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无聊人生

外祖父年轻时的梦想是当个猎人。他在追梦的途中只放过一枪,而且枪走了火。于是他的梦想和他的右眼珠子一起破灭了。

是的,外祖父是个独眼龙,这还是我刚刚想起。我很惊讶于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我没有发现他的这一大问题,或者说忽略了。这迫使我沿着记忆的小道往回努力地追溯。是了,想起来了,每回父母吵嘴,软弱的父亲都会压底声音瓮声瓮气地道,妈的,独眼龙那龟儿子养了个泼妇…

我曾看过很多关于独眼龙人物的影片,都是些江洋大盗或者汉奸匪寇,形象邋遢,像隼一样凶戾,像蛇一样狡猾。

外祖父看起来并不像这么回事,至少我没见过他对谁使坏,甚至对谁黑过脸。相反,我曾亲眼目睹他刚买回的脸盆就开始漏水,目睹他一个人坐在没有亮光的屋子里玩牌的整个过程,那副既孤独又很享受的样子。桌子的四首分别发着一手长牌,他一边翻牌一边吵个不停,要不起,碰,该你摸了,放下放下,我胡了。我目睹他在黑咕隆咚的灶房里,为我把一块金黄的鸡蛋煎成了炭,端到洒满阳光的院落里,然后告诉我,吃吧,黑的吃了眼睛亮。

这样的煎蛋我吃的并不多,暑假没有吃到,那么这一年很有可能就吃不上了,其中还要除开被荷包蛋占据那一部分。

外祖父是个农民,却不够地道,是个商人,却不够纯粹。他就像只蛙,让人有些摸不透他在水里呆的时间长还是岸上长。自从当猎人的梦想粉碎了后,外祖父的买卖天赋就显露出来。起初给人民公社放猪,猪瘟连年照顾他,他悄悄地把猪的尸体收拾出来,用大料炒得喷香,装在锑锅里,带上三五只小黑碗,背到陌生的大路上去,五分钱一碗。卖的人鬼鬼祟祟,吃的人偷偷摸摸。我很惊讶于他没有被人民打倒。

后来外祖父迷恋上了花生。种花生,买花生,卖花生。可以这么认为,他把他的后半生都花在了花生事业上。外祖父的脚力很好,在交通和信息都还闭塞的年头,他总能对周围几个镇的行情了若指掌。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卖花生,什么时候该卖花生米,他知道哪个镇的价钱贵上一分,哪个镇的价钱最便宜,他从最便宜的镇上买回来,卖到价钱最好的镇上。那时候,在我们那一带的商人都这么干。

在我家十多里地外还有一个小镇,这个镇离外祖父家大概有四十里。为了方便,外祖父每年总会把花生寄存一些在我家一口上了锁的柜子里,放之前总要称上一称,来取时还要再称上一称。每回来取时我总是心虚的站在他一旁,听他笑眯眯地嘀咕道,又少了二两。真是一个小气的老头儿!我在心里说。

卖完花生,倘若天还尚早,他便在茶馆里打发一天中剩下的时光。五毛钱的盖碗茶,一直喝到像水藻。或许,我热爱喝茶的毛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芽的吧。我很喜欢小镇茶馆里的氛围,夏日里宽敞而暗淡的屋子,藤椅竹凳八仙桌。老板也很殷切,把暖水瓶往桌上一放,聊两句家常便识趣的走开。喝茶的人都很脸熟,聊着除了种地以外的任何话题,话题总是从“过去有位先生”开始。即使有玩长牌的,那神态也是很享受的,全然没有麻将馆的硝烟战争味。

外祖父大概受过教育,“先生”一词,在外祖父的嘴里,专指老师。“老师”一词,在我们那地方并不只是教师,他有可能是名兽医,有可能是个石匠,有可能是卖化肥的,总之一切皆有可能,大抵和时下我们去饭馆吃饭,饭馆总会把我们称呼“老板”一样。当那时的人们都称呼医生为“老师”时,外祖父是我在小镇见过唯一称呼医生为“大夫”的人。

在我母亲五岁时,我的外祖母便逝去了。外祖父靠买卖花生养大了五个男孩两个女孩,我的母亲最小。其中我的大舅,是他在卖花生的途中拾回来的孩子,可怜我那未曾谋面的大舅走在了外祖父前面,朴实而机敏的一个人,我的母亲常常提起,他总能在起床时带给一家人惊喜。比如,早上起来时发现锅里煮着满满一锅鱼,问他哪里弄来的,他总笑而不语。直到现在,我那几位舅舅还说,那鱼的来历成了个谜。

大舅的离去,外祖父一下子苍老起来,做起生意来也有心无力,但他总会在每年母亲的生日里到来。他送给我的礼物永远都是那些发育不良布满皱纹的花生米,他给我讲的故事也永远就那么两个。一个牛郎跟织女,童年里我则更喜欢另一个,他讲道:

从前有一个赶路的人,半夜去投店,老板娘嫌他穷酸,故意刁难他,本该付五个钱,硬要收他八个。这个人没办法只好住了下来,他越想越气,住到后半夜,他摸去厨房,他看见了捣蒜的碓窝棒放在灶台上,于是把它包在洗锅的刷把里面。他又来到屋后,发现种着十来棵南瓜,他全部连根拔起。他还看见草窝里一只正在孵蛋的老母鸡,于是把几十个鸡蛋全部拿了去。第二天早上,老板娘推开门催促他,发现人已经去了,只见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写了首打油诗:

八个钱不算多

碓窝棒打烂锅

一晚上晒死南瓜苗

抱鸡母抱个空窝窝

    老板娘不明所以。她去洗锅做饭,拿起刷把时,碓窝棒掉了出来,砸到锅底,把锅打破了。她猛然想到那首诗,于是又跑去看瓜苗,瓜苗蔫了,看鸡窝,里面的蛋不见了…

外祖父已去逝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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