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始于一场春雨,可是那一场春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天空仿佛要跟我们诉说什么似的,就像那“奴家有一段情,唱拔拉诸公听”的多情的戏子,但却又总是欲语泪先流。
草长莺飞时,雨润如酥,春天仿佛一直都是阴雨绵绵的。雨细细泠泠落下,落在园子里开满花的桃树,落在一小片绿绿的菜地上,落在爷爷用红砖砌成的围墙上,园子被雨水包裹着,像罩了一层纱,朦朦胧胧,像一幅画被撒上了水,一切颜色都晕开了。走到园子外面,墙边有几个小坑,我正疑心着,就看见爷爷拿着一些小苗走了过来。我忙问:“爷爷,你又要种什么?”爷爷指着墙边的小坑说:“今天是阴天,适合种爬山虎。”我看了一下爷爷手里的爬山虎,一棵一棵小苗,每一棵都只长了几片绿绿小叶子,心想这就是爬山虎,爷爷种这个干什么?只见爷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小坑里,又用手把土一点一点填上,我在旁边帮忙,爷爷一会说我填的土太松了,怕他们根不稳,一会说我压得太实了,怕它们氧气不够。到后来我索性什么都不做了,就蹲在那看着爷爷,听他絮絮叨叨地念着。等爷爷终于种好了,我才想起来要问爷爷为什么要种爬山虎,爷爷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以后你会知道的”末了还不忘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它们。刚刚种进去的爬山虎,几片为数不多的叶子都沾上一些泥土,而雨水滴到从叶子里伸出来的芽上,整棵爬山虎一抖一抖的像树林里雨天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在瑟瑟发抖,像想缩回洞里但为了饱腹又不得不出去,那嫩嫩的小芽则是为了生长不得不往前伸。
过了那杨柳醉春烟的时候,芳菲皆尽,而那一墙的地锦却是青如画。“地锦”即爬山虎,这是爷爷告诉我的,爷爷说:“这‘地锦’呐,就是让土地锦上添花的意思。”我心想:这爬山虎不是长在墙上吗,为何会让土地锦上添花,但是说成“给墙锦上添花”那不就成“墙锦”了?不过这“锦”不会在乎自己叫什么,它是只想着生长的,才过了一个月,根就扎得实实的,藤攀在墙上蔓延开。藤上不断的长出新叶,嫩黄,乳青,一点一点,像那书法家写完最后一个字,笔一挥,墨滴就沿着笔画撒在纸上,叶子沿着藤曼撒在墙上。
自春天种下它以后我就没再怎么关注过,但是爷爷对它非常热心,每天都要去看看,每次去总会带点工具去,锄头,铲子,剪刀,喷虫器,什么都不拿是很少见的,且每次总不忘要邀我去。那日下午,一如往常,爷爷看到我在门口乘凉便问我:“今天要不要跟爷爷一起去看爬山虎?”。我摇摇头说:“不去。”想到要走过半个村子还要去开祖屋那扇笨重的大门才能到园子,就为那么一棵植物,我是觉得不值的。爷爷叹气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它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吗?”我又摇了摇头说:”这爬山虎能长成什么样?不就是绿绿的一片挂在墙上吗?”。爷爷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小声的说着:“你还是要去看的,要去的。”我没再理会爷爷又说了什么,只是看着爷爷走出家门。下午的阳光照在爷爷身上,把爷爷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这显得爷爷更加矮小。即使是下午也是有点热,大概是夏天要到了,村子的小路上基本没有行人,我就看着爷爷一步一步的慢慢走着,深黄的泥路,咸鸭蛋黄似的太阳,还有橘黄的云,爷爷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背心,戴着一顶浅黄色芦苇织成的草帽,爷爷慢慢走远了,变成一个点,像是掉进柠檬汽水里的冰块,一点一点融化最后消失在透明的玻璃杯中中,爷爷融在了夕阳里。
等到了那荷露尖角,蝉鸣白杨柳时,夏天是真的来了。树叶被太阳烤着,人们总是汗流浃背,夏天的味道,微焦、偏咸。夏天最重要是西瓜,放在井水里浸过的西瓜更凉爽还有一种特别的清香,我和爷爷在门口吃着瓜比着谁能把西瓜籽吐得更远。爷爷好像一下子喘不上气,吞了好几颗西瓜籽,我笑,他也笑,边笑边咳,还边说:“你看这西瓜籽小小的,种下了能长出老大一个瓜。我们春天种的爬山虎,现在长得越来越好了,这两天都开花了。”“什么?爬山虎还有花?”我惊愕道,一不小心也吞了几颗籽,这下爷爷笑得更大声了,咳得也更厉害了,脸上都要比西瓜还要红了。我还从来不知道爬山虎还会开花,便央爷爷带我去看。爷爷听到我想去看爬山虎立马就放下西瓜抚胸口说:“爷爷这就带你去。”我顺势拍拍爷爷的背说:“爷爷别急着去嘛,外面太阳这么大走过去不得热死啊。”爷爷顺了气说:“等你看到它们就不会觉得热了,别磨蹭赶紧走。”说完就拿上草帽往园子走去,我只得赶紧跟上。好不容易走到祖屋,一打开门就有一股浓重的土味,空气中的灰尘混着夏日的热气一个劲的往鼻子里钻,不由得感到烦躁起来,真亏爷爷每天都要来这里看。走到园子门口,被那满眼的绿吓到了,刚刚的烦闷通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凉,颇有一种“竹深叔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这清凉不是来自风是来自青浓似酒的绿叶,一片一片,像上下班高峰期地铁里的乘客,歪歪斜斜挤满了一车,叶子挤满了一墙,厚厚的铺了一层在上面;我想就算冬日连下几场大雪也未必能把雪积得如此厚吧,不过那冰冷雪可以堆成一个个憨态可掬的雪人;而这绿得盎然的爬山虎却是堆不了的,也不是说堆不成只是墙上长出一个绿绿的巨人总是有点突兀,它安安静静的趴在墙上就足够了。那绿趴在墙上像夜空一般安静,仔细看可以看见一朵朵小花,像夜晚黑黑的天空突然有人放了一大把烟花,绚丽烟火在天空炸开,然后散落各处。这些小花在一片绿中炸开。我不由得说:“爷爷,这些小花真可爱。”爷爷直直的盯着它们说:“再过不久它们就要落了,等不了多久了。”这些小花终有一日会像烟火消落在夜空中一般在这片绿中消失。我抬头看了看爷爷正想说点什么,却看到爷爷脸上一副伤感的模样,便不再说话。那日我和爷爷一直站在园子门口,直到夕阳斜照,直到村里人家炊烟升起,墟烟依依,方才离开。临走前还答应了爷爷以后每天都会跟他一起来园子。
夏天总爱下雨,爱毫无征兆的下雨,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轰隆一声便有一大片乌云过来,哗的一下雨就倾落下来,也不管地上的人有多慌乱。像是我小时候常常玩的一种游戏,先找一排蚂蚁,夏天想要找蚂蚁是不难的,不过实在找不到就在地上放一些砂糖,等蚂蚁自己找过来。等蚂蚁们都排好队,井然有序的搬运东西往洞里走的时候,就在它们上方喷水,假装是下雨,然后看他们慌慌张张的各个方向逃窜。而我与爷爷现在像极了那些蚂蚁,本来是沿着小路慢慢走着的,现在却是四处寻找可以避雨的屋檐。本以为今天是去不了,没想到一阵风吹过来,那一大片乌云就移到别处去,太阳又重新出来了。我拧了拧衣服的水跟爷爷说:“爷爷,我们都成落汤鸡了,今天就别去了,先回家换衣服吧。”爷爷则是拍拍了衣服说:“太阳都出来了,等我们走到家衣服也都,干了,现在走去园子衣服也差不多会干,去吧。”。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么执着的要去,也只能依着他跟他一起走了。一场雨像是给夏日洗了澡一般,变得异常清爽和安静,爬山虎也是一样,不像之前那么热闹。有些雨水还停留在叶子上,沿着叶子的纹路聚到叶尖凝成一滴,掉到另一片叶子上,然后再弹起,在一片又一片叶子上重复发生像有人撒了一大袋珍珠,仿佛都能听到珍珠碰撞的清脆的声音。不过我好像看到了一些紫红色的珠子,一小颗一小颗的藏在叶子中间。爷爷告诉我那是爬山虎的果实,现在还少再过几日便能长出更多来,像一串一串的葡萄。我问:“那爬山虎的果子是不是跟葡萄一样好吃呢?”爷爷笑我只想着吃:“你啊,就知道吃,这果子没有葡萄那么好吃,但是可以拿来酿酒。”。“爷爷不是最喜欢喝果酒了吗?那我到时候一定要摘很多果子来给爷爷酿酒喝。”我指着那些珠子大声的说着,却未想过它们长在墙上我要怎么才能摘到它们,只是觉得它们和珠子一样,一定会掉落下来的,到时候一颗颗捡起来洗干净就好啦。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叶子上的珍珠,空气又潮湿了几分,爷爷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就咳个不停。爷爷说要回去了,我疑惑道:“几天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爷爷咳着不断拍着胸口顺气说:“爷爷老咯,不能像以前一样陪你玩那么久了,需要回家休息了。”。看爷爷这样我忙过去扶着他往家里走,可是爷爷每走几步总要回头看一眼。走出祖屋的大门,我刚要去拿钥匙锁上大门,爷爷说:”我来吧。“我有点不解因为平时都是我负责开门关门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门太重了,锁太难合上不肯做这些事情,爷爷却说我长大了,需要自己做一些事情了。慢慢我也就惯了,习惯了推开那扇沉沉的大门,习惯用力压那把有点生锈的锁,只是今天爷爷却要自己来。我站在门口看着爷爷把门合起来,把锁挂上去,末了还摸着那木门的纹路喃喃的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便问:“爷爷你在和门说什么呀?”。爷爷的手依旧放在门上说:“我在同它道别。”。我心想爷爷再怎么说那扇木门也不会听懂的。太阳照在门上,木门反着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清晨的草地,一颗一颗的露珠聚在一起,夏日在空气中凝结,凝成一片白霜。午后的弄堂,一只橘猫在玩弄死去的蝉,报复它吵闹了整个夏日。我疑心是他们赶走了夏天,清晨的白露,午后的橘猫。秋天就在夏天被赶走之后,穿着一袭长裙款款走来,袅袅娜娜不疾不徐。我每日都要从那棵爬山虎上摘下点什么,绿沉的叶子,降色的果子,秋天来了以后叶子变成了赭色,我拿给爷爷看的时候,爷爷说那是“白露色”我问为什么是白露色,爷爷回答道:“因为秋天‘白露为霜’,秋天的叶子就是白露色,懂了没?。”我半信半疑的说着:“懂了,懂了”不懂不也不敢说出来,生怕爷爷较真。爷爷自夏天的那场大雨后就一直卧病在床,而我则担负起了照顾爷爷和照顾爬山虎的责任。起初我只要把饭端到房间里然后跟爷爷一起吃就好了,后来演变成一口一口的把饭喂到爷爷嘴里,爷爷总是靠在床头的枕头上,微微伸着头等我把饭喂到嘴里再慢慢的嚼,然后用力的往下咽。我从一开始的笨手笨脚到后来可以熟练的把所有的饭菜都喂给爷爷也不会让爷爷的嘴角沾上饭粒或者有一点汤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把爷爷照顾得很好,并且以此为荣。可是爷爷和那棵爬山虎仿佛约定好以秋为期一般,无论我如何用心照顾如何小心翼翼他们都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爬山虎的叶子全部落光了,阳光压在光秃秃的藤曼上,影子斑驳扭曲,看着像恶魔的爪子正紧紧抓着墙面,我突然很害怕,哭着就跑回家了。回到家就抓着爷爷的手大声的哭着说:“爷爷,爬山虎死了,叶子都落光了,怎么办啊。”爷爷拍拍我的手背说:“傻孩子,爬山虎没死,它只是休眠了,等过了冬天它就会醒了,春天来临时又会长出芽,到时候你还要好好照顾它。“我仿佛止不住哭声,抹抹鼻涕接着说:”爷爷那你要快点好起来,等到春天的时候一起给它修剪叶子。“爷爷摸着我的头答非所问的说:“看爷爷种爬山虎的时候才是小小一棵,后来长成了一大片,开了小花还结了很多果子,现在虽然暂时枯了,但来春一定会长得更好,你啊!一定会像这棵爬山虎一样,将来也会成长得很好的”爷爷说着说着就突然笑了,我也破涕而笑并承诺着:“爷爷,你好好看着我一定会长得比爬山虎要好的。”爷爷应着:“好好好,爷爷会好好看着的。”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忙起来跑到门口,突然就看见好几年没见的父母,在我已经忘记他们的长相的时候他们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抬头就看见他们脸上的悲伤,这时奶奶拉过我说:“去最后看看你爷爷吧,道个别送送他。”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到爷爷的房间了,这不是我熟悉的总是充满阳光总是有着笑声的房间,而是一间黑沉沉的一片寂静的房间。爷爷还是以昨天的姿势躺在床上,脸上看起来是微笑着的,我拉拉爷爷的手,想叫醒他。那双手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暖暖的而是变得十分冰凉,硬硬的骨头皱巴巴的皮肤如我那天触摸到的干枯的藤曼一般,毫无生机。亲戚们陆陆续续进到房间里,狭小的房间里突然挤满了人,而我依旧觉得空落落的。之后的一个星期里,请来了道师,白天黑夜的在爷爷旁边念着谁也听不懂听不懂的经文,我认为这是打算把爷爷吵醒,所以一直在等着!我穿着黑色的丧服跪在灵堂里被烟熏红了眼睛,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爷爷睡在死去的树木做成的棺材里,我每天都要紧紧盯着,希望爷爷能突然睁开眼然说了做了一个好长的梦。直到那天雨落了一地,喇叭吹响了一路,爷爷被抬到一座山头,新挖的墓里积了一点水,怕爷爷会觉得潮湿就垫了些秸秆,铁楸铲着湿润的泥土,雨水和泪水一同掉在墓碑上,直到我最后放上一把黄土才终于放弃爷爷还会醒来的念头。回家的时候他们塞给我一把树枝,让我拿着往家里的方向跑,并且叮嘱我要一直往家的方向跑,不能回头,这是为了让爷爷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如果回头了爷爷就再也回不了家了。我心想爷爷怎么可能会忘记回家的路呢!爷爷以前和我去山上玩的时候即使天再黑也能把我带回家,所以怎么会忘记呢?但我还是一直往家的方向跑,一直盯着回家的路,不敢回头。
后记
爷爷葬礼结束后我和奶奶便被接去同我的父母一起住了,我失了约,没能在春天的时候去看爬山虎重新发芽的样子。后来从父母口中得知那一年春天爷爷已被确诊为肺癌,他不愿住院治疗只希望在最后的时光能在我身边陪伴我,得知这件事时我异常痛恨自己当初的年幼无知!如今爷爷已经离开已有十年之久,这个夏天我再一次回到祖屋,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被虫蛀空了的木门,灰尘扑面而来,急忙走到园子门口,但我只看了一眼便走了,只看了一眼我的脑海里便像是有一个人在放一个巨大的绿色的鞭炮,回忆在噼里啪啦地响,绿色的烟气蒙了我的眼睛,呛得我泣不成声。在这十年里我们都在竭尽全力地生长着,我没有让爷爷失望过,而那爬山虎也一样,只稍看一眼我便知道它长得很好。只需看一眼,也只能看一眼,再看怕是要得病的,要得相思病的。最后在夏天即将结束之时我写下这一篇文章以纪念我最亲爱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