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骨夜宴(出书版)》作者: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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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起缘

  南宋初年,宋室南迁,金兵在北宋故地烧杀劫掠,其中一队金兵行军至荒郊野岭,见树木葱茏之中有一座尼姑庵,领兵的金将大喜,遂带领众兵入寺。寺内只有数名女尼,女住持双手合十,向金将拜倒:“此乃佛门清净之地,我等乃潜心修佛之人,将军莫伤我寺内众弟子,贫尼愿献出寺内所有财物以及几名女子供将军享用。”

  说罢,两个女尼领了几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出来,都没有落发,想必是逃难的宋人,被父母卖与尼姑庵的。

  金将大笑,并未领情,纵兵淫乐,金将独坐几案之后,一边饮酒一边看着麾下兵士作恶。未落发的几个民女中,有一个年纪极小的,大概只有五六岁,金兵虽然凶恶,却也未曾碰她。她缩到几案之下,蜷成一团。金将家中有一小女,与此女年岁相近,心生恻隐,便对女孩沉声道:“过来!”

  小女孩似乎有些害怕,抱着双膝不肯动。

  金将脸色一沉:“还不快过来!”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从几案下爬了出来,来到他的身边,只是不敢看他,低着头扯自己的衣角。她家中似乎甚为贫困,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

  “你叫什么?”

  小女孩嗫嚅道:“梅花。”

  “你叫梅花?”金将沉吟片刻,“正好本将女儿缺一个丫鬟,跟本将回去如何?”

  小女孩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将军也有妻女,可知淫人妻女者,妻女必被人淫,若今日在寺内受辱的是将军的妻女又如何?”

  金将大怒:“大胆!”

  “忠言逆耳。”梅花望着他,眸中有光华流转,金将拿剑,本欲将其砍杀,却见面前所站的,竟是自己的小女儿,大惊失色:“阿朵儿,你怎么在这里?”

  殿内正在淫乐的士兵也见身下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妻女姐妹,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匆忙放开。放开后那些女子又变回原本的模样,他们又要侵扰,那些女子又变成了自己的妻女模样,一时间众兵士手足无措,有人道:“莫非是观音显灵?”

  众人纷纷附和,以为在这寺内行凶,触犯了神灵,忙跪倒在观音像前,祈求原谅。金将长剑指向梅花:“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梅花淡淡道:“将军杀孽太重,将来必入阿鼻地狱,若今日能回头是岸,积下阴德,或许能有所转圜。”

  金将怒目圆睁,小女孩不再理他,转身钻回几案底下,缩成一团。金将转头看了看满殿哭泣的女尼和一众不断磕头求饶的兵士,沉吟良久,将长剑收回鞘中,大喝一声:“都给我起来!”

  军令如山,众士兵起身列队,金将冷着脸说:“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若谁走漏半点儿风声,莫怪军法无情!”

  他回头看了看几案下的小女孩,高声道:“撤兵!”

  暮春晌午,山林幽静,天空中云朵自卷自舒,小小的寺庙竟如同世外桃源,外面的纷争与战火似乎与这里毫不相干。女住持带着一名衣着华美的年轻少妇走进内院:“女施主今日可在厢房内歇息,待明日一早动身,傍晚时分就能到达燕子渡,乘船过江了。”

  “有劳师太。”少妇脸上浮着笑容,“数月前两位官家(即皇帝)被金兵劫持北上,我夫君南渡,原本以为他已客死异乡,今生再无见面的机会,哪知他竟在临安城置办产业,站稳脚跟,如今派人来接我们母子,真是让人不敢置信,我如今还像在梦中一般。”

  “夫人向来与人为善,吃斋念佛,今后必定苦尽甘来,有享不尽的大富贵。”女住持低头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男孩,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生得十分漂亮。“小公子天庭饱满,骨骼清奇,将来必定是大富大贵,位极人臣。”

  男孩不理她,只顾玩着手里的金算盘。

  少妇抬起头,见院落里有一个小女孩,绑着两个丫髻,拿着一把比她还要高上半截的扫帚扫地,满地的落叶,她扫得极为认真,阳光洒在她凌乱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衫上,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那边那位孩子是……”

  “她叫梅花,父母都饿死了,叔叔本来想把她卖给妓院,好在婶婶还有点儿良心,将她卖给庵里,再过几日就要落发了。”

  “小小年纪,真是难为她了。”少妇动了恻隐之心,“正好我儿子缺个丫头,不如我将她买下来吧。”

  “能被夫人看中,自然是她的福分,只是这孩子长得不漂亮,怕服侍不了小少爷。”

  “丫鬟而已,要那么漂亮干什么?要真太漂亮了,我还怕把我儿子给带坏了呢。”少妇朝那女孩道,“梅花,你过来。”

  梅花拿着扫帚跑过来,规规矩矩地向她道了个万福,少妇仔细看她,虽然她五官普通,但肌肤白皙,倒有一分惹人怜爱的清秀,遂点头道:“是个懂规矩的孩子,多大了?”

  “五岁。”

  “你愿意进我府里做丫鬟吗?”

  梅花看了看那个玩算盘的公子说:“我听住持的。”

  “这是你的造化,亦是机缘,我哪有不放人的道理呢?”女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夫人,待会儿贫尼带您到账房去,交换了卖身契,梅花就是您的了。”

  “既然进了我家门,就不能再叫梅花了,便改名‘芸奴’吧。”

  女住持点头道:“还不快叩谢女施主。”芸奴跪地磕了几个响头,女住持道:“你带小公子去厢房。夫人,请跟我来。”两人往账房去了,芸奴放下扫帚,羞答答地说:“公子请跟奴婢来。”

  “哼,丑八怪。”小公子不屑地说,“等到了家里,你还是去院子里扫地去,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芸奴低着头,轻咬下唇道:“是。”小公子又哼了一声,也不理她,依旧玩着金算盘。芸奴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在他头上抓了一下,他侧过脸来问:“你干什么?”

  “您头上有只虫子。”小公子大惊,用力拍打着脑袋:“什么?有虫子?哪里?在哪里?”

  “奴婢已经帮您拍掉了。”

  小公子松了口气:“幸好。”顿了顿,又色厉内荏地对她说:“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不然我让娘打你三十板子!”

  芸奴点了点头,谁也没有发现,她藏在身后的右手抓了一只殊形诡状的怪物,足有半尺来长,被她用力一捏,便化为黑色的薄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2章 临安妖宅

  十年后。

  这里是临安城,纸醉金迷的奢华之都。富足的生活让这里的人们几乎忘记了那丢失的半壁江山。

  人们耽于享乐,所崇拜的也不再是一剑风华动九州的英雄,而是一掷千金的豪商。说起富豪,整个临安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叶家。

  临安城分内城和外城,内城为皇宫之所在,若在云中俯瞰,外城之中最大的建筑在西湖畔,为一座园林,其间楼阁鳞次栉比,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大有跟皇宫内城争锋的气势。此处便是大宋首富叶正程的府邸,月光如一层瑰丽的轻纱,笼罩着叶府,唯有冉冉飘过的浮云,偶尔会将轻纱筛得七零八落,露出府内各种斑驳交错的阴影。

  太常寺李大人在叶府做客,与叶正程相谈甚欢,喝得有些醉了,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出叶家大门,上了马车,轻摇折扇,嘴里吟诵着刚才借着酒兴而作的一首《苏幕遮》,颇为自得。

  车轮轧到了石子儿,抖了一下,停了下来。李大人用扇子挑起帘子问:“三竹,怎么不走了?”

  外面没有人答话,他将脑袋伸出去,看见一个穿官服的老者,朝他拱手行礼:“李大人,别来无恙。”

  “原来是张大人。”李大人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

  “李大人,现在已经三更天了,明日还要上朝,您现在回府怕是来不及了,我家就在前面,不如到我府上歇息一晚,明日好一同上朝。”

  “三更天了吗?”李大人心下暗酌,五更天便要上朝,如今回府确实来不及了,“既是如此,便叨扰张大人了。”他醉醺醺地下车,临安大街上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门前都挂着白色的灯笼,昏惨惨如鬼魅。

  “李大人,请。”张大人朝一扇洞开的大门一指,李大人正欲往里走,衣袖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回头一看,是个少女,由于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依稀可以看见她梳着丫鬟才会梳的丫髻。

  “不要去,去了就回不来了。”少女说。

  “你是谁?”李大人有些不快,“我去何处,与你何干?”

  “大人,快仔细想想。”少女说,“张大人究竟是谁?”

  “张大人嘛,是……”他愣了一下,酒顿时醒了一半。对啊,张大人是谁?朝中的确有好几位姓张的大人,可是这位,他并不认识啊。奇怪,看到他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自己的同僚,可他却想不起他的相貌。

  “你再看看,这位张大人是谁?”

  李大人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老者虽然身着官服,容貌却是一副枯骨,吓得他大惊失色,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李大人。”幽幽的声音从洞开的大门中传来,仿佛很多人在里面呼唤,“来吧,快来吧。”昏惨惨的灯光中,无数幽白的骷髅从门中钻出来。李大人吓得大叫,少女将他一推:“快,快跑回车上去!”

  李大人不敢怠慢,转身飞奔,马车离他很近,可他觉得自己跑了很久都没跑到,身后有很多东西在对他狂追不舍。

  近了,更近了。

  他大叫一声,扑进车内,猛然醒了过来。

  “大人,你没事吧?”赶车的三竹在外面问。李大人浑身冷汗,挑起竹帘,街上偶尔还有行人,两旁的屋子也挂着红灯笼,窗内亮着灯。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静谧安宁。

  “三竹,刚才有没有人叫我?”李大人有些恍惚。三竹摇头,他又问:“几更天了?”

  “才刚过二更。”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可是这梦却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发生在眼前。

  “快马加鞭,赶快回府!”

  叶府之内,月光静好。花丛中的夜光白开得正艳,一个梳着丫髻穿着粉色衫子的少女从园子里快步走来,刚穿过一座月洞门,便听一个声音道:“你又死到哪儿去了?”

  少女步子一顿,垂首道:“霜落姐姐。”

  “芸奴,怎么整天都不见你人影?”一个女孩拨开花丛走过来,冷着脸教训她,“这都几更天啦?大公子还没用夜宵呢,还不快去厨下端些糕点过来!”

  “是。”芸奴穿过园子,来到小厨房,厨娘们边忙活边说:“哟,是大少爷房里的芸奴娘子啊,又来准备大少爷的宵夜?”

  芸奴点了点头说:“今晚备些枣花糕、人参切片糕和奶饽饽吧。”

  “娘子放心,早备好了。”一个厨娘打开屉笼,将里面蒸的糕点取出来,在精致的汝窑瓷盘中盛好,放入食盒中。芸奴接过食盒,转身去了,一个新来的厨娘道:“这位娘子倒不像别的那些跟主子的娘子,脾气真好。”

  “你是有所不知,这位芸奴娘子是大夫人带大少爷从北边过来时的路上捡的,说起来进叶家也有十来年了,进门是最早的。只是她模样生得没那么漂亮,性格又木讷,虽说名义上是大少爷房里的大丫头,其实地位不高,就只做些洒扫和针线的活儿,连端茶递水这些事儿,那些机灵的大丫头都不让她做呢。”

  “我看这娘子生得也不丑啊。”

  “若和常人论起来,自然算不得丑,只是咱们那大公子,平生最爱美色,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美女都收到他房中去。别的不说,就说那最得宠的大丫头霜落和碧烟等人,哪个不是貌若天仙?要我说啊,恐怕连皇宫里的妃子,都不过这等姿色了。和她们比起来,芸奴自然就只是狗尾巴草了。”

  “说起来,我们这位大公子,不仅模样生得好,那文才也是一流的,虽说不喜经商,却也比二夫人生的二公子好百倍,为何老爷只疼爱二公子?”

  “你们这些多嘴多舌的。”管厨房的四娘喊道,“还不快来收拾东西,这些东西收拾不完,今晚谁都不许睡觉!”

  芸奴提着食盒往大少爷所住的清泠轩走去,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在月光的滋润下如同铺了一层淡淡的霜。路旁有棵高大的黄桷树,树上枝叶摇动,一个声音低低道:“好饿啊。”

  芸奴从袖中掏出一个花卷,往上一丢,树里立即伸出一只枯朽的手,一把抓住花卷,随即便响起咀嚼的声音。

  “作为答谢,我告诉你,那些女人盘算着撺掇叶景淮把你打发出去配小子呢。”树中人说。

  芸奴没有理他,径直来到清泠轩,敲开门,霜落接过食盒。“好了,你可以去休息了。”芸奴正要走,霜落又道,“明天去一趟单月斋,买些大公子爱吃的海棠糕来。”

  单月斋在临安城的另一边,路途遥远,来去要走一个时辰,这些得宠的大丫鬟自然不愿意跑腿,大公子又嫌小厮不干净,这活计自然就落在了芸奴的身上,芸奴也从未有过怨言。

  芸奴住在粗使丫头所住的大通铺,大丫头原本可以睡在主子屋中,但自从十三岁之后,她就被赶到大通铺了。

  她和衣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芸奴起得比小丫头都早,扫了庭院,浇了花,喂了鸟,去账房支了银子,穿戴齐整后出门。

  临安城里的店铺都开得早,一派繁华景象,各种各样的幡子在头顶翩飞,小贩挑着货郎担四处行走叫卖。芸奴觉得腹中饥饿,在路边买了一张饼,刚啃了一口,便听见旁边的茶摊儿上有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昨晚太常寺李大人遇到鬼了。”

  “是经过定民坊时遇到的吗?”

  “正是啊。定民坊最近常有闹鬼的传闻传出,听说好些人都是深夜路过时被鬼所迷,然后就失踪了。”

  “这么说来,李大人能够脱险还真是吉人天相啊。”

  “不过他虽然脱了险,却也病了,向朝廷请了数月的假,在家中养病呢。”

  芸奴若有所思,不知不觉间饼也吃了一半。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果核,打在她的手上,她“哎呀”一声,手中的饼跌落在地。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她面前,一只白皙如雪的手伸了出来,挑起剪花绡窗帘。芸奴抬起头,看见一张美艳的俏脸,竟是一位化着桃花妆的少女。

  “砸到人了吗?”车内传来轻柔的男声,桃花妆少女不屑地说:“公子,只是个丑丫头。”

  “砸伤了吗?”

  “没有,只是砸掉了一张饼。”

  “既是如此,赔她一张饼吧。”

  桃花妆少女从怀中掏出数枚铜钱,扔在芸奴面前:“拿去吧,够你买十张饼了。”

  这些年芸奴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俯身将铜钱捡起,看着那辆豪华的马车疾驰而去,将铜钱紧紧握在手中,待张开手时,掌中已空无一物。

  马车内,桃花妆少女靠在年轻公子的肩上,从金盘中拿起一串葡萄:“公子,让奴家喂您吃葡萄吧。”

  “桃月乖。”年轻公子搂着她的腰,用檀香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看看你的胸口。”

  桃月脸颊微红着说:“公子,讨厌啦,你又藏了什么东西在人家怀里嘛。”她将手伸进自己的怀中,脸色微变,“奇怪,我明明将这些散碎的铜钱都给了那个丑丫头呀,怎么又回到我身上了?”

  “呵,有趣,是幻术。”年轻公子以扇轻点自己的嘴唇说,“桃月,那娘子长什么模样?”

  “大概十五六岁,长得嘛……普通。”桃月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个词,“太普通了,毫无特色。”

  “是吗?”年轻公子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有趣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呢。”

  芸奴买回糕点,自然是霜落拿去邀功了,叶正程宴请朝廷权贵,宴后剩了很多菜肴糕点,大夫人下令赏给府中的下人,分发下来,她也得了一盘灯盏糕,独自一人坐在黄桷树下吃糕点,头上又有人声:“糕点好香啊。”

  她拣了个大的,往上一扔,树中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轻声说:“谢谢。”

  正好霜落与碧烟经过,心中顿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互相使了个眼色,走过她身边时故意摔了一下撞在芸奴身上,将她手中的碟子撞落在地,糕点满地乱跑,瓷碟也摔成了碎片。

  “哎呀,实在对不起。”霜落笑道,“不如把大夫人赏给我的八珍糕赔给你好了。”

  “霜落姐姐,那八珍糕可是糕点中之精品,芸奴妹妹平日都吃三等丫鬟的饭食,那么好的东西,怕是吃不惯。”碧烟一脚踩扁一块糕点,“哎呀,把我的鞋都弄脏了。”她脱下鞋,扔在芸奴面前:“既然都脏了,就送给你吧,这可是用上等丝绢做的鞋子呢。”

  芸奴低着头,一言不发。两人讨了个没趣,相携而去,芸奴将地上的糕点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塞进嘴里。

  “这样的坏人,你为什么还能忍?”树中人道。

  芸奴还是不说话,只是认真地吃糕点。

  “你怎么吃得下去,不脏吗?”

  芸奴还是不说话,面前忽然一暗,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身穿锦袍,头戴峨冠,眉目清正,正低头看着她:“我问你话呢,沾了泥巴的糕点好吃吗?”

  “二公子。”芸奴欠身行礼,叶景印大手一挥道:“不必多礼了。你就是伺候大哥的那个傻娘子吧?”

  芸奴低着头不说话,她看起来很傻吗?

  “都说你傻,你还真傻。”叶景印在树下坐了下来。“她们那么欺负你,你就不会反抗吗?”

  “二公子教训的是,奴婢知错。”

  “知错?你知什么错?”叶景印被她那逆来顺受的模样气得瞪大眼睛,“我看你这个样子,活该被人欺负。你就没点儿脾气吗?”

  “发脾气也是没用的。”芸奴诺诺道。

  “你没发过怎么知道没用?”

  “会惹大公子不高兴的。”

  叶景印冷笑一声:“我都听说了,大哥根本不让你进他的房,他就当没你这个人,你就是死了,他也不会不高兴,更别说发脾气了。”

  芸奴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摆,叶景印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怒之下拉起她的手:“跟我走!”

  “呃,二公子,去哪里?”

  “叫你来你就来!”

  仁美坊乃临安城最大的烟花巷,香风拂动,艳影纷飞,到处都是莺莺燕燕,淫声浪语。仁美坊内最有名的勾栏院名叫倾国馆,大门前挂了四盏大红灯笼,牌匾黑里飞金,气势十足,几名龟公和艳女在门前拉客。即使这些沦为下等的艳女,亦姿色不凡,比得上别家的红牌了。

  叶景印刚踏进倾国馆的门,老鸨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哎哟,这不是叶家二公子吗?您可有一段时日没来了,可想死我的娘子们了。”

  芸奴皱了皱眉头,站在门外不肯进去,叶景印回过头来道:“杵在那里干什么?想去拉客吗?就你那姿色,别污了倾国馆的名声。”

  “二公子,这位是……”老鸨上下打量着芸奴,叶景印道:“这是我的丫鬟。”

  老鸨颇有些惊讶,她入行几十年,还第一次看见有人带着丫鬟来逛窑子的。

  “还不快进来,这是命令,你敢不听?”叶景印露出一副凶相,“是不是想明天就被带出去配小子?”

  芸奴踟蹰万般,最后还是进来了。叶景印很满意,对老鸨道:“云卿和如玉呢?本公子好久没见她们了,想得紧,今晚她俩我包了。”

  老鸨有些尴尬:“二公子,不瞒您说,她俩现在有客人呢。”

  “哪个没眼力的敢跟本公子抢女人?”叶景印冷着脸,径直往内阁而去,老鸨拦也拦不住,芸奴吓得脸色骤变,二公子这是要去跟人打架吗?身为叶府公子竟然逛窑子,逛窑子也就罢了,还为了窑姐跟人打架,最重要的是她还跟在他身边,要是让二夫人知道了,会不会认为是她挑唆的?

  “二,二公子,请您冷静!”她冲上去,被叶景印推到一边。倾国馆红牌如玉的房中点着安息香,门上挂着薄纱帘子,能够听到里边的娇笑声,他一脸不爽,一把掀开帘子:“这是谁?如玉和云卿是本公子的,识相的就赶快给我滚!”

  屋内暗香浮动,一名年轻公子锦袍高冠,左拥右抱,淡淡笑道:“是哪个不识相的来打扰本公子的好事?”

  叶景印和芸奴这一主一仆看见那位公子都不禁愣了一下。他的容颜非常俊美,五官精致如同神造,可谓眉目如画。见到他,叶景印这个阅人无数的少年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般男子,仙气绕身,那人虽沉醉于花丛中,却如此雅致出尘。

  芸奴惊讶于此人的声音,如果她没记错,他应该就是那位马车里的公子吧?

  真是冤家路窄啊。

  “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叶景印难得用敬语,俊美公子道:“在下白谨嘉,区区白丁,让公子见笑了。”

  “白公子气度不凡,在下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叶景印道,“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能与白公子共饮?”

  “共饮自然没有问题,只是这两位美人深得我意,可不能让给公子了。”白谨嘉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如玉的唇,如玉娇笑不已,仰头在他脸边轻吻一记:“白公子最坏了,老是捉弄人家。”

  芸奴后背飕飕发凉:“二公子,我,我先回去了。”

  “站住!”叶景印喝道,“过来倒酒!”

  不是有妓女在吗,为什么还要我倒酒啊?芸奴在心里嘀咕,嘴上不敢说出来,踌躇着不肯进屋,白谨嘉看了看她说:“这位娘子是……”

  “是我家的丫鬟。”

  “公子家的丫鬟倒是清秀可人,惹人怜爱呢!”

  “白公子真爱说笑。这蠢婢一无是处,连端茶递水都嫌笨。”叶景印道,“还不快过来倒酒。”

  芸奴只得过来,拿了白银酒壶,给两位公子的银杯中斟满美酒。南宋一度十分流行金银器,据说连街边的酒铺,用的都是白银酒器,可见其时的繁华富足。

  “白公子是何方人士?”叶景印饮了一杯酒,笑问。

  白谨嘉道:“汴京人士,自小四方游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叶景印。”

  “哦!原来您就是叶家二公子,久仰大名。您年纪轻轻便已在商界崭露头角,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您过奖了。”

  两人相谈甚欢,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中已是二更了,叶景印醉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在喊:“白公子,来,再喝。”

  “二公子,再不回去咱们府上的大门就要关了。”芸奴扶起他,向白公子告辞,芸奴身材纤细,如何能扶得住身材高大的叶景印?刚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便齐齐摔倒在地。白谨嘉看着笨拙的芸奴,将折扇往手心里一拍:“娘子,我有马车,不如我来送二公子回府吧。”

  “多谢白公子,不必劳烦了。”芸奴用力将叶景印拉起来,这位年轻公子连站都站不稳了,白谨嘉起身,将他扛在肩上:“娘子就不必跟我客气了。”

  “白公子,您今晚不留宿吗?”如玉和云卿楚楚可怜地拉着他的衣摆,他用扇子拍了拍她们的头,亲昵道:“美人儿们,明日我再来找你们。”

  两位美人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白公子,明日可一定要来啊。”

  “放心吧。”白谨嘉推开窗户,芸奴惊道:“白公子,大门在那边。”

  “这是捷径。”说罢,纵身跳下楼去,一辆马车正停在楼下,芸奴见他身姿轻盈,知他武功不弱,松了口气。要是二公子摔坏了,二夫人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娘子,跳下来吧。”白谨嘉将叶景印放进车内,抬头说,“我接住你。”

  芸奴想了想,男女授受不亲:“多谢公子好意,我还是走大门吧。”绕了一大圈,终于上了白谨嘉的车,车轮辘辘,芸奴用丝绢给二公子擦汗,白谨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脸颊泛红道:“白,白公子,您,您在看什么?”

  “请教娘子芳名?”

  “芸奴。”

  “那么,我就称呼你为芸娘子吧。”白谨嘉凑过来仔细看她,“芸娘子,你……”话还没说完,车轮似乎碾到了什么,抖了一下,车子停了下来。

  白谨嘉和芸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白谨嘉挑开帘子,外面赶车的马夫已经不见了,长街空寂,万籁俱静,楼阁高锁,白灯笼高挂,宛如死域。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芸奴说,“这里不是定民坊吗?”

  “芸娘子不必害怕。”白谨嘉道,“有我呢。”

  芸奴张了张嘴,忍住了没说话,缩回车内,叶景印睡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喃喃说着什么。

  只希望二公子此时不要醒过来的好。

  “白公子。”长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穿官服的老者,朝白谨嘉作揖道,“老朽在此恭候多时了。”

  白谨嘉脸色一冷,将手中折扇收拢:“你是何人?”

  “在下张安然。”官服老者道,“曾是江安县丞。久仰白公子大名,对白公子的才情倾慕不已,不知白公子可否赏脸,到舍下一聚?”

  白谨嘉冷眼看着他,忽然笑道:“既是张大人相请,在下怎能推却?”

  “白公子,不可。”芸奴一把抓住他的宽大衣袖说,“最近市坊传闻,定民坊内闹鬼。”

  白谨嘉笑得诡异,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既然小娘子担心我,不如和我一同去吧。”身形一起,须臾间已来到张府门前,这次门内没有那些骷髅怪出现,乍看之下与普通宅舍没有差别。

  “白公子……”芸奴还想说什么,白谨嘉用扇子点在她的唇上:“嘘——既然闹鬼,我们就捉鬼去。”

  芸奴一惊,难道这位白公子……

  张安然很热情,带着二人来到花厅之内,宴席早已摆好,满桌的山珍海味,白谨嘉在芸奴耳边轻声道:“什么都不要吃,什么都不要碰。”说罢,端起酒杯,与张安然把酒话明月起来。这位白公子才学甚高,那张安然也是个雅士,请他填词,不过两杯酒的工夫,他便填了一首《蝶恋花》,平仄十分工整。张安然大悦,酒过三巡说:“白公子,你家中可有妻室?”

  “在下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并未定亲。”

  “我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品貌端正,不知公子可愿娶她为妻?”话音未落,内院便传来环佩之声,片刻间,一名妙龄少女在众婢的簇拥下走进厅来,果然有倾国之貌。白谨嘉轻摇折扇,叹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佳人。”

  少女朝他嫣然一笑,转身离去,张安然乘机道:“既然白公子有意,不如今夜就成其好事。至于那些繁文缛节,来日方长。”

  “既是如此,小婿便多谢丈人好意了。”白谨嘉起身,芸奴连忙拦住他:“公子,不可,那女子是……”

  “那女子乃世上少有的佳人,芸娘子不可坏我好事。”白公子不听劝,径直跟去,白谨嘉一走出花厅,原本亮堂的厅内立刻暗了下来,芸奴环视四周,张安然已经不见了,桌上的珍馐美味全都是石头泥土,兼有蜘蛛蟑螂等毒虫,只有那壶里的酒是清水,还能入肚。花厅的墙壁也斑驳了,角落里生满了蜘蛛网,门前荒草丛生,简直就是座早已荒弃的废院。

  看白公子的模样,似乎会些道法,不过,以他的力量,能够对付这些妖魔鬼怪吗?

  她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匆匆跟过去,穿过一座杂草高及膝盖的庭院,只见一座厢房还亮着灯。她来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屋内只有一张破床,四壁斑驳。白谨嘉躺在床上,那少女浪笑连连,迫不及待地脱他的衣服。

  “小娘子真是性急啊。”白谨嘉笑道。

  借着昏黄的灯光,芸奴看见那少女的脸,竟然是木头雕刻而成。

  “白公子,小心!”芸奴推开窗户大喊,正好少女将白谨嘉的上衣扯开了,露出他的胸膛,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白谨嘉的胸膛上缠着白布条,一圈一圈,将他胸前两团浑圆的肉勒住。

  女,女的!

  白谨嘉竟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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