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啤酒鸭
“我是一名私人厨师，为客人提供上门烹饪的服务。行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客人品味他们喜爱的菜肴，而我在品味着他们的人生。”
九月，夏天还未过去，但酷暑暂歇，恰逢父亲生日，遂回家探望。
帮厨这段时间，几乎很少跟父母联络，一方面确实很认真的在体验这种不一般的生活，因为之前的日子都算是闲云野鹤，不想接待的人，不愿做的工作，都可以开口拒绝。但是在店里，却不一样，只要是客人进来就要大方善待，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顾全大局，都要笑脸相迎。加上郝哥对我的信任，也让我觉得我应该要认真对待手头的每一件事情。每天埋头做事已让我应接不暇，自然就疏忽了对父母的关心。
而另一方面，恐怕还得从我和我老爸的关系说起。父母都已年逾五十，已经到了法定退休年龄的母亲，现在自由自在。还仍在工作的父亲，与我关系虽非水火不容，但也很少多说什么？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儿子与父亲，女儿和妈妈，似乎有时就像前世的冤家。虽然周遭也有父子或母女相处得很融洽的例子，但我说的现象还是屡见不鲜。
所谓男人之间的情感，也许是无法表达的十分外露。即使关心，也总是显得过分含蓄与内敛。当初我辞去工作，来做现在的事情，母亲并不反对，她支持我所有的决定。其实可以说家里其他人都表示支持，唯独父亲是极力反对的。这让我很不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很难接受这一事实。
父亲个头不高，块头也不大。年轻时算是一个十分精致的男人。听母亲回忆，以前刚刚与父亲恋爱的时候，父亲每次出门都是一身白，白T恤，白西裤，白皮鞋（所谓的要想俏一身孝）。衣服必定是烫过的，西裤必须熨出两条分明的裤线，鞋子一定擦得锃光瓦亮，太阳一照能晃到人的眼睛。至于冬天，母亲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亲的那件空军皮夹克，大毛领子，即使放到今天也算得上是潮流。而父亲的发型，是80年代标准的大波，时尚新潮的卷发。
时过境迁，父亲已不再精致，而显得有点老态龙钟。常年嗜酒，父亲的肝功能严重受损，脸色已经远不如从前，有些发黑。原本浓密的头发，现在也所剩无几。自从爷爷去世后，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感觉一年比一年像已经故去的爷爷。仅有的差别，则是爷爷身形伟岸，从未让我感觉风烛残年，而父亲，却没有了过去照片上的意气风发，像一把渐枯的柴火。
父亲文化程度不高，有很多东西都不会，比如他现在都不会用手机发信息，他手机的功能也仅仅是打个电话。让我最最头痛的事情，是父亲总是不愿交流。他总是莫名的动怒，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原因是为何。当然，这也跟他被酒精伤害的肝脏有关系。
但不管怎么样，我是他儿子，无论心里如何不理解，此时此刻，我还是应该回家去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道。
并不是重大的寿辰，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只有整寿才值得大操大办。所以，这次只是借这个机会，家里人聚一聚。而掌厨，自然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拟定了一份12道菜色的菜单，其中不敢忘记父亲最爱的啤酒鸭。
说到烹饪的天赋，我很自信的说，是遗传自父亲。
即使家里做饭最多的，是母亲。但也不妨碍我对父亲的这种敬意。
父亲是家里长子，下面有一个妹妹。父亲儿时，爷爷和奶奶都要忙着工作，基于工作的性质，午饭时间经常无法赶回家。中午家中没人做饭，作为长兄的父亲，自然就要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职责。而父亲的厨艺，就是那个时候操练起来的。
我有印象的最后一次看父亲下厨，是8岁那年的春节，一如今天我一人操办家里的年夜饭。那个时候的父亲，也是一人掌厨，做差不多30人的饭菜。而对父亲的手艺，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道蝴蝶过河。
虽然名字里有蝴蝶，但是这是一道鱼料理。柴鱼，即黑鱼，除去内脏后洗净。用刀沿着脊骨取两侧鱼肉，大骨与鱼头斩断吊汤，加盐，葱，姜，少许鲜辣椒调味。煮至乳白色，沥去渣滓，只取浓汤。鱼肉切薄片，每片都要薄能透光。施薄盐，料酒，蛋清，生粉，抓匀。过去用铜火锅，烧炭，汤煮沸，鱼片只在汤里焯涮一下就能吃，沾上少许酱油、香油和剁椒做成的蘸酱，简直人间美味。因为鱼片煮熟后形似蝴蝶，所以这道菜取名蝴蝶过河，也叫蝴蝶飘海。我不知父亲是在哪里学会的这道菜，但是我在很多书籍上都曾看到有所记载。而至今，我都没有成功的复制过这道菜。
而如今，父亲早已不进厨房，偶尔为之，也能看得出，父亲的手艺生疏了。所以，那道菜就再也吃不到了。我在几家大饭馆吃到过两次，却觉得索然无味。
可能是父亲做的缘故吧。我对父亲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淡漠。
而啤酒鸭，是小时候我喜欢吃，等我大了父亲又喜欢吃的一道菜。
过去，我们家紧挨着一家酒厂。每到夏天，酒厂的门市部总是会有没有灌装的生啤酒售卖。本爱喝酒的父亲自然不会错过，而每次父亲买回啤酒，我都会吵着闹着要他烧鸭吃。
父亲做啤酒鸭的方法，我至今还在沿用，很精致，也很繁琐。
鸭洗净，去毛，用生姜擦拭一遍鸭子的全身，然后再涂上白酒，静置一夜。
次日将鸭斩块，然后焯水，焯去血水。沥干备用。
取炒锅，油烧至六成热，用葱姜蒜炝锅，然后放入鸭肉炒制，期间加盐调味。
炒制约5分钟，见鸭皮收缩，鸭肉收缩，出锅箅去多余水分。
取一砂锅，放底油，煸香蒜瓣和干辣椒，然后放入炒制过的鸭肉，加入八角，茴香，桂皮，和一些晒干的橘皮，然后加入啤酒，漫过鸭肉即可。
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烧，期间需要翻搅，防止烧糊，待酒烧干至二分之一时，加盐，少许冰糖，还有酱油。
汤汁收到只剩四分之一，撒一把香葱，加几块辣椒装饰，即成。
整个菜做下来，其实很需要耐心和精力。这一点，我很好的遗传了下来。
其实并非只有中国才有这样的菜式，我在与一位旅法厨师交流的时候，也听到过法餐里的啤酒鸭如何烧制。方法相对要简单一些。
整鸭开半，去掉头颈，翅膀，腿，以及屁股的部分。用盐，黑胡椒，迷迭香，以及少许的柠檬汁腌制6个小时。
然后取出，用橄榄油煎制鸭肉，只煎带皮的面。煎至焦黄，取出备用。
另取炖锅，化开一小块黄油，倒入腌制鸭肉的酱汁，加入啤酒，放入鸭肉，焖煮40分钟。
取出鸭肉，切片，摆盘，淋上收干的酱汁，就是一道法式啤酒鸭。
不论这道菜如何演变，其实都是我和父亲过往的情感纽带。也是我儿时的美好回忆。
如今做这道菜，已有了不同的心境。毕竟我此刻已是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但在父亲眼里，我始终还是一个孩子。
家宴上，家人纷纷祝福，祝福父亲的同时，也总是捎带上赞许我。也许我是听惯了这种来自家人的赞许，已经没有太多的喜悦，因为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即使是有一丁点的小成绩，也足够让他们夸奖我很久很久。
父亲也许也是同样的想法，又或许他并不在乎我所谓的成就，因为我在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的欣慰或者欣喜。他只是客套的应允着。
这让我心里挺不舒服，即使我现在走的并不是他希望的路，但也不至于让他觉得没面子。而他此时此刻却没有半点的开心，让我觉得我的努力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希望。
可是饭后父亲的一个举动，让我心里一颤。
父亲递给我一根烟，抽烟很多年的父亲一直反对我抽烟，但是今天却递给我一根烟，并轻声说道：“辛苦你了，儿子。”
接过父亲递来的烟，我竟无言以对。那刻，无声胜有声。这就是两个男人的感情吧！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过很多画面。
我记得小时候，总是父亲骑着自行车，让我坐在自行车的车架上，送我去上学。
我记得初中时，父亲只是在家长会后听到老师对我的赞誉，就立刻带我去买了人生的第一个手机。
我记得那年在爷爷墓前，父亲扶着我的肩膀，求离世的爷爷保佑我一生平安。
我最记得，父亲从儿时就告诉我：“这辈子在外头不许欺负人，但是人家欺负你，你一定要还手，只要不是你先动手揍人家，打伤打残，爸爸给你摆平。”
虽然我从没有惹过祸，也很少动手打人，但是这样的话，总是让人觉得安心。
其实，他只是说不出口，他只是不想表达，可是又有哪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
哪怕你有一天长成了参天大树，对他来说，你永远是个孩子。
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个父亲。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以后会做什么职业，有着怎样的人生。但是父亲教会我的一切，我都会保留下来。不管别人家是怎么样的，但是这是我认为对的准则。做男人的准则，做父亲的准则。
我很担心父亲的身体，却又不知道该这么劝诫这个固执的老头。就随他去吧，只要他开心就好。有一天，也许他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但他不是还有我这个没怎么让他骄傲过的儿子吗？至少他从没有开口说过，但是我能感觉到。
我给郝哥发了个信息，说我迟两天回店里，因为，我让父亲尝尝不一样的啤酒鸭。
“我是一名私人厨师，为客人提供上门烹饪的服务。行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客人品味他们喜爱的菜肴，而我在品味着他们的人生。”
父亲的人生，波澜不惊，他就是一个平凡的男人，生活也索然无味。可是，这世上又有多少父亲就是这样，在平凡中伟大，在平淡里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