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骂我是笨蛋，我觉得我不是，所以我要离开这里。
裙子三套，内衣内裤，外套、衬衫、牛仔裤、西裤……都要，有得换。
鞋子，高跟鞋和运动鞋，平底鞋也要，鞋子就是面子，不然人家以为你穷。
包包两个，床单被套两套。
衣架，十个，少拿点，一个挂毛巾，一个挂浴巾，还有一个挂擦脚布，平时不能洗太多。
撑衣杆这么长？能收缩就好了。
电吹风。
笔记本，鼠标，书……
嗯，卫生巾也要，万一来事的时候没地方买就糟了。
洗漱用品，护肤品，化妆品，花边镜子，桃木梳……天呐，箱子这么小！
等等！我是出门找工作的，又不是搬家，人都没着落的，拿那么多东西干嘛，有病！
我气醒了。
醒来更气，我一男的，尽带女人东西！
我靠！手机没电了？
算了，还是收拾东西吧，连做梦都是想走，没什么犹豫的了。
男人出门要简单，一件牛仔裤、一件换洗的衣服、两双袜子、飞鸽、牙刷牙膏，可以了！再挎个电脑包。
哎呀，还没买票！等我先网上订一下票。
我靠！没票？
难道老天认为我出走是错的，用这种方式暗示我？
暗示得也太明显了吧，完全跟我妈一个意思！
说到她我就来气，我是笨蛋？不对，说我是笨蛋是20多年前了。
那时候几岁来着？忘了。被逼着买菜的时候，黑心的菜农短了斤两，我提着五毛钱的七两辣椒回家，我妈一提就说肯定不对，提起柜角的秤一称，果然是七两。
她就骂我——应该是这样，不然情节对不上。因为我记得她提着鞭子抽我，一边抽一边骂，吆赶着我去找那个黑心女人，我像被赶上杀猪台的猪，一路哭跳着被吆到集市。
我妈骂我是笨蛋，买个菜都给人骗！
满大街人看我。
我是笨蛋？
我于是放大了嗓门使劲哭，跳得更厉害，不停伸手去搓每个鞭子所过处——就停在那个黑心女人摊子前，为了配合我的惨烈，我妈抽得很卖劲。
那女人终于看不下去，抓了一把辣椒塞进我们的袋子——看，还说我笨？
很多人指指点点，叽叽歪歪。
这是20多年前的事，但我一直记得。
今天我30岁了，不对，是昨天的生日，我妈说我心比天高，“才”比纸薄，还不承认，所以年过30一事无成。
她说“你从小就比谁比不上，没人家个高也没人家灵光，还长得不好看，做生意连人家问多少钱一斤都不会说。”
她说“那次买菜我就看出来了，只是生了你我又不能把你捏死。”
她说“你都30好几的人了，还不能承认自己笨，真是白活了。”
她说“笨就笨吧，我都认了你还计较什么？不认命这一辈子就都得这么难受，怪不得一事无成。”
她说……
她一说我才想起来她骂我是笨蛋的事我从没忘过。
怪不得我30了还叛逆。
我是笨蛋你是什么？培养笨蛋的？那你比我强多少？
她现在打不动我了，我特么特想这么怼她。
但最终只瞟了她一眼。
我说“你烦不烦？我笨这件事你已经说了20多年，你看不起我，我早就知道了，现在这样多好，证明你是对的，你赢了，我就是个笨蛋，行了吗？我现在要睡觉了，你要看笨蛋怎么睡觉吗？”
我睡的时候就想起买菜事件所有细节，妈的，居然骂我是笨蛋！
我是笨蛋？他妈的！爱谁谁是，老子他妈的就不是！
天亮了我就走，去，去上海，北京，或者广东，反正是越远越好！
想着想着我就开始收拾行李：
裙子三套，内衣内裤，外套、衬衫、牛仔裤、西裤……全要，有得换。
鞋子，高跟鞋和运动鞋，平底鞋也要，鞋子就是面子，不然人家以为你穷。
包包两个，床单被套两套。
衣架，十个，少拿点，一个挂毛巾，一个挂浴巾，还有一个挂擦脚布，平时不能洗太多。
撑衣杆这么长？能收缩就好了。
电吹风。
笔记本，鼠标，书……
嗯，卫生巾也要，万一来事的时候没地方买就糟了。
洗漱用品，护肤品，化妆品，花边镜，桃木梳……天呐，箱子这么小！
等等！我是出门找工作的，又不是搬家，人都是没着落的，拿那么多东西干嘛，有病！
我气醒了，醒来的时候凉风习习，夜空青黑。
我靠！这么黑，一点星光都没有？我翻了个身继续睡，一个大男人怎么成了个女人，磨磨唧唧拿那么多东西，找鬼去？
呸呸呸！自己吓自己，有病！
天还没亮，我要重新回到梦里把自己变回来，我是男人！
然后天就亮了，只是不知道几点，我按了下手机，我靠，没电了？只好一边充电一边收拾行李。
我告诉自己，你是一个男人，不要婆婆妈妈拖家带口的。
我从墙角抓起个背包开始塞，一件牛仔裤、一件换洗的衣服、两双袜子、飞鸽、牙刷牙膏，可以了！
挎着电脑包。
完美！
哎呀，忘记买票了！等我先网上订一下票。
我靠！没票？
难道老天也认为我出走是错的，用这种方式暗示我？
难道她们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个笨蛋，而且笨到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笨？
又想到那次我一边哭，一边弹跳揉搓鞭锋过处，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被赶上杀猪台的猪，现在我觉得更像是被逼着早飞的笨鸟。
一飞，啪叽，摔死了。
所以我只记得她骂我是笨蛋。
我哭醒了。
2.
凉风习习，月已西斜，轻云如画。
我坐起来，摸索到桌上的云烟，抽出一支点上。
夜像个半透明的玻璃球，烟雾喷出来就沿着壁体的弧度向上消散，是淡淡的飘影。我的脸上并没有泪——其实倒希望它有。
点开12306，哪里有票就去哪里，走出去也许有活路。
其实我不确定，也许是死得更快的路。
好吧，实话说，走出去活法和死法都很多，但继续这样，就是死着活下去。
如果不是昨天她又唠叨，我也就继续这样苦熬下去了，熬到退休，也许能迎来新生，即使没有也没关系，那时候也就习惯了，说不定对“新生”反倒不习惯，其实，条条大路通向死。
不过，我30岁了，做笨蛋做够了——反正条条大路通向死，不如换种死法。
深圳！好，就去这里，我马上订票。
毕业实习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面试的经理问我为什么去深圳，我说那是儿时的梦想，小的时候改革开放的电视看多了，觉得深圳是个好地方，开放、热烈、激情澎拜。经理说“那你周一来报道吧。”
我上班很努力，返校前经理说：“小王，你小伙子很不错，毕业了回来我好好带你，让你在深圳实现么梦想。”
我想了很久关于我“很不错”的评价，在他单独安排我为他做的辅助工作里找解析，甚至忍不住把他当着沃尔玛主管夸我聪明的话当真。
我在离校时犹豫了，在回家和闯荡深圳之间徘徊，一边是经理讲述的事业和大城市的美好未来，重点是他说我是个有才华的人；一边是我妈的眼泪和苦口婆心。
我跟我妈说我要出去，因为在人家看来我聪明有价值，在她眼里我就只是个连菜都不会买的笨蛋。
我妈说“你个笨蛋，人家不捧你你能老老实实去帮人家干活？等你干不动了就一脚踢了，你那么笨，除了你妈还有谁会真替你想，回来考个单位才能安身立命。”
我觉得我妈说得对，我都笨了20多年，不可能实习几个月就变聪明。
网络故障？
刷新，还是网络故障！
我怎么这么笨，连个票都买不了！
怪不得我在单位不被重用，人家新来的小周才一年就升了主任，小李才两三年就成了所长，再看看我，五六年了，还是个科员！
看来我妈是对的，不愧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对我比我自己都了解。
那，我还叛逆个什么劲？睡了睡了，明天还要上班，人这一辈子，条条大路通向死，净瞎折腾！
3.
我一躺下就醒过来，天亮了，晨霞映屋。
我发现全身酸痛，头昏脑涨，昨夜好像做了一个很复杂的梦，梦里有很多梦。
每个梦里我都决定要走。
老爸叫我起床了，看来我妈读懂了我昨天的眼神，还在生气，今早连叫都不叫我了。
我应和了一声还是没动，我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里的憋闷和痛苦，公众号里有很多鸡汤作家，他们专门倾听读者的问题，然后理性地给出建议，我点开最喜欢的一个，我要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问问他，像我这样30岁的“叛逆少年”，没事业，没结婚，没女友，人生还有希望吗？
老爸又喊我。
知道了知道了，上个屁的班，老子都不想干了！
但是我没敢说。
我妈终于火了，大声呵斥老爸，其中的冷言冷语是说给我听的。
我气得双手发抖，马上就要被逼疯了。
她说过我是笨蛋，为什么还要逼着笨蛋像正常人一样？有事业，有地位，有老婆，有孩子，这些东西不是正常人才有的吗，关笨蛋什么事？
她说，我要先承认我笨，然后才有转机，我嘴上死硬，心里早就承认了，可是没看到转机，倒越来越憋屈。
当她一边说我笨又一边拿正常人的标准来要求我时，我开始怀疑之前那个经理说的才是真的，我其实是聪明的，骗了我的人是我妈。
我把这些都写在了私信里，准备发给那个作家。
但是没发，因为我突然想，如果发过去，他要解答我的问题，肯定会把私信内容公布，那样，我不就是向很多人承认我是个loser？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来骂我，说我活该，或者讨论我的原生家庭……
我熄掉了手机起床，还是好好上班吧，再不起来真得迟到了。
我走向驾驶座，老爸拍拍我的肩说今天他来开，他说“儿子，不要压力太大，也不要怪你妈。”说完赶紧钻进车里，我妈使劲拿眼睛剜我。
我决定还是要把私信发出去，骂就骂吧，如果作家说我还有未来，还应该出去闯荡，我马上就把工作辞了，去，去深圳，广州，或者上海，反正只要走出去，就什么都有可能，条条大路通向死，何不奋起搏一回！
我等得很焦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给我明示，有点后悔没有加上“请及时答复，事关生死！”
上班的时候小周说“王哥，今天状态不佳啊，嘿嘿，昨天生日，女朋友陪了一夜？”
妈的，明明知道我没有女朋友！
李所长也叫我到办公司，说“王二啊，过生日归过生日，不能玩得伤了身，是吧？伤了身自己难受，还影响工作，你看，让你给我发水泥领用明细表，你发的项目名细表。”
我红着脸出来，脑子里全是“伤了身”的猜测。
中午张三打电话给我，我如获泄口，把最近的烦恼一股脑都倒给他，重点说了昨天的生日和做得累死我的梦，别人不敢说，张三可是我当年的上铺兄弟。
这小子现在混了一家文化公司的培训经理当，忙得没时间抱怨。
当年他叫我一起去深圳实习，我跑去卖电脑，他跑去拉人炒股，毕业后我们都没回之前的公司，不同的是我回了老家，进了老妈安排的单位，他还去了深圳，中间换过无数工作，隔三差五跟我倒苦水，羡慕我的稳定，不过现在我倒羡慕他，同样都是受苦，他那么精彩，我这么窝囊！
我叨叨叨叨开始骂，他一声不吭地听，听完他说“兄弟，出来吧，以你的才华，当初要是没回去，你肯定混的比我好，不过现在也不晚。”
我说“可是能找什么工作？除了你，深圳我人生地不熟；那边消费这么高；我妈肯定不同意，又要寻死觅活……”
他说“你他妈的活该！”
挂完电话我想起来他好像没说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把我骂完就挂了。
我觉得他骂得对，我就他妈活该，谁让我天生比别人笨！
那个作家还没更文，他是不是看到我的问题也只想骂人，或者找他询问的人太多，根本还没看到我的？我觉得那个私信平台设计得有问题，应该设计自动识别并排序的功能，把像我这种人生大事的放在首位推送到作家面前，而不是等着他一封一封慢慢来看。
我一个下午都在想这些年的事，想张三说我活该，活该就活该吧，反正人人最终都一样，条条大路通向死。
可我还是着急，我30了，三十而立，这他妈谁规定的，老子三十未成年，怎么了！
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决定出走，裙子三套，内衣内裤，外套、衬衫、牛仔裤、西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