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引子
如果是我来拍《冈仁波齐》,我会讲一个故事。
而这个故事,可以这样开始——
72岁的杨培赶着一群牦牛来到平日放牧的山坡上,利落地支起火炉,热上了酥油茶。远远地,自己的老兄弟走了过来——
“杨培老哥哥!今年的小牛犊长得壮啊~!”
“是啊,”杨培回答说:“它们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完了再跟着母牛满山跑,能不壮么!”
“那也得赖着你这个好牛倌儿啊~!”老兄弟拍了拍杨培的肩膀,大笑。
杨培“呲”一声乐了,口中喷出的气流搅乱了柴火的烟:“我这辈子,也就会干这么一件事了!天天一直跟着牛屁股后面跑,有啥意思!”
“那干啥有意思?”
杨培抬起头,眯起眼睛,望了望不知何处的方向,缓缓叹了口气,方才说道:“朝圣呗……”
老兄弟一听,当即附和:“这事儿确实好!”顿了顿,又说:“可惜你哥呀!当年天天念叨要去朝圣,结果还没等去,就死啦!”
老人的眉毛抖了抖,闷头灌了一大口茶,不再说话。
夜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原本聊着一天的见闻,每个人都乐呵呵的。杨培捏着糍粑,想了又想,终于开口:“那个,过完年,我想去朝圣。”说完,老人停下了一切动作,坐直了腰背,盯着屋子里的每个人。
昏暗的灯光下,人们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杨培爷爷年纪大了,去朝圣怕吃不消呀!”孙媳妇有些担心。
大家互相对望了一眼,最终看向这个家的主人,尼玛扎堆。
50多岁的汉子只略想了一下,把手里的糍粑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行的,我送叔叔去。”
72岁的杨培要去朝圣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陆续有8人加入朝圣的团队,同时大家在探讨这件事的时候,想起今年是藏历马年,于是打算先从自己所在的芒康,到拉萨朝圣,再从拉萨出发,磕头去往同样属马的冈仁波齐。
01放下屠刀,就该立地成佛么?
朝圣的队伍里,有一位屠夫。他每跪下一次,都要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高原稀薄的氧气、起伏的山路和干燥而凛冽的风,合力绞杀着他本就薄弱的意志——那一个个长头,看似轻松,却实在是如同一把把插进肌肉缝隙里的刀,有着摧毁人心的力量。
好在,屠夫有他的坚持——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赎罪。
因为腿脚残疾,又有些懒,江措旺堆只能用藏人最不愿做的事情来谋生——杀生。
每一次杀掉一个生命,他都会得到一笔钱。这笔钱本应拿去贴补家用,但他却往往拿去喝酒。因为每一次屠杀结束后,他都会感到十分愧疚,不去喝得烂醉,几乎无法入睡。
也许,在他的意识深处,就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屠夫。
路好像永远走不完。
江措旺堆一步又一步地挪着,每一次下跪,都得靠着回忆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生命的眼神——靠那种深深的歉疚和压力,靠那种在灵魂深处,自己瞧不起自己的痛苦。
当本就虚浮的脚步开始紊乱,屠夫为了集中自己的意识,开始小声跟自己说话:“江措旺堆,你杀了那么多牛,罪孽那样深,一定要好好磕头,好好赎罪……”说完这些又抬头合十祈祷:“佛啊,江措旺堆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杀生了,请您一定要赦免我……”
宁静的山路上,此起彼伏地响着朝圣的人手中木板摩擦地面的声音,一队人老老少少,都在专心走着自己的路,磕着自己的头,直到一声号哭,划破高原的上空。
是江措旺堆。
这个体态微胖的汉子跪在地上,显得有些筋疲力尽,但却又用自己全身力气在哭着。队伍中,有一位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叫做扎西措姆,她三步两步跑到屠夫跟前,蹲在地上,两只大得能装下整片天空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他。
杀过无数牛羊的屠夫,在下跪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一只虫,等他反应过来,甲虫脆弱的身躯已经被向前推动的手板碾成了一条黑线。
潜心忏悔的屠夫,望着又一条葬送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最后的轨迹,这才放声大哭。
队伍中其他人都停在当场,望着他。72岁的杨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从队伍的最前方,摇着转经筒,慢慢走回队伍的最后方,停在屠夫跟前。
“江措旺堆啊~!”杨培站在屠夫面前,摇着转经筒,“你在哭什么呢?”
“杨培叔,我压死了一只虫!”伤心的汉子一边哭一边回答,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绝望。
“为什么,压死一只虫,就要哭呢?”
屠夫顿了顿,哭得更大声:“杨培叔啊!你看我都已经杀了那么多的牛,刚刚还在发愿说我今后再也不杀生了……”说到这里,江措旺堆哭得更伤心了,“而且我来朝圣,就是想求祂能赦免我!结果我又杀了一只虫!呜呜呜……”
杨培蹲下来,平视着他:“江措旺堆啊,你是在因为自己的愿望不能马上实现而伤心吗?”
屠夫抽咽道:“我是觉得,佛一定已经不肯赦免我了……”
“就因为不小心压死了一只虫?”
“我觉得自己太坏了,哪怕现在想放下屠刀,也没法立地成佛了,呜呜呜……”
杨培叹了口气:“江措旺堆啊!我哥哥是个学佛的,他在世的时候,总说这么一句话:‘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你好好想想这个道理,不要哭了。”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江措旺堆嘟囔两遍,仍觉得不能解自己干渴,“杨培叔,这啥意思啊?”
杨培站起身来,俯视着他:“你啊,刚开始想改过就寻思着要个善果,不是犯了贪么?”
江措旺堆直了直身子,陷入沉思。杨培见他仍是糊涂,又说:“这朝圣的路得一步一步走,你难道还能一步到拉萨么?”
说完,杨培就站起身,摇着转经筒,走回队伍最前面了。
屠夫停在当场,一张脸上满是泪水和着灰尘,直像是涂了泥巴,只剩一双眼珠还算干净。许久之后,满脸“泥巴”的汉子终于“噗呲”一笑,胡乱抹了把脸,认认真真为虫子念了几句经,又重新磕起头来。
02“好人”,一定有“好报”么?
众人纷纷重新上路,只有小女孩扎西措姆还围在屠夫跟前,不停追问:“叔,刚才你跟杨培爷爷说的是啥意思啊?”
“扎西!闭嘴!好好磕头!”发出吼声的是扎西措姆的父亲,仁青晋美。
他是带着妻子和最小的女儿一起来朝圣的。
32岁的他,在队伍中看起来虽不起眼,但却是最努力的一个——是的,他比一心赎罪的屠夫都更努力,努力到他的每一次下跪,都能发出“嘿”的一声,好像那一跪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留着略长的头发,绝少笑,对女儿亦很严厉,小女孩一有偷懒,他就要大声教训她一番,妻子缩在一旁,从不敢出声。
就像刚才,小姑娘好奇想问江措旺堆与杨培的谈话,便直接被他喝止,乖乖跑到自己之前磕头的位置,磕起头来。
这一天下午,队伍行至一处山谷深处,正遇上落石。退出去是肯定不可能了,只有快速向前跑。
杨培走在最前面,已经脱离落石范围,其他人速度也都够快,色巴江措也护着自己怀孕的妻子快速撤离,只有小女孩扎西措姆,在跑起来的时候被脚下一块滚石绊倒,摔倒在落石的中心区。
眼看一堆石块就要砸到孩子身上,父亲仁青晋美冲上来,用身体护住了她。
扎西措姆安然无恙,只有一点擦伤。仁青晋美的右腿,却被一块巴掌大的落石结结实实砸中,几乎站不起来。
当晚,大家聚在毛毡帐子里头念经的时候,仁青晋美恨恨地盯着自己的伤腿,发起牢骚:“你们说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石头谁都不砸,偏偏砸中了我!”
尼玛扎堆作为领队,安慰道:“伤得也不是很重,休息几天就好了,别着急,大伙儿等你养好了一起走。”
“哥哥,你说我咋就这么倒霉呢?不光是我,我们家也倒霉!您给评评理,我们家上下几辈人,哪一个不是大好人?!”仁青晋美对尼玛扎堆说。
“是啊是啊!”尼玛扎堆点头道,“你们家真的是出了名的好呐!”
“所以你说,为啥好人就没有好报呢!”仁青晋美胡乱捋了捋头发,“就说去年,好容易攒了点儿钱盖房子,偏偏还在拉货的时候出车祸死了两个人,我们一下子要赔人家那么多钱!到现在我也没还完债!”
“哎,是啊是啊,”众人一起点头唏嘘,“对啊对啊,不容易。”
“我来朝圣,就是为了能把这个倒霉的运气转一转,”仁青晋美对大伙儿摊开双手,“结果你们看看,朝圣的路上还能被石头砸坏了腿!你们说,我到底是做错了啥?我要是像江措旺堆,那我也认了!”
洗心革面的屠夫憨厚一乐:“对呀对呀,我才是那个罪孽深重的!”
“兄弟,我没别的意思,”仁青晋美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我就是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倒霉。”
杨培一直没说话,此刻他摇着转经筒,终于开口问:“那,你觉得谁该倒霉呢?江措旺堆么?”
仁青晋美一愣,大声说:“当然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不公平,老人家,你倒是评评理,我就是为了让自己不再这么倒霉才来朝圣,怎么还让石头偏偏砸伤我的腿?”
老人把曾经说给屠夫的话又说了一遍:“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说完,又问:“你说,让自己不那么倒霉,是不是也算一个‘错误的东西’呢,仁青晋美?”
犟牛仁青晋美并不罢休:“这怎么就错了呢?难道我应该希望让自己更倒霉一些么?”
老人想了想,反问道:“我们从小信佛,难道不知道‘因果’,是在讲什么么?”
仁青晋美一听,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的伤腿,陷入了沉思。
等到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弧度,尼玛扎堆径直说:“我们来念经吧。”
藏人念经的声音响起,老人摇着转经筒,念着经,慢慢闭上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的眼睛。
03 爱就是,一味地牺牲和努力奉献么?
入夜。四野寂静。
高原上空硕大的月亮,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片土地。
道路旁边的营帐里,间或传出女子隐忍的呼痛声——那是次仁曲珍,她腹中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她的丈夫色巴江措第一个醒转过来,他看着身旁疼得一头汗的妻子,关心道:“怎么了?”
曲珍这才敢把咬着下唇的牙齿松开一条缝,但仍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声调:“我肚子疼,可能是要生了。”
准父亲惊喜交集:“啊?!要生了?!现在?!!”
“小声些!”善良的母亲连忙制止,生怕吵醒了别人。
但,已经晚了——身边的人陆续起床,短暂的迷蒙状态过后,大家就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沉默而快速地行动起来。
次仁曲珍是个坚强的女子,因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与冈仁波齐一样都是属马,才会挺着大肚子来朝圣。一路上风餐露宿,她都没有皱过半下眉头。哪怕是此刻,面对生产的疼痛,她也在尽量克制自己。小女孩跑去叫醒了尼玛扎堆,另一个帐子的人也闻声起来几个,七手八脚把拖拉机里的东西卸了。色巴江措抱起妻子就蹿上了车,妻妹斯朗卓嘎也跟着一起,几个人把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得飞快,使得这夜晚寂静的山道上,徒然增加了些许生气。
很快到了临近镇子上的卫生所,因为是夜里,大夫和护士都要着人去请,曲珍就和丈夫妹妹一起等在一个屋子里,靠在床上,痛得直不起腰。
终于,大夫赶过来,粗粗一看,冲身边的护士说:“快准备产房,这是要生了!”护士一听,风风火火就去了。准爸爸色巴江措脑子里只有大夫的那一句“要生了”,晕乎乎地跟着斯朗卓嘎一起把妻子搀进了手术室,又晕乎乎地被护士撵了出来,等他回过神,已经不知道在产房外头,听着妻子依旧隐忍的叫声,一个人愣了多久了。
一般这种时候,女子的反应总是更理智的。就在准父亲还在愣神的时候,准阿姨斯朗卓嘎已经和自己的公公尼玛扎堆一起办好了住院手续,亦通知了家人,又去买好了姐姐可能会需要的一应物资,打点好床铺,这才回到手术室门口,缓缓在姐夫色巴江措对面坐下。
而呆傻的青年茫然望着对他来说突然出现的妻妹,耳朵里听着妻子呼痛的声音,不知所措。
终于,婴儿响亮的啼哭传来,断电许久的新晋傻爸一跃而起,几乎要撞到从手术室匆匆走出来报喜的护士,却连囫囵的一句道歉都没有说清楚,就冲进了产房。
那是一个健壮的男婴。
在我们的朝圣路上,一个与冈仁波齐一样属马的男孩,诞生了。
新晋父母的喜悦自不必说,只需看得到消息连夜赶来的外公外婆,他们那两对早就爬满皱纹的嘴角,抬起来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外公只顾着看外孙,外婆心疼女儿,不停嘘寒问暖。上门女婿色巴江措倚在门口,莫名有些羞赧:“孩子叫什么名字呀~~”老两口商量一下:“叫丁孜登达吧!”
也不是没有人提议要把这新生儿接回家里去照顾,但坚强而倔强的曲珍都拒绝了。简单休息两天之后,年轻的妈妈带着她的长子,回到了朝圣的队伍中。
白天,曲珍抱着孩子在车里,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山;晚上,曲珍又抱着孩子跟大伙一起念经。一切都好似如常,除了这位本应欣喜而幸福的母亲,一直闷闷不乐。
又是夜里,大家照例聚在一起念经,曲珍抱着孩子,坐在帐篷的外头,望着月亮。
丈夫寻出来,被她赶了回去。妹妹寻出来,也被她赶了回去。
最终,72岁的杨培,慢慢地走了过来,什么也不说,径直就坐在她身边。
“曲珍啊,为什么不念经啊?”
年轻的妈妈望着老者,想了想,终于徐徐开口:“杨培爷爷,我呢,打算明天开始,跟大家一起磕头。”
杨培微微点了点头:“喔~!原来在想这个啊!可是你刚生完孩子,身体吃不消吧!”
曲珍抬头看看天,倔强道:“我觉得我能行!怀孕的时候我都能磕头,生都生完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老人笑了,问她:“那,你丈夫知道了吗?”
次仁曲珍摇了摇头。老人笑道:“不是没事儿么,为什么不告诉他?”
年轻的妈妈低头看着怀里安睡的孩子,不再说话。
杨培叹了口气,慢慢讲起来:
“我啊,也跟你一样。只要家里人好,我怎么都行。我哥哥死得早,我为了照顾他的儿子,就没再结婚。一辈子都为了他们啊,上山,放牛,放牛,上山。”
曲珍慢慢回过了头,望着老者。
“没想到,你这个女娃娃,比我还厉害,为了儿子,真想拼命啊~!”
曲珍眼睛有点红:“杨培爷爷,我来朝圣,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我就想着,最好是能为他多磕几个头。”
杨培认真想了一回,说:“其实也不是不行,但真的怕你身体吃不消。生个孩子和磕头朝圣,都不是轻松的事啊!”
“我不怕身体吃不消,为了他,我怎样都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曲珍仰起的脸,在月光下,竟然似乎带着红晕。
爱笑的老人又笑了:“孩子啊,我知道。但你既然可以为了家人做任何事,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家人,顾好自己呢?”
善良的母亲认真地望着杨培,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老人跟着说:“孩子啊,别等到了我这把年纪才明白,爱不是只看自己想付出什么,而是要看对方需要什么。你刚生的这个娃娃,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健康、快乐、有奶水的母亲啊。”
说完,杨培就站起身来,把曲珍也拉起来,回到了账里,与大家一起,念起了经。
04 历来如此,便对么?
日子一天一天在不断重复的长头中过去,次仁曲珍的身体渐渐恢复,已经可以重新加入磕头的队伍中了。
这一天,他们来到林芝。
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大伙正如往常一样磕头,一位大叔把手背在后面,慢悠悠踱过来,从后往前,把队伍里的人数落了一个遍。
他说屠夫不该戴着红头绳,说小姑娘走的步子太多是在偷懒,又说队伍里速度最快的两个小伙子:“磕长头是等身长头,怎么能在下跪的时候,滑出去那么远呢!”
年轻的小伙子血气方刚,站起身来回头就问:“可是大叔,我们这一路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大叔毫不留情:“那就是这一路都是错过来的呀!”
小伙子们还要再辩,只听见“库隆隆”一声,尼玛扎堆的拖拉机,抛锚停在了道边。
时至傍晚,大叔就邀请大伙去到自己家里过夜,等车修好了,再走。
当夜,吃过饭之后,大叔又开始对小伙子们的磕头方式,批判起来——
“后生呀!你们俩以后磕头可不能那个样子!等身长头等身长头,那朝圣的路就是要拿身体走完的呀~!你们就那么,一窜,算什么呢?”说“一窜”的时候,大叔还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显得这一窜,窜得很卖力。
小伙子们的心里,其实知道大叔说的是正确的,但毕竟众目睽睽,根本下不来台,于是始终坚持说,自己从小看人家磕头,都是这样滑着磕,自己一路过来,也都是这样,没有别人说。言下之意,是嫌大叔管得太多了。
大叔盘腿坐着,一只手拄着膝盖,托着腮。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们朝圣,是为啥呀?”
大伙儿把各自的想法说了一遍,求免罪的,求转运的,求孩子福气的,求见世面的,五花八门。只有队伍里的一老一小,没有回答。大叔点名问:“小姑娘,你是为啥呀?”
扎西措姆忽闪着她的大眼睛:“那个……我也不知道!”
大伙哈哈大笑,小姑娘捂着脸钻到妈妈的怀里。大叔又问:“老人家,你呢?”
杨培想了想,才说:“我哥哥在世的时候,常说人生太苦了,如果能通过朝圣洗清一身的罪业,就是莫大的福气了。”
大叔点头道:“您这是想要跳出轮回了。”
“不敢想那么多,”杨培笑道,“但我总想着,这事儿得干。”
大叔点头:“是得干。”说完,环顾一场,仍旧把目光锁到两个小伙子身上,问道:“那,是不是朝圣其实说到底是给自己做的事儿?所以实在不该偷懒?”
两个小伙子当下满脸通红,支吾半天,其中一个终于找到了“道德”的制高点来反驳大叔:“要是俺们磕头全是为自己,不就太自私了吗?那谁去为众生祈福?”
大叔哈哈大笑:“你小子!既然发愿是为众生祈福,那不是更不该偷懒了么?!”
“你……”小伙子仍旧不服气,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大叔见他依旧执得厉害,就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尼玛扎堆见状,只说:“我们来念经吧。”结束了这场夜谈。
第二天,曲珍找到大叔要了一块皮子,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准备缝个围裙用来磕头。另一边,一大早起来修拖拉机的尼玛扎堆也做好了准备,一行人告别大叔,继续上路。
虽然,屠夫的红头绳是不戴了,小女孩也不走那么多步了,但小伙子们还是偶尔会在下跪的时候向前滑半米,一边滑,一边在嘴里嘟囔说“现在谁不像我们这样磕头,谁还会三步一叩首啊~!”
这一天,朝圣的队伍停在路边休息时,一对夫妻,走了过来。
两人女的拉车,男的磕头。他每一次叩拜,都只走三步。三步之后,便立在原地规规矩矩地跪下去,然后趴在地上磕头,再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走三步,正好到自己磕头时头顶的位置,再规规矩矩地跪下去——而他的头顶,因为磕头时与地面的碰撞和摩擦,生出一个硕大的包,上面满是灰尘。
一行人默默盯着这个人,小伙子们又低下了头。
杨培盯着这两个人渐渐远去,陷入沉思。
一行人再也没有人偷懒耍滑,全都开始规规矩矩,三步一叩首。于是,这支队伍本就不快的速度,变得更慢了。
从芒康出发之后的第五个月后,他们终于在路边,远远地望见了布达拉宫。
磕头的8个人并走路的杨培,这时都在路边站做一排,翘脚凝望着布达拉宫。次仁曲珍把儿子抱在怀里,远远地指着那座圣殿,兴奋地逗弄孩子去看。
小女孩扒着父亲的腿,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仁青晋美心里高兴,径直把已经快10岁的孩子扛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竟也不觉得重。
一大家子人说说笑笑,开心得要命,丝毫没有看见,一边慢慢开着拖拉机,一边也望着布达拉方向的尼玛扎堆身后,斜刺刺冲过来的一辆越野车。
“咣当!”一声,越野车一头扎在拖拉机侧面,把装得慢慢的车身都撞翻在路边的沟里,连带着尼玛扎堆,也被撞了肩膀,倒在泥地里半晌起不来。
众人赶忙回头,只见马路上长长的一条刹车引直直怼到拖拉机方向,肇事的越野车也没有讨到好,保险杠都翻在路面上。
队伍里的小伙子们最先跑过来,两三个人几乎是用抬的方式,把尼玛扎堆扶了起来。越野车上的司机也是个藏人,他飞快地跑下来,连声道歉。
仁青晋美这一路上越发老成稳重,此刻他快步走过来,快速查看了一下尼玛扎堆的伤势,又看了一眼拖拉机——基本是废了,然后转向越野司机:“你怎么开车的?我们速度这么慢,你也能撞上?”
肇事的小伙子懊悔得要命:“实在实在对不起,我躲另一辆车,就撞上你们了!”仁青晋美还要说话,司机把自己的后车门一开:“大哥,实在对不起,可是我车上有两个客人,他们高反了,不赶快送他们回拉萨去医院的话就麻烦了!”
仁青晋美上前一看,果然是两个汉地的游客,正在异常努力地呼吸。
曲珍一直抱着孩子围在一边,一看情况确实紧急,立刻说:“哎呀这可不得了!你快走吧!”
小伙子感恩备至,正扭头要走,被仁青晋美一把拽住:“等等,你把电话和身份证留给我,我们的拖拉机废了,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肇事的小伙子一愣,没等说话曲珍就先开了腔:“仁青晋美,你怎么能这样呢!他车上有病人!”
仁青晋美也是一愣:“我就要个电话,不耽误他!”
曲珍大声说:“我们都是朝圣的,怎么能这样计较呢!人命关天啊!”
仁青晋美也拔高了声调:“有这时间什么都留完了!”说完再也不理曲珍和想要说话的其他人,径直从兜里摸了手机递给小伙子,“给你自己打个电话,电话响了身份证给我你就赶紧走,回头我们再联系!”
小伙子的眼珠转了一转,嘴上答应着,慢吞吞抬手去接手机。
“快点儿!”仁青晋美喝道,“车上人等着呢!”
小伙子一哆嗦,只好接了手机,拨了号码,通了之后又摸出身份证来,跟手机一并递给仁青晋美,开车走了。
车子启动的那一刻,仁青晋美竟然还大声念出了越野车的车牌号码。
曲珍再也忍不住:“仁青晋美!你太过分了!”
仁青晋美一头雾水:“怎么了?”
“人家是要救人的!你可倒好!这样刻薄人家!”曲珍抱着孩子,做不得大动作,只能跺了跺脚,以示愤怒。
仁青晋美不怒反笑:“他要救人,跟赔咱们的车,有冲突么?”
“你!”次仁曲珍气急,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反正你在人家危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就是不对!”
“我按照正常的流程办事,怎么能是落井下石呢?”仁青晋美沉声问道。
“我们朝圣的人,就是应该包容别人!”曲珍高声叫道。
“包容?把咱拖拉机撞废了然后不负责任一拍屁股走人了,咱还得乐呵呵的,这就叫包容呗?”仁青晋美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你,你为了一台拖拉机,就不顾车上两条人命!”
“我拉着他不让他走了么??不是让他赶紧走容后再处理么?”仁青晋美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没有人是支持自己的,所有人几乎都站在曲珍的身边。
“呵呵,有意思。”仁青晋美冷笑一声,一指边上的拖拉机,“那你们说,我不找他,到拉萨就打电话把身份证还他,咱不让他赔,这个拖拉机咋办?咱后面的朝圣路咋走?”
次仁曲珍再也说不出话,尼玛扎堆想了很久,开口道:“我看,也别让人家赔我们什么,就打个电话过去问问,能不能在方便的时候,回来帮我们拖车吧。”
仁青晋美怒气未消,问道:“那咱让他把车给拖到哪儿?拉萨还是哪儿?”
尼玛扎堆听了,也陷入沉思。次仁曲珍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再看晋美一眼。
杨培想了又想,还是说道:“我看,还是先联系一下吧。等人来了,咱们再商量怎么办吧。”
于是,仁青晋美给对方打了电话,沟通之下,小伙子说,他已经报了保险处理,请他们暂时待在原地不要动,等保险公司到场存证。而到拉萨之前的路程,他可以代为拖车,等到了拉萨,再看保险处理的进度决定,接下来应该怎样办。
就这样,一行人原地停下,等待后续的处理。
大家与什么都没发生之前一样,仍旧是坐成一排,各自凝望着布达拉宫。
等了一个小时,保险来了人,拍照询问填表不提;傍晚,小伙子急火火赶回来加入队伍,帮忙拖车,第一件事就是从仁青晋美手里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证。曲珍询问两位游客的情况,说是得到了救治,已经无碍。从此加入队伍,但却绝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在车里慢悠悠地开着车,玩着手机。几天后,一行人终于来到拉萨河畔。
惊鸿
20170731修订稿
我和西藏有个约会,详情请戳:《联合征文:西藏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