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仰慕魏晋之士的任性放达和洒脱不羁。南朝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记录了一则《王子猷雪夜访戴》的轶事: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不拘世俗,任意而行,听从内心,无问西东,这就是传说中的魏晋风度吧。王子猷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出身名门,家境富裕,出行定是僮仆家奴一路伺候,那日王公子心血来潮要雪夜访友时,想必也不是只身前往,但有心要留下传世之名,王公子一定沉浸在孤然一身不拘行迹的萧然快慰中。孤旅也不尽是落寞悲切的。
“孤”的字面含义是单独,所以总是与“独”字并用,形成一个特定词组。偏中国人的感情格外细腻,更善于捕捉情感意境,于是有了孤寂、孤高、孤迥、孤傲等带有情感体验的组合。此时的“孤”更多带有精神空间的特立独行,孤而不群的寂寥之意,天涯孤旅也就有了高迥超然、苍凉悲怆的故事。
苏东坡一生四次被贬,当他远离家眷,一次次行走在流放之地的路途中,孤苦的旅程不仅是形单影只的寂寞,更是屡受迫害的精神孤独。“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然而正是这难言的孤独,苏东坡与天地对话,与山水共言,终于找回生命的本真,留下一系列千古名篇。孤寂才能使人洗净铅华,渐回人生的清纯和空灵。
王阳明三十五岁被贬贵州,贬谪路上太监刘瑾派人一路追杀,王阳明亡命天涯,孤旅前行,历经艰险才到达贵州龙场。在荒蛮偏僻的贵州,他对《大学》有了新的领悟,终于龙场悟道,创立了阳明心学。心学是一门强调发现自己本心,注重生命过程的崭新哲学。正是在天涯孤旅的经历中,阳明先生得以在人生悲怆的寂寥中空明澄澈,洞幽烛微,实现人生境界的升华。
常羡慕古人单纯宁静的生活,生计之余有更多闲暇与自然天地交流,也有了更多孤寂中的自省和修炼。而现代生活过于喧哗热闹,世间繁华总让人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迷离陶醉,看不清生命的真相。心镜蒙尘已久,在终日困顿的案牍之劳中,我终于有了一次孤旅的出离,在别样的感受中发现了生命的真谛。
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淅淅沥沥的冷雨使日复一日的公务变得更让人心烦难耐,蓦然想起一位异地故友,也曾为互相唱和的诗酒知音,而今却山遥水长久无音信。雪夜访戴的情怀油然而生。没有一丝犹豫,我径直奔向高铁站。
买了一张车票来到候车大厅。与周围三五成群、大包小包行李的旅客相比,我孑然一身轻装,像闯入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但内心却充盈着逃离的欢喜。曾经的旅程因结伴同行嘈杂而拘束,而今日,我却能自由自在,像一个旁观者,得以超脱地观察品味人生的一幕幕场景。
车站犹如一个人生大舞台,这里随时有奇遇、巧合、机缘、意外。行色匆匆的人群聚集在这里,或探亲访友,或奔波生计,或追寻诗与远方。洒泪相送,挥手告别,此去经年,满身行囊里又多了一些人生故事。只有孤独的旅行者才能在这热闹的舞台看清人生况味。
跟随一群手提肩扛的旅客挤进车厢,身无挂碍的轻松真是难言的美妙。车发动了,坐在临窗的座位,静静欣赏窗外风景,一帧帧山水画卷在眼前铺陈,心情也疏朗起来。此时景物是流动的,思绪也是流动的,眼前掠过一道道风景,尘封的记忆也渐渐复活了。一路回想着半生风雨际遇,悲欢离合,眼泪欢笑,在这倏忽而去的窗外风景前,一切都变得云淡风轻。周遭都是陌生人,无需多余的搭讪寒暄,享受着一路孤行的自由洒脱,任由自己心游万仞于广阔天地。
天涯孤旅终究是寂寞的,而人在孤寂中对世界的感知也格外机敏。每到一站,上车下车的旅客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不禁想起《生命列车》里的一句话:“人生一世就好比搭车旅行,要经历无数次上车下车,没有人能陪你到底。他们会在某个车站下车,留下我们,孤独无助,又会有其他人上车,将对我们有特殊的意义……”思及此,心头也袭过一阵落寞凄然,“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茫茫人世浩荡无边,不知有多少险滩和艰难,但人生逆旅,终要自己独自走过,人是要习惯孤独的。
终于到站了,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站台,我已经完成精神之旅。见不见故友已不重要,“造门不前而返,”此时才深得雪夜访戴的真意境。但我终究是俗人。天涯相聚,又当乖离,临别惘惘,淡淡哀愁,现在还在后悔,当初倒不如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