小淮你坚持住,小淮你别死,小淮...小淮...

林淮很想再抱一抱她的无名姐姐,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无名姐姐...

“我醒来时,已经在阁门中了,师父说他到的时候,无名正将她的修为渡与我续命。”林淮失神地望着远方腾升而起的薄雾,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泥沼。“狐妖没了修为,就像是失过一次命,前尘尽忘,连人形都得重新来过...我...白捡了她的修为,害她丢了所有,却还在想着,她会回来。”

林淮的眼眸里渐渐有了迷蒙的水雾:“姐姐会回来的,她说过昆山的漫山流萤最好看,她总会回来的...”说着,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来,只是嘴角分明还要扯出一抹笑意,语气又恢复了昔日的温和

“阿辞,你说的对,我等不到她了,即使她回来,我怕也难再见到她了。”

“妖气弊体,纵使为我续了这么多年的光阴,也终会与本体真气清浊混沌,令我丧命。”

“只是早知是今日结局,当初就应死在猛兽的利爪下,也不会扰了她的安稳…”

......

楚辞站在林淮对面,深深的眸子里面不知藏着什么。

他伸手捉住一只像他飞过来的萤火虫,顿了顿手,将它轻轻收拢在掌中。

后来楚辞想起那晚,凛冽时气,哪里来的萤火,他困住的,只是一朵凋落的晚梅。


陆:拾尘

楚家改天换地的两年后,府门上重新红笼高挂,彩缎垂悬,上下内外洋溢着欢腾与喜悦。

楚辞紧握着林淮的手,向每一位前来道贺的宾客表示谢意后,趁酒闹喧哗正酣无人打扰,隔着林淮的红盖头,轻轻贴着她的耳朵含着笑意说:“别紧张,我在。”

“我好着呢!”

楚辞听她带着嗔怪的语气,想也想得出盖头下林淮的表情,一定是又羞又恼,脸红的撩人,不禁笑了出来,眼里都是温柔与深情。

淮儿,我,很爱很爱你。

所以,你别怪我,别怪我渡出你体内妖气后还贪心的封住了你的记忆,我只是不想让你再为过去无限愧疚不断等待,不想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不想你,离开我。

淮儿,从数年前初见,到今日与你结发为夫妻,我每一步都走的血腥坎坷,疲累不堪,今天的幸福,是我负过无数的人,撒过许多的谎,见过很多次生死别离,才换来的。拜托,余生让我照顾你,你也永远喜欢我,好吗,淮儿?

是夜,楚辞道别亲友,踱步来到新房,却愕然发现门口守卫已倒在血泊里,他慌张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

楚辞两脚发软,头晕目眩,他按捺不住恐惧,只见屋内桌上一把刻着楚氏图腾的匕首定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对楚辞的“邀约”:

郊外四十里,明月楼一叙。

兄 楚庭安

待楚辞一身戾气赶赴到明月楼时,林淮正被一名身着楚府丫鬟服饰的女子用利刃抵着脖颈,看到楚辞的那刻,林淮眼泪夺眶而出,慌忙向他摆手,示意让他快些离开。

楚辞冲她笑得温柔,“别怕,淮儿。”

说罢两眸迸发出寒意,直直地等着他久违的兄长,楚庭安。

“两年未见,二弟还是当初那副模样,可见日子过得顺心趁意,我若再不回来看望一下,你都要忘了我这个哥哥了吧?”楚庭安手里把玩着茶盏,冲楚辞笑得客气,却又露着分明的狠意。

楚辞也笑得满是嘲讽“我岂敢忘记兄长”他每说一句,字眼愈发发狠发重:“我可是每天每夜,都、很、挂、念、你、呢。”

“劳您记挂,不过二弟这偷来的楚家与恩耀,让我两年来都在苟且偷生,这么久了,二弟是不是该还回来了?”

“哦?大哥何以认为我会还?凭你劫了淮儿?莫非大哥真以为我不能有两全的办法?”

楚庭安一愣,不由得眯起眼睛。

突然一瞬亮光闪过,快得楚庭安来不及反应,劫着林淮的那人已经应声倒地,痛苦地发出呻吟,手里却还不断向前拨去。楚辞三步并作两步地拢住林淮,还未来得及安慰林淮,只见林淮一声惊呼,一把匕首划破风声,笔直地刺向两人,楚辞猛地推开林淮,自己也向一旁倒去——

一声闷响,带着微弹的回音,那把匕首深深地刻进了立柱里,带着楚庭安的颓然与不甘。

楚辞拉起林淮,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兄长,拔出佩剑,狠狠地劈向楚庭安。

却只见一个衣袂恍惚,那女子向前护在楚庭安身前,生生替他挡下了那一剑,霎时鲜血染浸胸膛,剑气浩荡,连一枚那人的玉佩都生生断成两截,无力地掉落在地。

她艰难地回首望向楚庭安,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却终是再难开口,匐倒在地。

楚辞冷笑一声,正想再挥剑劈向楚庭安,却蓦然发现楚庭安已然服毒吐血,临死之时却不再是颓然之样,不知为何笑的狠心得意,笑得整个人都发了抖。

“我费了很多心力才找到的人...二弟总...总算是...没辜...负......”

他蹙着眉,突然心口一紧,看向身边的林淮。

林淮眼里全然无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枚玉佩,然后颤颤地看着死去的女子。

“...无名?”

楚辞那一刹那如坠冰窟,无边的黑暗一层一层的笼罩住他。

结束了,都结束了。


柒:意尽

林淮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绵软无边的梦境里,她记不起很多事情,只记得自己遗忘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所见只有楚辞,他说他要陪她历尽所有,说自己日日夜夜的情深。林淮记不得如何相识,只记得自己仿佛,在见他第一眼便已心动。

好吧。林淮想,好吧,那便遂了自己和他的心愿,不去想那么多复杂的世事,和他恩爱偕老,便够了。

直至那枚玉佩断落在地上,好似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从梦里拉扯出来,一声“无名”,令她内心重新拨云见日。

她朝思暮念的无名,此时就在离她三步的地方,可她却再也看不到她笑了。

我走过苍山泱水、浮光流年,守尽十年昆山流萤,没想过再相遇,是这样错写的结局。

我以为最遗憾不过是你不再回来...

我...

林淮怔怔地看着无名,心口绞痛难忍,眼里却无一滴眼泪。

楚辞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冻死僵掉,一种复仇十载,明争暗斗都不曾有的恐惧爬满全身。

他,杀了无名。

林淮眼里已经没了白天的欣喜与爱意,她又变成终年清冷的样子,甚至比那更残忍一些。

她一根一根掰开楚辞紧攥着的手指,几度哽咽,却在想说话的那刻蓦然红了眼眶,眼泪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她摇着头,示意想要跟着她的楚辞停在原地,然后轻柔地抱起染血冰冷的无名。

轻一些,无名姐姐就不会痛了,她最怕疼。

姐姐,我带你回家了。

林淮踏着淡淡的光,一步一步走向楼外。

楚辞独自站在原地,浑身血腥也掩不住他的孤独。他又回到了弱小的从前,即使是现在再无仇人。

杀伐谋断这么久,到头来,他的挚爱,连跟他说一句话都不肯。

原来是我错了,是我不配奢望有人陪伴。

一股血腥味从喉咙翻涌上来,楚辞不顾眼前越来越红的情形,只想多看几眼林淮渐远的身影。

从林淮体内渡出的妖气此时在楚辞的五脏六腑中流窜,不多时便会要了楚辞的性命。

可楚辞感受不到身体极度的疼痛似的,他只觉心里有一块什么地方塌陷下去,带着经年累月的深情,自始而终的奢求,连着昆山簇簇竹叶和大雪,一起随着他倒下。

淮儿,你看看我...

你回头看看我......

楚辞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却只喃喃说出两个字。

“师父......”

我意肮脏如此,自不敢说予你知。

林淮顿了顿脚步,水雾迷蒙的眼前,仿佛跪着一个倔强的少年。

辰星低垂,天色将明,待旭日初升时,将荡平世间黯淡的情意。


尾声:归元

“这位姐姐,能帮我摘果子吗?我够不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提着篮子,害羞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唇红齿白,眼眸含笑,一定是个温柔的姐姐。

她笑着说声“好啊”,小女孩甚至还没看清,她便已飞上树梢,将挂的果实纷纷扬了下来。

小姑娘高兴得眉眼都弯了,捡得不亦乐乎,忽然想起还未向姐姐道谢,却发觉已不见人影。

林淮蹲在一户屋檐上,看着小女孩出神了半刻,笑着将一颗果子从衣袖里摸出来放进口中。

黄昏时分,江湖也被炊烟绕的宁和,林淮起身望向烟气迷蒙里的昆山,内心觉得无比宁静。

林淮将无名葬在了这里,然后便不再打算停留,她知道昆山其实不是她的归所,而是她回忆的囚笼,有无名,也有周辞。

不能再停在原地了,我还要游历四方,除祟惩恶。

像小时候希望的那样。

林淮经过昆山经年郁葱的竹林时,她忽然恍了些神,仿佛听见了什么人在唤她。

“师父,以后下雪了,要记得多添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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