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老街从一处酒家开始,那酒家叫做“正广和”。
“正广和”酒家开在人民路桥北的光明路上,我工作的五星电器在桥南的百货商厦,附近吃饭的去处就是正广和。一碗米饭,一碗杂烩汤。厨师兄弟总是烧一碗不折不扣的杂烩汤给我:小肉圆,鹌鹑蛋,黑木耳,蛋皮,小米虾,青菜,肉皮,榨菜,淋上麻油满满一碗。时间一久便和店老板熟识了。为了上班方便我想在附近找间房子租住。正广和的老板娘建议我在老街找找。
工作之余我走进了老街。踏着青条石,摸着窄巷道,走南街看北街,四下打探。最后我在郡庙巷敲响了一座宅院的木门。开门的女主人七十开外,头发莹白,身材瘦削,一件白衬衫,待我进了庭院老夫人转身去侍弄天井中一株株植物。不识花草的我便开口问老夫人这花的名目,老夫人轻言:丁香。说罢老夫人凑近了花蕾闭目轻嗅。攀谈之间也让我第一次闻了满园初开的丁香。
老夫人对外人的谨慎出乎我的意料。老夫人的口音似乎是北方人。问了好些略显生硬的问题。我在天井中间站着好一阵子不自在,我担心脱口而出的不实回答轻易被老妇人揭穿,我不得不调整我回答问话的语速。一番问答之后老夫人上下打量打量我,最终答应了我租住其中一间空房。
老夫人告诉我很多规矩:晚间回来开门的声音要轻,吊桶打水不要泼得满地都是,开门以后要记得随手把门栓好,不可以使用明火做饭,不可以在墙壁和木柱上钉丁,不可以带异性进来,丁香花只可以闻不可以折枝采摘……林林总总好多条,我一一做了承诺。
老夫人安静得只像这座院子的守护人,成天抱着那只白猫,那猫一身洁白无暇。干净乖巧,老夫人在我租住之前唯独与这只白猫为伴,那只白猫也难得在我开门的时候轻喵一声,唯有邮递员来敲门的时候那只白猫才跃出老夫人的怀抱,因为老夫人是那么迫不及待。信来自远方,信封落款处写着:台湾省台北市文山区木珊路某段某号,收信人处写着:丁香女士亲启,拆信的时候,院子里很安静,老花镜折射出久别重逢的渴望,一行行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文字饱含思念的热切,信有两三页纸,至右往左竖着写,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书信格式,老夫人会交替反复看两三页纸,午后的太阳有些慵懒,照在这满园丁香开放的庭院里。老夫人最终将信折叠好塞进信封,端坐在庭院里,一身洁白的衬衫,宛如少女般宁静。
老夫人守寡多年,膝下无儿无女。老夫人的房间我不曾走进过,我只是在交纳房金的时候敲过她的房门,老夫人打开房门的一霎那,我看见一张镶在木框里的照片依在书桌当中。分明是一位英俊军官。戎装整齐,目光炯炯,黑白影像里透着潇洒倜傥。我猜那就是给老夫人写信的先生。老街走出去投身革命的英勇青年。天南海北辗转征战,炮火纷飞的岁月里与老夫人天各一方,老夫人再也没有婚嫁,只身留在这老宅古院里清静度日。我想难怪她不肯轻易接纳陌生人,又想她为何允许我的租住。或许是哪一句问话得以释怀老夫人的疑虑,抑或是我那天穿着件白衬衫,老夫人也着一件白衬衫,我的白衬衫带着汗液的味道,老夫人白衬衫却有丁香的清幽淡香。在我闻丁香之前我就嗅到了。我的猜想总是天马行空却又循规蹈矩。我躺在空屋子里的大床上,透过屋顶的玻璃看为数不多的星星,老街的一隅,这满园的丁香淹没在街市的繁华之外。
天井里的丁香花开着,青砖垒砌的高墙关不住丁香的芬芳,白猫蹑手蹑脚爬上墙头瓦间,俯视在天井里静待的女主人。郡庙巷走出的年轻军官,你可曾回来闻过这丁香的芬芳。老夫人轻轻哼起那首歌在耳畔响起: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
多么忧郁的花
多愁善感的人啊
当花儿枯萎的时候
当画面定格的时候
多么娇嫩的花
却躲不过风吹雨打
飘啊摇啊的一生
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
就这样匆匆你走了
留给我一生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