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到别人家的母亲给自己的女儿做布鞋，扎辫子，我总是很羡慕，你从来都是板着个脸，天亮就出去干农活，天黑才回来。我四岁就开始自己穿衣服，早起做饭，洗碗喂猪。你总是很疼姐姐，给我们一起买衣服的时候，她挑选剩下的才归我，赶集你也只会带她去，任由我哭得心力交瘁。我从来没背过新书包,都是用姐姐淘汰掉的。我一度怀疑自己是捡来的，这份怀疑随着年龄的增长，便渐渐成了我心中隐隐约约的痛。

 记忆中，你很少去帮我开家长会，有一次，老师说每位家长都必须来，那次我考了全班第一。我总想通过拿奖状，领笔记本等方式来吸引你的注意，可你一直都认为我成绩优秀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几乎很吝啬赞赏我一句。我放晚饭学回家时，你在剁猪草，我给你说这次家长会老师要求必须都去，然后顺带骄傲地说了句我又拿了第一，你低着头，没有看我，只说了一声“哦”。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布置教室，在黑板上写下“热烈欢迎各位家长”八个大字。我一直激动地，满心期待地等着你来参加我的家长会。很多家长陆续出现，陪伴在同学的身边，我孤身一人，搓着手掌，焦急地在门口张望，我多希望你能来听听老师对我的夸奖，多希望你能来见证我此刻的成长，可是最终我还是失望了，直到老师开始点名时，你依然没有出现。我站在窗外，看着一群大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听老师的发言，没有人上台去为我领奖，那份属于我的奖状在讲台上闪闪发着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用手背揩干眼泪，红着眼，一口气从学校跑回了家。你在喂猪,那一刻，我明白，猪在你心中也比我重要。

 在老师办公室里，你红着脸，局促不安地向老师道着歉，说家里农活太忙，没时间来。老师无奈地摇摇头，把你批评了一顿，连着把我也批评了一顿。自那以后，我以为你会出席我的每一场家长会，可是时间证明我错了，你并没有。

 五岁的时候，我和隔壁邻居的孩子玩捉迷藏，把她家的床架弄垮掉了，我不敢回家，在一个小草垛里藏了一下午。直到天黑的时候，你发了疯似地找我，最后在小草垛里把已睡熟的我抱回了家。我梦见天很蓝，草很绿，你扛着锄头，领着我去摘瓜，我走在你的身后，很有安全感；六岁的时候，我在河里摸了一整天的鱼，拎着小鱼缸悄悄从院子里溜过的时候，我看到你弓着背在扫地，你边扫边流泪，家里一片狼籍，父亲醉酒后砸坏了很多的东西。我以为你疯了，一个人怎么能不出声地哭，那时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九岁那年，我扔石头把别人的额头砸个洞，流了血，你不问青红皂白就狠命地把我痛打了一顿，你似乎把你这一生的怨气都发泄在我的身上，我哭得歇斯底里。从那以后，我一直想要逃离，离你越远越好。于是我拼命学习，考重点初中，重点高中，进重点班，考重点大学，到离家千里远的外地求学，只为能离开你。

 我高中一年级，姐姐高中三年级，你从家里来到县城打工，没有文化的你只能在我们食堂洗碗，打饭。你来的时候带了五个煮熟的双黄鸡蛋，你把她全部给了我姐，你说她马上要高考，需要增加营养，还骗我姐说我也有五个，我无比地恨你。在路上遇到你我从不喊你，因为我怕你丢我的脸。打饭的时候，你总喊我排在你的那一队，然后总是给我盛满满的一大钵，羞得我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吃饭比我们班男生吃得还多。

 后来的每次家长会，我都骗老师说我爸妈去外省打工去了，回不来，老师也很理解地对我网开一面。有一回，你竟然主动地说要去参加我的家长会，还穿了你那时唯一的一件好看的衣服，上面刺了几朵花，我几乎很少见你穿，可能是因为舍不得。

 后来你换到另一家餐馆，听说那边工资高一点。周末我下去找你的时候，你的手全部开了裂，粉红的新肉从裂口里暴露了出来。老板嫌弃你,只让你干打扫卫生，拖地之类的活。那一道道裂痕在我心底勒出了最痛最苦的记忆,你在那里一直坚持到我高中毕业。

 大学期间，离开你的束缚，我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读着三毛的书，追求流浪、自由。我学会了抽烟喝酒谈恋爱,动不动就飙粗话，一言不合就爆发，脾气坏到顶，放假的时候我也不回家,拿着你打给我的钱,到处旅游到处漂，翘课挂科，用我所能想到的办法去折磨你。一夜之间，你突然老了很多，也许在你心中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一瞬间就变成了如此堕落不堪，你内心崩溃无比，难以接受。

 毕业后我在一家事业单位就职,你本以为把我留在离你近点的地方,你会比较放心，可是你想错了，我在单位像一只乖巧的小绵羊，勤奋,踏实能干,深讨领导同事喜欢，在你面前却是一只带毒的刺猬,把你刺得遍体鳞伤。我经常摆一副臭脸给你看,冲你发脾气，埋怨你这些年对我的忽视和不公平。和你吵得最凶的一次，我翘了班,深夜搭上去母校的飞机，凌晨抵达。那一晚，你像小时候不见我一样疯狂地找我,一整晚不停地打我电话,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你的号码振动，却不接。

 回学校散了下步，找老同学喝酒聊天,虽然已是物是人非,但何必在乎，今朝有酒今朝醉。下午三点，我收到一条我姐的短信，她说自从我上了大学后，我妈经常一个人坐着哭,每次学校放假,她就魂不守舍，经常等我的电话，每天都要去路口边转转,也许哪天我就会回来了。她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每次藏钱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找不到时，她会很着急，她说那是给我存的。家里的苹果梨子熟了,她就摘下来放在柜子里，谁也不能吃，直到坏了，她便一个人坐着发呆。有次我生病了，从来不信迷信的她去请人替我算命。昨晚她一宿没合眼，为我担惊受怕，第二天她没去上班，在家里睡着哭了一整天。最后,我姐说，你回来吧，咱妈不能没有你，直到昨天她才知道她是我妈从山上的一个树笼子里捡来的。

 我泪流满面,悔恨，痛心，她爱我，用了另一种方式,我想起每次离家去外面读书时，她要起很早给我做早餐，然后走三公里路送我去坐车，每次我头也不回的那一刹那，她总是孤独地站在原地,眼泪盈眶，失落地看着我远去。我把我这些年的变化全部归咎于她，她一边不断地自责，一边不停地接受我对她的冷漠和伤害。

 收拾好行李，我踏上回家的路，见到她，我一定要亲口给她说一句“妈，这些年，对不起，我错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