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上西装,站在试衣镜前为自己打上黑色的领带,这是他这一生最肃穆的时候。镜中的男人斑白了发,皱纹比眼睛还要深邃,然而衰老并没有腐朽了他坚挺的脊背,他转身看向躺在床上静静睡着的她柔和了目光。
他不想唤醒她,拿了一支口红轻轻在她干涩的唇上涂抹,他努力模仿着她为自己上妆的样子,不颤抖。
他们在一起有六十多年了,每一日初晨他吻醒她湖蓝色的眸,能看见沉溺在这处湖里的自己不减痴狂,看见光的舞蹈,看见徜徉的爱和当时年少。然后她会吻上他干涩的嘴角,问他早上三明治夹培根好不好,他说不,要再加上蔬菜和沙拉,还有两杯牛奶,一杯加糖,一杯不加糖。
他感受着她温热的手抚摸着他光裸的脊背,一寸一寸地游走,如同王后巡视在她宽厚的王国,肆意。
“去帮我浇花,嗯?”她说
“嗯,还有那一丛荆棘,我知道。”他说
“那去吧,二十分钟后就可以洗手吃饭了。”她起身整理床面,抚平一池春水。
他放下口红,郑重地拿起床头的《圣经》开始最后一次祷告。沉重的信仰,沉重的爱,沉重如在海底生锈的船。
窗外日光倾城,花海潋滟,是她极爱的景。曾经每天的这个时辰,他会看到她侧立花田,裙裾摇曳,莳花拂风,轻唱小调。可是后来她变得疲惫,拿不起花锄,举不动水壶,再后来,就连捡起一片花瓣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轻如呢喃,在床上无力的身体日渐消瘦,知道......她湖蓝色的眸被上帝蒙上了一块黑布。
他突然沉默了,无言了,不语了,只有在祷告的时候才发出困兽般低哑的乞求。
他开始在牛奶里加糖,一口喝掉甜到苦涩的味道。
他将《圣经》放在她交握着的手中,她穿着洁白的衣服,散乱着洁白的长发,睡在洁白的床上。他亲吻着他洁白的天使,轻轻柔柔。
房子的北面有一个不大的冢,是他前几天扛着花锄挖的。他抱着她站在里面,抬头看着绒绒的天,突然觉得世界好小,小到只有他和她。云被风撕裂,天空就像她湖蓝色的眸,妩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抱着她离开了这里,来到那一片花田。他将她安放在绿荫下,兀自离开。
去摘下最柔软的花瓣,集满他的掌心,从房子的南面走到房子的北面,看花瓣落满一半的坟,又去砍下那一丛荆棘,填满另一半的空虚。一旁装满泥土的绿皮卡车静静地站着,像是在哀悼。
他站在这里,远远地看见绿荫下的她,风吹动树叶轻响,,光影斑驳缀在她身上。他去洗了手,放轻了脚步走向她身旁。花田一片狼藉,荆棘杂乱在草地。他抱起她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像是要绕出生命的围困却无果。
“够了。”他说
于是他走向那座坟,放下怀里轻薄的人。花瓣萦绕着她,芬芳肆溢。
他拿出兜里的遥控器,就像拿起为她上妆的口红,缓慢而坚定。
卡车上的集货箱开始倾斜,冰冷的机械声惊起鸟雀,松软的泥土滑落他脚边,污了他今早新拭的皮鞋。
他微微张开双臂,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就像那灼热的爱燃烧着他死寂的生命。
“我爱你......”
他放纵身体倒向荆棘,世界倾斜了,旋转着。
疼痛,冰冷,死亡。
黑色的泥土掩盖了澄蓝的天空,风吹起浮花浪蕊的拥抱,夕阳亲吻着天空,留下一圈又一圈暧昧的唇印。
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暖软的傍晚,她紧靠着他年轻的身体,问:“你......有多爱我。”
“死生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