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中国地图上找,它应该在公鸡肚子上方,距离东海有一指的距离,一个圆珠笔点的大小,也可能更小。那里有个村子叫柳树村,物不富民不丰,想过好日子的男人女人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大都是黄发垂髫,还有极少的懒汉、赌徒。
村里遍植柳树,一到春天,柳絮就像发了疯一样飘荡在空中,落到人的头顶上,钻进人的鼻孔里。
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柳老头,既舒服又难受,不停地咒骂:“这晦气的絮毛毛。”他怀里四岁的孙子学舌道:“这会飞的毛毛。”柳老头笑了,脸上的褶子就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露出嘴里稀疏的几颗牙齿。
“老太婆呢?烧锅稻草怎么还没扯?还要吃饭吗”儿媳妇刘霞扶着腰,站在后屋的院子里,愤愤地问道。
“她去东边三闺女家坐坐。”
“哟哟,怎么不去她家住呢?”
“我这就去扯草,你先坐会儿。”柳老头放下怀里的孙子,示意他去妈妈那里。
刘霞是个人物,能干泼辣,个头比村里其他女人都要矮些。村里找不出第二个像她一样能开摩托车的女人,她骑在摩托车上,腿都够不着地,也不知是怎么让车跑起来的。别人家的天是男人顶起来的,他们家是她顶起来的,既当爹又当妈,真正的一家之主却不见踪影,长年累月在外赌博、躲警察。
柳老头和柳大娘心里有愧,所以儿媳妇训话,他们从不反驳,更何况刘霞肚子里正怀着家里的第四个孩子,预计到冬天,家里就会多一口要吃饭的嘴。
柳老头拎起布兜,蹒跚地走向稻草堆,一缕一缕地抽起来。草屑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在周边飞舞,等到布兜里干草堆高了,他前额上也落满了草屑。柳老头拍拍手,用力地擤了擤鼻涕,随手抹在草垛旁的柳树干上,扛起布兜,回去了。
晌午吃饭,八仙桌上摆了一大盆大白菜煮粉丝,五碗米饭,四双筷子和一个小勺子,大孙女高三住校,孩子他爸不在,所以就五人围坐在桌旁吃饭。二孙女在盆里翻来翻去,也没翻到想吃的肉,被刘霞一筷子拍手上,“翻蛆啊翻,吃你自己面前的菜。”二孙女撇撇嘴,没敢吭声。
“才吃饭哪。”赵四刚一脚踏进前屋的门槛,声音就传到了后屋。他穿的一如既往的体面,头发抹了发油,顺溜地贴着头皮,皮肤比女人都要干净,离得近一点还能闻到他身上喷的廉价低质的香水味,和村里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他是柳家的常客,这些年,儿子常年不在家,多亏了他帮忙收种庄稼,柳老头和老伴很是感激他。
“刚吃呢,你吃了吗?没吃就一起吃一碗。”刘霞起身准备拿碗。
“那多不好意思。”赵四摸着鼻子,客套了一句。
“自家人,不要客气啦。”两个老的也附和着说。
最后还是六个人分了一盆大白菜,分量正好。
春天总是来的晚,去的早。雨水逐渐变的充沛,柳叶铺满枝头,知了就开始吱呀吱呀拼命地吼,终于把夏天吼来了。
柳家儿子在收麦子之前回家了,小麦收完,刚准备插秧,大孙女也回了。家人问她高考考的行不行,她不点头也不摇头,说不知道。刘霞就生气了,“没出息,学了那么多年,白念了,考不上就出去打工,没闲钱供你上学享受。明天就和你爸一起去田里插秧。”
他们家田不多,秧苗插完不久,高考成绩就出来了。大孙女考的还不错,可以上二本,离一本差几分。柳家人那些天,遇着谁脸上都挂着笑,柳老头晚上坐在门口乘凉,一定会和经过的人聊聊,话里充满了自豪。“过两天,来我们家喝喜酒啊。哎,是的啊,大孙女争气,考上了。你家的考的怎么样哪,没考好啊,不碍事,复读一年就能考上了。记得哦,来我们家喝喜酒。”
出了个大学生,家里又开心又忧愁,这学费怎么筹呢?一家人合计了几天,办喜宴收的礼钱用来交学费也够,但是刘霞到冬天就生了,也得需要一笔钱。终了,只能出面向亲戚借,又去村里开了贫困证明,总算是把孙女第一年的学费凑齐了,后面的几年就得靠她自己了。
夏去秋来,柳树枝头的叶子逐渐泛黄,空气越来越干燥,庄稼收完不久,柳叶就全部掉光了。柳老头早晨起床扯草,看到草垛上凝起了白霜,亮晶晶的,呼出的气息也是白雾状的,冬天来了,刘霞要生了。
丈夫在她生产前一星期回家了,饭点回家吃饭,偶尔也帮着做饭,白天还去田里转一转。刘霞心里有点慌,她没料到他会回家陪她生产。
那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没下雨也没刮风,刘霞吃完饭没多久,就感觉孩子要出来了,她很稳当地对丈夫说:“开摩托车送我去医院。”
一星期后,刘霞出院了,回到家,邻居们就过来看新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长的像爹还是像妈。结果刘霞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孩子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没多久,村子里就在传两种说法,一种是刘霞的孩子难产死掉了。另一种是刘霞的孩子不姓柳而姓赵,孩子被柳家儿子两万块钱卖掉了,谁都不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不过渐渐地,大家就相信了第二种说法。
因为刘霞刚出月子没多久,就被柳家儿子打了。那天雨下的挺大,看热闹的人都说刘霞被从屋子里拖到屋子外,浑身都是泥水,脸都被打出血了,才有人上前把两人拉开。
刘霞被打第二天,村子里就没人再见她,柳家儿子又出门赌博了,家里只剩两个老的带着两个小的。
12月底的一天,晌午时分,刮了一上午的西北风渐渐弱了,太阳终于从又厚又白的云层中露出脸来。柳老头把木墩子从屋里挪到门外,倚着墙,双手各自揣进衣袖里,眼睛一会儿往东看,一会儿往西看,看了半天路头才有个人拄着拐杖过来了,是柳大娘。
他俩现在都蹲在门口,一个蹲西边,一个蹲东边。
柳老头问老伴:“东西买好了?”老太太往左右看了看,布满老人斑的手颤巍巍地伸进棉袄罩衣口袋里,掏出了黑乎乎的小瓶子,朝老伴点头示意了一下。盯着小黑瓶,老头浑浊的眼睛湿润润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嘴角向下弯着。
入夜,西北风又呼啸起来了。风从窗户缝里,呜呜地挤了进来。咚咚咚,外面墙上的挂钟,敲了12下。
柳老头和柳大娘披着厚重的棉袄,对坐在床的两头,沉默不语很久了。这时,老太太掀起了窗帘的一角,向外看了一眼,道“老头子,下雪了。”听罢,老头朝着窗户边挪了一下身子,左手撑起身子,右手拉开窗帘,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摸到了窗户的开关,吱呀一声,开了一扇窗户。瞬间大片的雪花涌了进来。
柳老头哆嗦着说“下雪好啊,我娘说我出生的那天,路上积下了半腿深的雪。这场雪下的好啊。”
不断涌进的雪花打在老头的头发上,脸颊上,最后又化成温热的咸水,从他眼角流出来。“这辈子你跟我吃苦头了,下辈子不要再跟我过咯。”柳大娘抽噎着,没能回答。
“给我吧”柳老头擦了一把脸,向老伴伸出了手。
七天后,柳家西边的田里,多了两个新的土堆,土堆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