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哄儿子睡觉后出来吃饭，汤已经凉了，懒得去温，就那样喝了算，没一会觉得有股寒气袭来，我就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冷呀，被公公听到了，他叫我快穿多件衣服，快去喝热水，语气急急地，听起来就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不懂得照顾自己啊。在公公婆婆眼里，有时候我也只是孩子而已。
可是一瞬间，突然想起有那么一个人，经常大声吼我，经常骂我，时不时跟家里人赌气，赌气地不吃饭不说话。这个世界上最常骂我的人，90多岁的爷爷，在16年8月份走了，而我却反应迟钝，到现在才去写下一些文字作为纪念。
其实作为他唯一的亲孙女，前几年，我一直想问他，爷爷，你有没打心里真的疼我的？
他是非常传统而且典型的老人家。重男轻女，一直都记得他总说，生个男孩做贼都比生女儿好。即使我在他面前都这样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出去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因为我是女孩子。他打心里就疼哥哥，弟弟。而我总是让他不开心的那一个。
记得读学前班的时候他有骑单车送我去学校。那么一次，两次。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跑去跟他睡，晚上踢被子，他起来给我盖被子却不小心撞到头，突然就骂起来，我赶紧赶紧地鞋子都不穿就跑回自己的床上去。至此，再没有第二次。
小时候他给我们讲故事，讲他不去上学去爬树去捉鸟。印象最深的是葫芦娃。在那种昏黄的灯泡下，他慢慢讲慢慢讲。哥哥讲故事很厉害，这点应该是跟他学的。他会很多很多的道理，出口成章，小到息以养身，大到为人处世。可是他自己从来就是不讲道理的人。
而我从小叛逆。
到处玩，从来不肯乖乖呆家里。人小腿短的小时候，那些地方就觉得怎么那么远那么远，可是还是乐此不疲地从这里到那里地走。现在看，原来只是两三座房子的距离。
吃饭的时候爷爷硬是夹菜给大家，吃吃吃。可我总是说不要不要不要。他就开始生气，摔筷子，不吃饭。
家里装了电话的时候，有同学给我电话。那个时候是小学三年级。他就生气。觉得我从小就不学好。那么多同学干什么。你什么同学来的。
最害怕的是他喝酒。每天除了早上不喝酒。午餐和晚餐都是要喝很多的。即使没有什么下酒菜，他就慢慢喝慢慢喝。一边喝一边说天底下的事情，骂这个骂那个。发酒疯的时候会砸东西。
那么小的时候，我会觉得我以后不要结婚了，我很害怕自己会变成跟奶奶一样，整天被爷爷骂，甚至打。从此就觉得想要遇上个良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样的事情跟自己无关。
可是我吃东西的口味都是跟了他。喜欢吃鱼，吃海鲜，吃咸的清淡的东西，吃番薯粥。
而我渐渐长大。生命中失去他，我的父亲，爷爷唯一的儿子。离家上大学。生命中失去她，我的奶奶，爷爷的结发妻子。到后来，回家工作。再后来，离开家乡到外面工作并且到处游走。
爷爷也终于因为年纪大了，高血压很严重，硬生生地把几十年的烟酒一下子全都戒了。2010年的时候，还嘴里长了个肿瘤动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可是他的坏脾气却一如既往。
那年过年回家的时候，他叫我把年糕热了再吃，我说不用，就这样就好。他就生气了，觉得我吼他，然后把我给他的压岁钱扔回给我。
第二年过年因为做生意要看店，没有回家。
那几年人家要是给我介绍个谁谁，总是被他骂走。他就是担心我嫁人了就不给钱给家里花了。2012年哥哥结婚的时候，回去了。刚和F先生认识，他也刚好在假期，就陪着我回去参加哥哥的婚礼，可是是不敢告诉爷爷的。舅奶奶看到我这么多年终于带了个男友回家，高兴地不小心把F先生给透露了，结果他又把我给骂哭了。是的，从小，他就骂我。一骂我，我就哭。他有骄傲地跟别人说过我的孙女啊什么什么的。可是还是会骂我。
2012年年底开始，倒是转了口气，说我也担心你啊。说F先生不错啊。你跟他一起，我也放心了。可是我跟F先生结婚的时候爷爷并没有去。
所以当时我就是很在意，他到底有没真的疼我。还是因为我这些年这么努力地为了家里。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所以他才会那么地一点点地跟我说那些客气的话。
还是他老了，跟他说话听他说话的人不多。人老了，孤单寂寞的心情会是怎样的。
爷爷年轻的时候很高很瘦，一米八几，可是自从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再也不愿意出门，每天就躲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连走路都不肯多几步。13年到16年，慢慢地，走不动了；慢慢地，腰弯了下去；慢慢地，起来吃饭都要妈妈扶着；慢慢地，再也不能自理。
F先生的家离我的娘家很近，所以结婚之后我们每次从广州回去，都会去看爷爷，给他剪指甲，开车送他去剪头发，跟他唠嗑，他就总是跟妈妈说哎呀，这样挺好的。
在16年7月初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去。
于是我跟F先生坐最快的那班车，回到的时候是晚上的八点多，爷爷已经被家里人从医院带回老家，喉咙里堵着痰，所以插着喉管，吊着点滴，他看到我们俩，就流泪了，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讲不出话来。第二天再去看他，给他按摩，帮他剪指甲，给他一些钱，他还比划着点了。第三天回去老家，爷爷硬是要把喉管拔掉，妈妈擦去他嘴边的痰，跟家里的堂叔们商量之后说拔就拔吧，已经回到老家了，再怎样也是安心。
当时拔了喉管出来，爷爷呕了很多很多的痰出来，喝了一点水，精神好很多，就开始跟家里人讲话，讲很多很多的话，声音比平时大声非常多，精神比这几年都还要好。从祖屋搬回到他小时候住的侧房，他想吃东西了，于是家里人到处去买，也吃了一些，就一直讲话，骂他觉得不孝顺的堂叔，说村里的长短，兄弟之间要互相团结不能给别人笑话；邻居亲人来，一直说一直说几个小时。而我和F先生，却因为要上班，就先回广州了。
爷爷说了两三天，可是让他去医院就是不肯了，只是每天喝一点点水，吃一点点东西，就这样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后面两天都不肯吃东西，水也不肯喝了，只是每天扶起来坐一会的时候，会看着外面，不说话，只是看，看很久。村里的老人家说，老人家一般这样就是快走了，在看路。最后一天早上，爷爷流了非常多的汗，衣服席子都湿透了，弟弟跟堂弟给他擦了身体，换了衣服，弟弟刚把水拎出去倒，还不到一分钟，二叔在侧房看到爷爷叹了一口气，嘴巴抽动一下，赶紧叫大家。然后把爷爷搬到祖屋，不到两分钟，老人家就咽气了。
家里的这些年，走了的那些长辈，从来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两个堂叔堂嫂，还有几个堂弟一起，在最后的半个月守着照顾，寸步不离。妈妈因为夜里也守着爷爷，刚刚回去在我们家的房子那边小睡一下，弟弟说爷爷不行了的时候，她还没有走到祖屋的时候爷爷已经咽气了。
那天中午一点多我还在跟弟弟讲电话，说让他到时候通知我，结果不到三点钟他给我电话，我赶紧订票坐车，可是都赶不及，五点多的时候就出殡了。
爷爷回光返照的那些天，每次我回去，家人之间跟他都是一直在说说笑笑的，所以到现在我想起来的都是他的笑脸，所以一直到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最经常骂我的人，走了。
以后我回家过年，再也不能叫一声爷爷，再也不能给他钱，再也不能买东西给他吃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像爷爷曾经那样骂我了。
而我，做为他唯一的亲孙女，终于不再计较他是否是真心疼爱我。
这世间，亲人一场，吼你骂你，也都是爱你的一种方式。渡己渡人，不管是否来得及说出再见之后，也许永远不能再相见。
爷爷，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