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阳关的建筑,已经荡然不在,完全埋没在了阿尔金雪山下的古董滩下。沙地随处可见铜箭头、古币等汉唐的文物,所以现在此处成了禁地。
然而那通往远方西域的阳关大道,却蜿蜒在长亭之后,竟还是我梦想中的模样!
“我们在此作揖告个别吧?”
像唐诗一样旅行
10 告别与告白
我被一阵急促的开门关门声吵醒,昏暗中太安静,以至于都能听见房门外酒店楼道上那穿着一次性拖鞋的脚步。我迷迷糊糊看了眼小李子的床,被褥温热得还在呼吸,可人已经不见了。
猛力摇了摇头,才记起来七仙女要回兰州了,这个点应该正准备去火车站。看来小李子很上心,旅行中没有一天比我起得早,只有今天。
我没有去送别,所以不知道他们在这样相遇又分离的场景下会说些什么。但从后来他们相互留念的照片里,我看到了七仙女的脸都在笑,而小李子的眼,在没有外套的敦煌清晨里,只在凉凉地哭。
行程的最后一天,我们打算只去阳关。但准确来说,是我执意要去,也好似只有我去。因为一路上,小李子像丢了魂,沉默寡言,双手焊住一般抓着手机,一遍遍地回放和七仙女嬉闹的影像,好像时光真的可以倒流一样。
小李子说从来没有过如此纯粹而猛烈的快乐,我想这和失恋是相似的吧?在一起的时候,相拥的彼此心都长成了一颗。但离散时,心不见了,谁都没能带走,痛留下了,谁都忍不住。
旅行中的邂逅,往往是再见再也不见。如果七仙女也是如此,那这最后一面,恐怕会变成小李子的一种心结,随着岁月封闭在记忆里,蒙上意犹未尽的灰尘。
对我亦然,没能好好告别,好像已经成为我惯性的遗憾。外公去世不在膝下,最后的画面是看望时老年痴呆的他说不出话,泪水在眼神里打转。恋爱分手也总是恶语相向,刻薄的转身,没有一次等来曾经的沧海。
其实告别才是最深沉的告白啊,比初见多了一些理解,比相伴多了一些反思。我们啊,何时才能学会优雅的告别?何时才能学会化解情感的那些冲突,不让伤感和压抑,沉入个人的潜意识,变成结痂的忧郁?
结痂的情结,揭起来好痛!可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们怎么告别。
我和小李子也将告别了,走完河西走廊之时,也是我从工作三年的公司离开之日,不能再如以前和这有趣的水瓶座加班聊着无用的哲学。所以今天,一直不擅长告白的我,想借着阳关,先学会与重要的人告别。
阳关与北面遥遥相望的玉门关相同,汉唐时代,都是西行之人与亲友分离的场所。它们在人们心里筑起情感的疆界,两关一出,便象征不在故土。关外隐居着死神的戈壁滩,又让分离演绎出诀别之意。
但它们又有差异。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尽是残忍凄切。汉朝班超久在西域,年老思归就曾上书,“臣不愿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而阳关则多着几分温存,可能是王维《渭城曲》的缘故吧?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在阳关入口的陶窖商店,买了一只印有繁体“阳关”字样的陶埙。一边走,一边随性地吹。小李子问我这有什么意义。我只让他听这“呜呜”之声,浑厚地响彻在大漠的天地。
虽然我不通音律,但我知道当古老的事物,重新鲜活在古老的场景,那便是诗境。那是古琴曲《阳关三叠》真传琴谱里说的“青山无数,白云无数”,“从今别后,两地相思万种,有谁告陈”。我真切地看见,此刻李商隐就在身边,他把我写进了诗里,“断肠声里唱阳关”。
感慨!千年前的人喊马嘶,如今仅存墩墩山上的孤单烽燧,在风中寂然。千里间的丝玉之色,也无情褪成了单调的沙与土。
古阳关的建筑,已经荡然不在,完全埋没在了阿尔金雪山下的古董滩下。沙地随处可见铜箭头、古币等汉唐的文物,所以现在此处成了禁地。
然而那通往远方西域的阳关大道,却蜿蜒在长亭之后,竟还是我梦想中的模样!
“我们在此作揖告个别吧?”
我的提议小李子并不应和,他依然无法理解其中的寓意,只以为是一个文艺病患者的某种诗癖。
“那就配合着演一下!你是出使新疆安西都护府的元二,我是送别的王维。”
小李子很勉强地站上土丘,一脸嫌弃,我则立在几步之外的低处。一人作揖,一人抱拳。
“别看诗人强调含蓄,道别时,可是比一般人告白得更直白。我送你句诗吧?”
“好。”
此时的我,全然没有杨素那种“独飞时慕侣,寡和乍孤音”的哀伤。我想告别,为什么就不能快乐宏伟一些。所以我选了高适的《别董大》。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好像有某种力量,触动到了小李子,他原本放散的瞳孔终于聚焦。可能是被壮美的诗意感染了吧,抑或是因为我的告别?
我思忖着,如果每个人的告别都专注在当下的珍惜,不过分地追忆往昔的对错和遗恨,不无用地纠结未来的得失和惶恐,是不是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那么深的情结,无法释怀?
其实不止生离死别,人生的许多情感不也如此吗?曾经未能实现的心愿,心中一直憧憬的爱情,与他人不愉快的过节,被自己压抑的自我,我们只要换个角度踏出一步,是不是就会海阔天空?
真正的执着,不是喜欢什么,而是放不下什么。放下的最好方式,并非借口说时间可以忘却一切,然后任由情结的伤口凝固成疤。而是将这些潜意识里冲突难受的异物用行为或是意识转化成情绪,排遣出来。
如果十年后还未曾忘却的梦想,就让它重新燃烧吧,何惧失败?
如果念念不忘的意中人还单身,就去告白吧,何惧卑微?
如果对自己不满意,就定个计划改变吧,何惧残破?
如果依旧懦弱,那就痛快地哭一场!
我呢,河西走廊便是我的一个情结。终于,我可以踏上这片梦里的土地,践行四岁时爸爸教给我的诗。当我在深夜的沙洲夜市上买到夜光杯和敦煌葡萄酒时,我兴奋至极!
“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意境被我用行动和勇气一饮而尽那刻,我的出塞情结彻底了却了。胸中只有豪情的快慰,扫荡了无数的幻想和彷徨。胸中只有晴朗的明天,安放了昨天和今天。
我还不甘心,我还要将这经历写成文字。就像木心写道,“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变成酒,保存岁月最好的方式,是把岁月变成诗篇和画卷”。
与河西走廊的告别,我最后选在了阳关外的一片沙漠。
我让司机大叔把车停在路边,然后独自走上高地。目极的地方,皆是一个个的小土包,仿佛少女的微乳,隆起在苍茫的戈壁。
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不计其数,他们是汉朝的将士,晋朝的将士,隋朝的将士,唐朝的将士!
“他们成了历史世界的一滴滴水,当阳光从不同角度照射的时候,他们的色彩各有不同。但无论如今的外在如何,他们仍以人类的精神存在。”
如同阳关是离别的情结,河西走廊从古至今也都是人类共同的情结。这些将士的安息,正是那个年代化解人类冲突的行动。
而诗歌,既是对动荡人心的抚慰,也同时平衡着动荡时代的精神。
突然,我找到了旅行和写作更高境界的意义,它超出了我的个体。
我希望自己的行走和文字,可以成为一种普世的心灵力量。当人们麻木时,它足以冲击。当人们痛苦时,它足以慰藉。当人们现实时,它足以诗化。
如果力量尚小,我将用之平衡自我。
如果力量至强,我将用之平衡时代。
我也会竭力持住人间的诗意,因为保留它,就是保留人类共同的美好精神。
再见,河西走廊!此行没有遗憾。
也许千百年后,有人也会怀念当下的我,怀念我的诗意。
百战黄沙白日曛,残垣千里一卷云。
若问阳关寻龙道,长亭遥指不劝君。
以此告别河西走廊,以此告白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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