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巷叫椿树巷,是镇上唯一一个用树名做巷名的。据说很多年前我们巷口有一棵大椿树,是巷子的标志,一来二去,便有了椿树巷。
梦里小巷还是从前那般模样,雨后泥泞的小路,各式各样的土门楼,相同是一样的扈箕墙(关中话 也叫土墙 )。扈箕墙虽说是由田里的泥土加工而来,但经过多番手续和风吹雨淋烟熏火燎,已没了田野中的草性味儿,有的只是泥塑般苍凉的身躯。村里的家家户户门前的麦秸箕(麦秸秆堆起小疙瘩山 是当时农村烧火做饭烧炕的主要),是母鸡舒适的产房,也是我们小孩子捉迷藏的去处。偶尔,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一两枚鸡蛋,那种兴奋与激动堪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巷子的尽头有一个大深坑,我们称呼为大茅子,公社时代生产队的土肥来源于此。所以平时大茅子总有死猫烂狗的尸体,夏天总有赶不走的苍蝇。要是哪家小孩不听话,大人们总会来一句——在不听话,就把你塞进大茅子去。在当时这句话很管用,小孩子最惧怕的是大茅子。而我们这帮疯女子却不惧怕,总会在茅子岸上找寻谁家不慎碎了的瓷缸瓷盆,那是我们女娃最诱人的东西。通常捡来破碎的瓷片,然后一大帮坐在巷口的大石碾上,每人手持一块砖头,我们没名曰“砸te”。这种被我们千锤百炼而来的东西我们称之为“te”。“te”的好坏取决于瓷片的好坏,更取决于手艺。只所以选择在石碾上“砸te”,因为石碾平坦坚硬,更重要的是“te”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磨。磨去瓷片上的棱角,使其变得光滑,每逢和小伙伴玩这种我们称之为“抓te”的游戏,那光滑的“te”犹如玉石子,在灵巧的手指间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时候,谁要是有一堆这样的宝贝东东,定会引来无数羡慕的眼睛。
说起“te”,记忆丰富起来。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人,男娃记忆若没有滚铁环,女孩记忆若没有抓“te”,那将会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我们通常玩一种五子的,每每玩,还要一边抓一边唱口诀。什么额叫一没米吃,叫二咯吱吱,叫三抱俩砖……一直唱到十,可惜年代久远,竟忘了当年脍炙人口的童谣。
大茅子最热闹的莫过于每逢过年和生产队起茅子为庄稼追肥。农家人一年难得动荤腥,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买点猪下水,才舍得杀了家里不下蛋的老母鸡。若是剥开发现鸡腹中尚有鸡蛋,定会后悔的三天吃不下饭。
小巷每到饭点,从地里回来的男人们总会不约而同端着饭菜在同一户门前聚合,我们关中人称为“老碗会”。除了下雪下雨,老碗会是小巷最热闹的盛会,也是见证各家婆娘厨艺的地方。在那个贫穷的岁月,能干的女人把粗粮也会做的喷香。小巷的老碗会是说大玩小的地方,男人们围在一起,各家的菜碟子就是一桌宴席,虽说只是一盘浆水菜或者一碟凉拌萝卜丝,一盘咸菜,但男人们能在老碗会中吃出乐趣,吃出关中汉子的豪爽与粗犷。孩子们此时也赶来凑热闹,尝一口东家的粑粑馍,喝一口西家的包谷糁,也有故意看调皮小孩笑话的,会主动把自己拌的红艳艳的辣椒饭菜喂给小孩,然后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哈哈大笑。
饭后,男人们在吧嗒的烟锅声中高谈阔论,天南海北胡谝一起。更有喜欢抬杠的争得面红耳赤。女人们总是恰到好处的登场,一句“都不嫌sun(羞的意思),赶快给回走,(⊙o⊙)…还等着洗碗呢”。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总会撇下一句“你到懂个球,哀谝哀滴,你倒插的啥嘴”。知趣的女人总会迎上一幅不在意的笑脸,一边嘟囔着一边收起碗筷。要是耳根软的男人则会笑着起身,一边端着碗筷往家走一边扭过头撂下一句“少涨,等着”悻悻而去。老碗会便在笑声中闭幕。
小巷的歪脖槐树下,属于老婆婆的地盘,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拉家常,或围在一起掀花花(纸牌),各人的面前放着包谷粒。虽说不是赌钱,但偶尔也会为了一粒包谷粒争得面红耳赤。争吵会争吵,绝不影响第二天的牌场,依旧各就各位,依旧吵吵闹闹,牌场下依旧会各自打趣——离了这老不死的就是不行。
最悠闲的莫过于巷子里叼着烟锅的老汉们,除了夏天,春秋冬这三个季节,向阳的屋檐下或者山墙旁,总少不了几个老汉蹴着晒太阳的身影。慢吞吞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谝着,话题总离不开今年的收成,孙辈们的趣事。即便是不说一句话,也不愿离开。除非到了饭点,老伴的一嗓子“某某他大 回家吃饭咧”,老汉们才会慢慢起身,抖掉身上的灰尘,在鞋底或者墙上磕掉烟锅里燃尽的烟灰,然后把烟锅别在蓝腰带上,不紧不慢各自回家。
如今,小巷里很多曾经熟悉的面孔再也看不到,曾经爽朗的笑声,曾经热闹的场景只有在梦里在记忆里。小巷也因为这么多年的改造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物是人非,但那条小巷依然叫椿树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