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划过,总会留下一抹星痕,驻足仰望之人或少或多;人这一生,留下的片片页页又有几章长存。有一天想到时,或感自己尚未孝言,便隔世相望了。
事实上,对于她的一生,我不是很了解太多,或许她是个好人,或许她有自己灿烂的年华。但当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静静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芳华。那个时候我刚毕业,不知道一个即将知道自己未来的人,内心会是什么样的寄予,看着她,我内心没有悲伤,更多的是唏嘘而已。自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部悲情剧的大结局,伤心却只是一种机械式的表达。旁边的父亲已经哭成了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离开,离开那间房子,离开那片黄土。
她出生在一个红色热火的年代,那个时候的人们都会站在集体的角度,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很善良,她曾经告诉我她想去当兵,想去前线做一名军医,她想去读完大学,她想去很多地方看看。发灰的张片上看的出那份年轻时候的青涩,那个时候高中毕业后,没钱也没途径上大学,她留下来做了一名老师,没有正式编制,二十年不变的工资甚至都买不起一双好点的鞋。每次看到电视上关于乡村教师改革的新闻,我都忍不住想打电话给她,然后又放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听父亲说,她三十多岁离了婚,前夫带着自己唯一的女儿离开她去了外地,之后十几年没有见过,也联系不上,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农村一所小学。最后经过熟人的介绍,认识了离婚的父亲。那年我刚上高一,对于这个陌生人我总觉得一丝隔阂,周末甚至不愿意回家,想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有些拘谨,不知道说什么,她给了我五十块钱,我立刻骑上自行车就跑去了学校。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继母是一个很会处事的人,慢慢地,我习惯了这样的理所应当,习惯了她的存在。我和妹妹常年不在家,父亲也需要人照顾,继母很不喜欢父亲抽烟邋遢,她喜欢干净利索,或许继母只是想找一个归宿,不然我始终不觉得父亲配得上她,继母每次上完课回来,总会给忙碌一天的父亲做好饭,洗好衣服,那段时间父亲也利利索索,光彩满面,两个人就这样依靠着,幸福着。大学的第一年我用当家教赚的钱买了一部相机,过年回家为他们拍了很多照片,继母洋溢着脸上的笑容,穿着自己过年的新衣服,梳理着自己淡黄色的围巾,抹上一年都没有用过的腮红,替父亲打理好上衣,翻好衣领,拍完裤子上的黄土,拘谨的坐在镜头前面,像一个孩子,试图去融入这个剪刀手的时代,看着这个自己一年工资都买不起的相机,我眼睛酸酸的为他们拍完了一张又一张灿烂的照片。
继母是编外老师,所以没什么福利。这个年纪她,教育局不可能给她什么实质性的承诺,一个个高学历的年轻老师进入学校,继母至多也只算个代课老师,一年到头,哪个学校的老师怀孕了生病了有啥事就会喊她去帮忙,连工资都是学校其他费用省下给她的,但就是那样,月底的几百块钱也让心情愉悦。学校里的累活都会找她,她是一个老师又不是一个老师,有时候我恨那个年代给她带来的伤害,但自己又无能为力,她的青春似乎就在这农村中,一个又一个的小学之间辗转。她离不开这里,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了,只要能让她留在学校里,她愿意做任何事情,有时候晚上一个人留守学校,父亲上完工,匆匆的抱着被子去学校陪,也只有父亲这样做。
2011年我刚毕业,去了湘西工作,一天父亲打电话说,继母胃病犯了,这几天陪她去医院检查下,可能会住院,我没有在意。而第二次接到电话的时候,父亲叫我回家。走进家门,乱糟糟的,没有的往日的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中药味,药盒子到处都是。父亲告诉我,继母已经胃癌晚期了,没多久了。父亲蹲在那里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像一个局外人。继母让我帮她找自己的女儿,给了我电话,我不断的打电话发信息,始终没有人回应,我不知道怎么才叫尽力,但我只想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怕,怕麻烦,怕这一切和我有瓜葛。看着躺在床上的继母,瘦的像一根枯木,声音微微的发抖,握着我的手,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我没有用心去听,我只求老天别让她遭罪了。我想用哭体现自己的悲伤但却没有眼泪。继母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像一个观众等待着落幕。
第二天和父亲吵着离开了家,我像一只鸵鸟,不想去面对,也不知道面对什么。高中毕业那一年继母看着我的大学通知书很开心,我好想让她去看看我的大学,走的那一天继母和父亲送我到了火车站,因为要去南方,车票太贵,我只有一个人扛着继母送我的行李箱,这是她早年结婚时的陪嫁,父亲嘱咐我,就算你丢了,也不能把行李箱丢了。那天下着雨,我抱了她一下,她难为情的笑了,我立刻转过身头也没回的离开了,我怕我自己哭,我怕不知道对这个陌生的女人说什么,去对她承诺什么,只是告诉他们照顾好自己,就这样一个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有时候我在想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想法,慢慢地,我不想去猜每个人的心思,去迎合每个人,像芳华里的刘峰,像我的继母,我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也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为我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即使伤害到别人,也没力气去试图修复。因为我觉得昨天的就是昨天了。
那天我接到电话,父亲说继母离开了,最后她没有看到她女儿,没有看到自己的哥哥姐姐,没有追悼仪式,没有学校的悼言,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看到我,父亲说她走的时候很难受。她走的时候在想什么,想这个世界?想周围的芸芸众生?想她的女儿?想她的一辈子?想周围这些不知道的人?或许放下了这一切,或许恨所有的人,她离开了。
晚上到家的时候,父亲正给继母洗脸,穿新衣服,带着父亲送给她的项链,穿上红色的新鞋,落下的眼泪打花了她的妆,她静静的躺在那里,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的我不知所措,我躲在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蹲在那里,呆呆的,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那年她48岁。
继母第二天匆匆的就下葬了,对这个黄土高塬上的人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唯一不同的是,村子后面的地里多了一座新坟,大家议论着,唏嘘着,一切落幕了。她像一颗流星划过,跟万千平凡的人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看着天,想喊,想说,但她听不见了,她像一本被人撕扯了开头的短篇小说,结尾却又匆匆忙忙的收笔,这本小说太平凡了,平凡的不如一粒沙子,但对我来说她却像一部历史,一部电影,一首歌,或许她很自私,没我想的那么好,然而生已尽,吾又何如。
这么多年,我时常在想着这个人,想我的继母。老家还保存着继母的备课笔记,教科书,每当看到这些,我都在想,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不像我的母亲,不像我的朋友,我不知道她在我心里算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她心里是什么,一切像一个谜。看着她的照片,想说对不起,但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我还说要带她和父亲去体检,可笑我要去听她讲课。
七年了,我不想让她亲密的人忘记她,我不想我忘记她,她离开的太平凡太平凡了,甚至在她下葬的那一刻都没有一个有血脉关系的人在,她没有葬在本属于自己的地方,她最在后一刻的亲人也许只有我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