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这天,果然下了雨。
淅淅沥沥地落在小城里,带着几分烟雨蒙蒙的江南气息。
凌暖和柳丁丁在一家咖啡馆里看着雨水从透明的玻璃墙上滑落下来,再抬抬眼,看雨滴落在墙外的绿草红花上,彼此都没有说话。
这家小店心思别致,在不大的店面空地上砌出四面玻璃墙,和店面原有的落地玻璃窗连成一片,搁上原木桌子和白色的小沙发,花瓶里的花多半是文艺而清秀的桔梗或雏菊,晴时暖阳,雨时潇潇,常有时髦女郎临窗而坐,笑谈或静默,都是入得了诗入得了画的活招牌。
此刻,凌暖和柳丁丁便是这烟雨朦胧的画中人了。这样的沉默,常常出现在两人的对话中, 一个话题已淋漓尽致,另一个话题尚未开启,一吐为快的两个人便常常陷入一阵舒适且不尴尬的沉默中。凌暖常常庆幸从大学至今近十载,与柳丁丁仍有这样的友谊。
“哎,雨水果然就下雨了。”柳丁丁伸伸懒腰,似一只懒猫。
“雨水可不就下雨嘛。”凌暖点了一根细细的香烟,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
“咱一会儿怎么出去呀,雨都大了。”柳丁丁嘟着嘴撒娇:“车停得可远呢。”
凌暖眨眨眼,嘴角挂一丝笑:“没事儿,我今天带了伞。”
“那就好,”柳丁丁松一口气又嚷嚷起来:“什么?凌暖,你会带伞?你带了伞。”
凌暖把烟摁在烟灰缸里,只是笑。
凌暖从来不带伞。
大学校园里,草木深深,潇潇细雨里,齐耳短发白衬衫的凌暖手插口袋从从容容的步子,是当时中文系的一景。
那时柳丁丁与凌暖尚不相熟,背地里听了不少酸唧唧的风凉话,说凌暖雨中漫步有黛玉葬花之风流,到底是中文系的学生,半文半白刻薄起人来,又准又狠。
也不怪人嫉妒,那时凌暖眉眼如画,齐耳短发整整齐齐,白衬衫蓝牛仔干干净净,脸上永远是清清淡淡的不远不近,中文系五朵小花里有名的冰美人。女生们总是带着几分酸调侃凌暖取错了名字,她哪里暖,该叫凌凉、凌冰、凌如霜才对。
取笑归取笑,中文系倒是多了几个不带伞的姑娘,也是微微瑟缩着肩膀,一脸潇洒的样子。可雨大些便慌了脚步,又是怕化了妆,又是怕浅色衣服沾了水春光乍泻,与凌暖毫不在乎的平稳步子相比,倒成了东施效颦。
柳丁丁本不在意凌暖,流言蜚语听多了才留了心。有几次看她不疾不徐的样子,心想就算是故作别致,可她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冷淡风度。
及至有一次大雨倾盆,大家都在教学楼下挤挤嚷嚷,只有凌暖皱皱眉,把书包往怀里一塞,便把白球鞋踩进积水里,微瑟缩着肩膀施施然走进大雨里。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忽然静了几秒,有几个人哎哎地喊着凌暖回来等雨小在有,凌暖在大雨里回头灿然一笑,不等了,这雨不知道下多久,我先走了。大雨里她短发贴着脸颊,头发眉毛更加漆黑,牙齿皮肤白得通透,像一朵花突然开放了一下,就转过头从从容容走远了。
这次没有女孩子说那些刻薄话,她们心里被什么刺了一下,不得不感叹,这个凌暖,真有那么点儿劲儿。
柳丁丁就在这中途遇上了凌暖,她迟疑了一下邀凌暖共伞,凌暖看了一眼怀里的书包,也就同意了,两人便这样熟络起来。
熟识后柳丁丁才发现凌暖何止不带伞,在她的财产里,压根儿就没有伞这个物件。柳丁丁惊诧得要命,不知道在南方生活的人没有伞怎么过活,凌暖只是耸耸肩说怕麻烦。
柳丁丁直觉没那么简单,可凌暖一向清清淡淡的样子,从不讲太多关于自己的事。
可雨天的咖啡馆,是个聊心事的好地方。
在凌暖的童年,每到下雨天,最后一节课还没上完,学校门口就挤满了送伞的家长们,只是里面从来没有凌暖的家长。
凌暖幼年时懂事到近乎隐忍,总是想着父母的忙和不容易,及至八岁那年的雨水,她冒雨回家,在屋檐下刚把怀里的书包放下来,就听到父母在堂屋里看电视的欢声笑语。
那一刻的委屈,比在学校门口看着别的小朋友被家长撑着伞带走的被遗弃感,强烈千百倍。他们或许根本忘了她,或许不在乎她。
她眼泪滚烫,涌过被雨水淋得冰冷的脸颊,哭得没有一点声音。正愣怔间,母亲出来看见了她,当即训斥,身上都淋湿了还不赶紧拿毛巾擦头发,再把衣服换了,感冒了还得花钱拿药!关心是关心的,可她听了更委屈,再听到钱字,心里更是冷得发疼。
这事儿成了个结,一口气郁结了十几年,从小学到中学,父母没有送过伞,她亦没有等过,只是下雨从不打伞,像是在和谁赌气,渐渐成了习惯。
后来呢,有了男友,年轻恋情总是蜜里调油,最后也毁在了一场大雨里。
男友说好来接,临时被上司抓包加班,她在写字楼下等了半天,收到他的短信,幼时学校门口的雨里,那种被遗弃感再次袭来。她打了电话过去质问,男友碍着上司在场,支吾两句挂断了,她邪火上来,再打,他摁断了来电,继续打,关机了。
他再开机,收到了她的分手短信。
天呐!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分的手!这样你就分手?那会儿你们多好呀!柳丁丁瞪她,又是心疼又是气。
凌暖露出一个我知道错了的笑,无辜地眨眨眼。
后来是怎么想通的呢?
也是下班路上一场大雨,本不以为意,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孤身一人远在他乡,她最后打了楼下便利店的电话,点了一堆大零食后,期期艾艾地开口要老板娘帮忙去隔壁买退烧药。
胖胖的老板娘很热心,送药的时候带了一瓶热热的姜汤,问她怎么生的病,她迟疑说是淋了雨,老板娘一拍大腿,哎呀你看看你!单身一人的,还不好好照顾自己,也不说带个伞!
这么简单?柳丁丁狐疑盯着她。
嗯!就这么简单,就想好好照顾自己,爱自己,无论怎样,无论曾经如何被冷落过,怀疑过自己是否不值得被爱。现在总记得,多雨的季节里,在包里为自己带把伞。凌暖笑得灿然,短发与眉毛漆黑,牙齿和皮肤白得通透,像一朵花突然开放了一下。
八岁的雨水,她为了一把伞委屈到掉眼泪,二十八岁的雨水,她学会了自己带伞,还好,不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