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推荐一篇小说，美国著名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这位女作家以她特有的敏感与个人体验，以歌谣般的叙事风格写出了这样一个美国南方哥特式的小说，关于爱情。故事中的咖啡馆位于美国南方一座小镇，这个小镇的街道与建筑乃至一切似乎都显得扭曲、阴暗与枯寂，如同这个故事本身的气质。
看到有人用巴赫金的怪诞理论来研究这篇小说，用“加冕”和“脱冕”二元对立模式，以两两的位置的转换与对比来解读它，我觉得挺适合。小说中畸形的三角恋可以两两拆分并组成一对对模型，在构建三对模型后我们得以看出他们纠缠在一块的复杂关系，也能够以一个特别的视角去感受更为内在的东西，可能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也可能是只为你所独见的。
首先是爱密利亚与马文•马西。爱密利亚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女人，马文•马西是个有着红发的英俊青年，后者由于幼时糟糕的家庭生活影响，养成阴暗的性格，几乎无恶不作，打架斗殴，糟蹋镇上最美的姑娘，直到遇到且无法自拔地喜欢上爱密利亚，为了她，为了追求与娶她，他从一个恶棍变成一个良善的绅士。在这过程中，本来以自我为中心、以自己为国王的马文•马西“脱冕”，爱密利亚小姐“加冕”，一向无所畏惧的他在她面前显得卑微和无能为力，甚至为她不惜改变自己。终于他得偿所愿与爱密利亚结婚，然而爱密利亚并不喜欢他乃至厌恶他。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十日，她完全打败了他，他在困惑不解中不断负隅顽抗，把一切都输给了她，而结果只能灰溜溜地独自离开这个镇子。在别的地方，他又重新恢复恶棍本性，抢劫加油站，和其他各种犯罪，最终被关进监狱。
其次是李蒙与爱密利亚。李蒙像一个谜一般出现在一个夜晚，自称与爱密利亚有远亲关系。李蒙驼背，猥琐，可怜兮兮，像个小老头子，与英俊潇洒的马文•马西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在那个夜晚，一向对人苛刻的爱密利亚不仅给这个“罗锅”酒喝，最后还出人意料地收留了他。也许很难相信，可事实确实是这样，爱密利亚喜欢上了李蒙。李蒙留在了爱密利亚的店里，住在爱密利亚父亲生前的房间。在这里，爱密利亚“脱冕”，李蒙“加冕”。李蒙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为此，爱密利亚的这座杂品店铺慢慢变成一座咖啡馆，每天晚上附近的人出没于这里，热闹非凡。爱密利亚几乎把一切都为李蒙敞开，店里的现金，她的收藏品，等等。她照顾也保护着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李蒙由于爱密利亚的庇护而趾高气扬。
最后是马文•马西与李蒙。在小说中这已经是咖啡馆开了多年以后，曾经离开的那个人，可怕的马文•马西得到保释而出了监狱，回到这座小镇。镇上的人都关注着马文的归来，以及他会怎样报复爱密利亚，以及李蒙。马文在一个傍晚被一辆卡车带到镇上，那天爱密利亚出了趟远门，李蒙首先看见了他，然后被他吸引住。在之后的日子里，李蒙像跟屁虫一样跟在马文的屁股后面，无可救药地讨好他，即使被揍也不以为意。爱密利亚对此束手无策。在这里，李蒙“脱冕”，马文•马西“加冕”。而马文与爱密利亚看似相安无事实则暗流涌动地对峙了一段时间，镇上的人们都在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后来李蒙把马文在爱密利亚的咬牙切齿下带进店里住下，吃饭时三人一起，其他时候李蒙跟着马文到处晃荡。然后这个南方的小镇下了一场雪，镇上的人从来都没有见过雪。雪融化之后的那个晚上七点，镇上的人都聚集在店里，爱密利亚与马文•马西终于到了决斗的时刻。经过一番剧烈的搏斗，爱密利亚打趴了马文，在她眼看胜利在望的那一刻，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本来站在柜台上观望的李蒙悍然扑向爱密利亚的后背。李蒙在最后的倒戈，帮马文•马西打败了爱密利亚。之后李蒙和马文•马西一道离开了这座小镇，走之前，两人联手几乎毁掉了爱密利亚所有的店铺和产业。
这座咖啡馆就这样倒闭了，此后爱密利亚由健壮变得越来越衰弱和苍老，变得沉默，不再酿酒，也没有人找她看病，她孤独地住在这座房子里，时常一个人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望着远方的道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出现，李蒙没有回来过，只有一些无稽的谣言偶尔传出来。再之后，爱密利亚请人用钉子封住了门窗，那以后爱密利亚就一个人住在紧闭的房间里。
“爱密利亚小姐让她的头发乱蓬蓬地留着，头发也开始变白了。她的脸更长了，身上发达的肌肉也萎缩下去，到后来变得像发疯的老处女一样的瘦。而她那双灰眼睛呢——一天比一天更斗鸡了，仿佛它们想靠近对方，好相互看上一眼，发泄一些苦闷，同病相怜一番。她一张口也让人不愉快，她的声音刺耳得厉害。”
“有三年之久，她每天晚上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地坐在前门口台阶上，眺望着那条路，等待着。可是那罗锅始终不见回来，有谣传说，马文•马西让他爬到人家窗子里去偷东西，也有人说，马文•马西把他卖给了杂耍班子。可是一追根，这些谣言都是梅里芮恩传出来的。真实的信息一点儿也没有。到第四年，爱密利亚小姐从奇霍请来一位木匠，让他把窗门都钉上了板，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呆在紧闭的房间里。”
这是一篇异常奇特的小说，无论是情节的设置还是人物的塑造，都相当奇特，甚至有点诡谲、扭曲、神秘和迷狂的气息。但不可否认，这是一篇难得的杰作，是麦卡勒斯的代表作之一。除了语言和表达的迥乎异常之外，最让人不得不注意的是，麦卡勒斯在这篇不算太长的小说中塑造的三个主人公，都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正常人”，他们有各自的缺陷——世上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缺陷——只是他们的缺陷较常人更为明显更为具化。尤其是李蒙，一个丑陋的驼背——我们经常也会在其他很多小说中见到生理缺陷的人物，通常他们是属于“身残志坚”的那一类人物——而在麦卡勒斯的笔下，李蒙的内心并不比常人优美多少，也并不具备比常人更高尚的其他任何品格。
麦卡勒斯29岁半身瘫痪，她的笔下出现生理缺陷的人物并不难以理解。而她的难得在于，并不以这种缺陷来作为某种“捏造”、某种表达目的的因素和成分，或者说调料。相反，她由生理缺陷引出了存在于人身上内里的更广意义上的“缺陷”的思考与关怀，生理缺陷只是这种思考与关怀的一重象征。
另一个不得不引起重视的是麦卡勒斯关于爱情的阐述，以这篇小说为例，单从某种肤浅的表面来看，马文•马西喜欢爱密利亚、爱密利亚喜欢李蒙以及马文•马西对于李蒙的吸引，几乎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在麦卡勒斯笔下，他们就确凿无疑地发生了爱情或类似的情感。在小说中间有涉及到爱情的几段话是无法忽视的，我觉得这几段话让人沉思，也可以完美回答上面的不可思议。这几段话附在文章末尾，作为书摘。
最后，来总结一下。《伤心咖啡馆之歌》显然是那种与其他很多小说区别开来的小说之一，自然它内在的指向也并不仅仅是爱情，并不仅仅在于对这畸形三角恋悲剧的描写。在我看来，它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对人自身状态的拷问。人能够摆脱自身的孤独状态而爱别人、被别人爱吗？在爱中能够获得某种自适的解放与拯救吗？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而第二个问题在麦卡勒斯看来回答它显然要困难许多。
爱与被爱能否平等，哪怕只是相对来说，两者差距不那么明显？显然爱可以结束孤独，从某时某刻某种由内而发的情感到落实到具体某个人。但困境在于人与人之间不可越过的巨大隔膜，肉体与心灵都难以抵达相同的境地，于是有背叛和羞辱。
爱密利亚赶走马文，李蒙帮助马文击败爱密利亚，都是被自己爱的人所唾弃，大概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
这是一篇看了让人难受的绝望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世界上本就没有相持的爱，这篇小说只是用夸张的笔触，稍稍点出此平时几乎不可察的事实。扭曲往往更容易通向幽微。
唯有孤独永恒。但人永远都不会因为这而停止寻找爱，因为孤独虽然永恒，人却是有限的，以有限去对抗永恒，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重要特质。
书摘
大家知道，用柠檬汁在白纸上写字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如果把纸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色的字就会显出来，意思也就一清二楚了。请你设想威士忌是火，而写的字就是人们隐藏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思想——这样，你就会明白爱密利亚小姐的酒意味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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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爱情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一种共同的经验——不过，说它是共同的经验并不意味着它在有关的两个人身上所引起的反响是同等的。世界上有爱者，也有被爱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往往，被爱者仅仅是爱者心底平静地蕴积了好久的那种爱情的触发剂。每一个恋爱的人都多少知道这一点。他在灵魂深处感到他的爱恋是一种很孤独的感情。他逐渐体会到一种新的、陌生的孤寂，正是这种发现使他痛苦。因此，对于恋爱者来说只有一件事可做。他必须尽可能深地把他的爱情禁锢在心中；他必须为自己创造一个全然是新的内心世界——一个认真的、奇异的、完全为他单独拥有的世界。我还得添上一句，我们所说的这样的恋爱者倒不一定得是一个正在攒钱准备买结婚戒指的年轻人——这个恋爱者可以是男人、女人、儿童，总之，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至于被爱者，也可以是任何一种类型的人。最最粗野的人也可以成为爱情的触发剂。一个颤巍巍的老爷子可能仍然钟情于二十年前某日下午他在奇霍街头所见到的陌生姑娘。牧师也许会爱上一个堕落的女人。被爱的人可能人品很坏，油头滑脑，染有不良恶习。是的，恋爱者也能像别人一样对一切认识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的感情的发展。一个顶顶平庸的人可以成为一次沼泽毒罂粟般热烈、狂放、美丽的恋爱的对象。一个好人也能成为一次放荡、堕落的恋爱的触发剂，一个絮絮叨叨的疯子没准能使某人头脑里出现一曲温柔、淳美的牧歌。因此，任何一次恋爱的价值与质量纯粹取决于恋爱者本身。
正因如此，我们大多数人都宁愿爱而不愿被爱。几乎每一个都愿意充当恋爱者。道理非常简单，人们朦朦胧胧地感到，被人爱的这种处境，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被爱者惧怕而且憎恨爱者，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爱者总是想把他的所爱者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爱者疯狂地渴求与被爱者发生任何一种可能的关系，纵使这种经验只能给他自身带来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