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人義
一
父親喜愛畫竹。
陽春三月，父親的一幅新作掛在我床頭的牆壁上，這畫仿佛把牆開了一扇大大的窗，窗外竹影婆娑，我就對着這滿窗的新竹酣然如睡。就在那幅竹掛起後不久的一個晚上，早春的風穿過半掩的窗溜進我的床前，涼颼颼地輕撫我的面頰，在涼風的刺激下我突然驚醒，開眼睛，就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見滿窗的竹在微風的吹撫之下輕輕搖曳，如夢如幻，亦幻亦真⋯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床前根本就沒有窗呵，定睛一看，原來是微風吹動了那張畫，畫中的竹帶給了我夢一樣的虛幻和真實。
父親不僅喜歡畫竹，且以竹為師伴竹為友，幾十年過去，依稀還記得他題竹的時候寫下的部分詩句：
唯有團團結，堅貞大小同
自是虛心多氣節，便得清雅友松梅
閒暇的時候他也教我畫竹，與其說是教我畫竹，不如說是教我做人。在他的影響之下，我也喜歡對竹，畫竹，詠竹，或以竹為師，或以竹為友，我仰慕竹的虛懷，使它廣得天地之精華，見山成材，見水成林；我欣賞竹的氣結，造就鋼筋鐵骨的體魄，小成扁擔，大成頂樑；我品味竹的清淡，練就隨遇而安的胸襟；可生庭院，可長深山；我學習竹的堅韌，錘煉的通體能曲能伸；能被雕琢，能做鋼筋。
父親一輩子愛竹，也分享了竹的品德。那安於貧窮，清淡名利，與世無爭，謙恭做人的生命資質，使他在1949年之後歴次的政治鬥爭的血雨腥風之中，如秀竹一杆，孤芳淡雅，離世安貧，遠離塵嘯，才使得我們一家在那人人自危的“崢嶸歲月”得以風平浪靜。
我也開始喜歡畫竹了，因為我希望我的人生像竹，像我的父親！
二
父親再也不能畫竹了，因為他病了；我也很長時間不去畫竹了，因為我心中的竹已經枯萎了，我知道我父親的生命正在凋零，我無法接受這樣嚴酷的事實！ 那麼突然，如竹一般清淡自在的父親竟然得了不治之症。那病來得如此凶猛，不到三個月，他腦細胞被腫瘤壓迫，失去了正常的思維與行為能力，並且將不久於人世。
那一天，在客廳裏，他就坐在他畫的竹子之下，由我靜靜地陪着他。好長時間沒聽他說話的我，突然聽到他自言自語非常無可奈何的感嘆：“我有這麼多兒子，如果有一個兒子研究宗教該多好呵！”我立即明白了他這句話背後的心聲：面對死亡，他無可逃避地在思想生命的問題，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況之下，他多麼希望他任何一個兒子能夠給他一個正確的答案。在那極端無神主義的年代裏，這樣關於生命的事，除了指望兒子以外，是不可能指望其他任何人指點迷津的！這就是我的父親，在他生命最危難緊要的時刻，向僅僅在他身旁的我發出這一輩子唯一的呼求，而我自己也是一頭霧水，愛莫能助；只得痛心疾首，欲哭無淚！
不久，父親就走了，他走的時候是那麼的困難與抗拒，當我努力透過我的視線牢牢抓住父親生命的那一刻，他也同樣地用他的眼光緊緊地抓住我；我要留住他的生命，他要藉着我抓住他自己的生機；我不願他死，他不願意並且極力拒絕去死，因為我和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的未來，但那時的他更是用盡他生命中最後的力氣竭力地渴求，渴求在生命的盡頭看到未來生命的曙光；他在僅有的片刻之間依然急切地等待，等待那來自於天國的拯救！
他就是這樣在我的面前睜着大大的眼睛離開這個世界！
他的死讓我長時間陷入痛苦與絕望，好長時間，我沒有動筆畫畫，更不用說畫竹，就連父親畫的竹也堆在書櫃上，好長好長時間我都不願意去碰。
三
我又開始畫竹了，當我在耶穌基督裏認識了人類和宇宙萬物的創造主，我深刻的知道，神創造一切都有祂特別恩典和美意，祂要使人在一切的被造物的奇妙之中，看到神自己的奇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祂更要使一切被造之物圍繞在人的周圍，隨地隨處成為人生命鏡子，反射出神自己品德的光芒，照出人生命中的軟弱，指引人活出更加豐富美好的生命。我帶着這樣的心情再去品竹，我便有了不同的體會，更帶給我畫竹時所未有的心情：
我喜愛竹，我喜愛竹虛懷若谷的胸懷，這胸懷能招來馳騁萬里的長風，不管是驟起的狂飆或是輕柔的微風，竹都是欣然揮袖起舞，瀟灑而從容；它若谷的胸懷隔絕了塵世的污染，有的只是一腔正氣，這正氣使它挺腰傲立，浩氣雲天！
我喜愛竹，我喜愛竹氣貫肺腑的通透，修截一段翠竹鑿孔成笛，便可吹氣成聲，幻化出千萬種的美妙的聲音，再把這聲音融進音樂的弦律，便吹奏出高山流水，便吟哦出漁舟晚唱；便描繪出山鄉春色，便引來了百鳥齊鳴。
我喜愛竹，我喜愛竹剛正不阿的無畏氣節，那氣節如骨格節節緊鎖，鎖定了竹的筋骨像鋼鐵一般的堅韌，幾千年來人們建房都會取竹為梁，撐萬戶家庭的溫馨；稍事加工就能成為承擔千金的扁擔，挑起千家生活的平安。
我喜愛竹，我喜愛竹安貧樂道的天性，這天性使它不選擇或富或貧的土壤，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存在。它或立在井邊，遮蔭擋雨；或是長在湖畔，圍湖成林；它更喜愛沿着江河生長，使亞熱帶地域的山山水水綠色蔥蔥，充滿生機。
亭亭玉立兮，伴松梅為友；
無味自香兮，與蘭惠同芳；
剛正虛懷兮，可為人師表；
氣節如骨兮，成世人臂膀。
我感謝神，藉着竹這種自然普通的植物帶給我生命的啟示，鼓勵我活出竹一樣的生命，不僅有內在自我的豐富，更有服務於世人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