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母的“火绳”)
自打我记事起你就开始抽起了旱烟,一锅接着一锅。(祖母之所以抽烟是因为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祖母生病因为家里穷困潦倒实在没钱医治所以只好偷偷的抽着祖父的旱烟缓解疼痛,从那以后便再也戒不了...)干完农活你总是来不及弹去身上的灰尘便鼓着最后的力气侧躺在炕上,不慌不忙的点着烟锅抽起来,那熟悉又好闻的味道在我鼻间萦绕。生平最怕铺张浪费的你、可舍不得每锅烟都要点燃一根火柴,你的“火种利器”是在山间地头手拔的、镰割的还夹杂着其他杂草的蒿草搓成的“火绳”(点火用的)用手蘸着水搓成像绳子般长长的再缠成捆晒干。
有无数次你总是抽着烟便睡着了,手里的烟锅还没有离开嘴,燃烧的火绳有好几次燃成灰烬,也有好几次我叫醒了沉睡的你“婆、你看这多操心,万一把铺的席烧了咋办……”你满怀愧疚和担心的说“哎、我一下睡着了,就是操心的...”每次干活到累的没力气时你总说快让我抽锅烟吧我没一点劲了,仿佛那旱烟就像药一般有着让你精神抖擞的神效。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在你眼里那旱烟比每天吃的饭菜还要重要!有时候烟洒在地上你也要蜷缩着腰半跪在地上扫干净,你说不能糟蹋吃的东西、会遭罪的。就是这样一个连一瓢水都不敢洒在地上怕浪费、走路时小心翼翼怕踩死只蚂蚁、村里那讨饭的叫花子天天来讨饭你都会让我给她馒头和热水,你说那人因为丧夫失子才疯了、实在是可怜人。我可怜的祖母,就是这么善良的人。在她快要离开我们的那几日,她随身不离的旱烟却只此不提、看也不看一眼!还记得年前农忙时节她说要去北边(很久以前我们家族的老院子窑洞,因为修水利种地,树木被砍伐、窑洞被推为平地)那时正值雨后天晴的早上,阳光明媚有些闷热,我很懒也怕热,其实路途并不远、也就七八分钟。但对于那时候的祖母而言,那条长长的小路足够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好久好久...耐不住她的要求我只好搀扶着她去,她拄着拐杖硬是说要自己走。雨过天晴的田间小路还很是泥泞,我在地头硬是叫住祖母为她拍了我手机里她“最后的”容颜。路上有一张她走累了坐在石头上休息的照片是我最为满意的一张,我说“婆你咋每次照相都愁眉苦脸从来不笑呢?来你笑一下我给你照相。”
这次她笑了,笑的比我记忆中很多画面还要好看,祖母很不情愿的说自己不喜欢照相。我们就这样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到了老院子的那片麦田。老院子的麦子早已成熟收割了,只剩下一茬茬收获过的麦梗在地里、用残躯守护大地,那将是它最后的归宿。那片砍伐过的树林已经长出了许多新的枝桠,杂草丛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一棵老杏树,我想摘些软杏子给你吃可是只找到几颗成熟透的,带着树枝心惊胆颤的爬下来。我走出杂草,抬头看见你正席地而坐在麦田边上搓着火绳草,便喊你吃杏。
而后我又给你拔了很多火绳草,我抱着一摞火绳草边走边回头看着你、你走得好慢好慢,以至于我每到一个路口就要站着等半天才看得见你,你示意我抱着东西要快快的走才不会累着...那条七八分钟的小路我们走了半个小时左右。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去你以前的老院子,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
(祖母的“戒指”)
21世纪的戒指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古老刻板、似乎连那些黄金戒指也只有农村的大妈和阿姨才会钟爱。许多年轻人向往的是更大克拉的钻戒。我的祖母,一位八旬的和善老人。生活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别说戒指了估计那个贫穷的农民家庭也许不曾知道也不曾见过戒指是什么、长什么样?可有样东西祖母就如戒指般戴着、戴过了半生!那是一枚戴了许多年已经生锈的“顶针”(做针线活时戴在手上的小型工具)它是铁的制材圆圆的,外面有许多小坑、中间有条缝隙是用来调节大小的。和戒指不同的是顶针戴在中指,以方便用来做针线活时使力。祖母戴着那枚戒指为她的五个子女穿针引线缝着春夏秋冬的衣裳,为她的家人补着一件又一件衣裳。父亲有一包袜子全是祖母用各种浅色的布缝补起来的,有的补丁摞着补丁。一是因为家里条件并不是多好,更多原因是因为他们不舍得扔,因为在老一辈人的观念里破了的东西缝缝补补以后还是可以用的。
比如破了的盆子祖母会用胶带粘起来放干的面粉之类,破的水缸可以用绳子捆起来固定住也可以用来放东西。总之能用的绝不轻易扔,扔了会遭罪,这是祖母常说的话。我两岁时便成了单亲家庭,祖母便住在我家照顾我和父亲的生活起居,这使我对祖母有许多难以言表的情感与依赖,我承认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是快乐的回忆着那些关于祖母的点滴,可当我一遍遍重复阅读这些文字时我心里还是很痛因为从始至终我都不愿意相信祖母就那样走了。祖母去世后几天姑妈告诉我说祖母生前一直嚷着要用很旧的棉花和一片布给我缝床结婚的被子,姑妈说太旧了现在的孩子看不上,可祖母说那是她的一点心意。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我的婚事。我很难过我并没有想要成家的人选,这成了临走时她最大的遗憾!我还依稀记得那年过年时你赶集买的一块花布为我缝了一条有许多卡通熊的花裤子,尽管那条裤子很长我一直挽着裤腿、可我还是很喜欢几乎每天都穿着去学校。还有上初中时要从家里带被褥住校,离开学还有大半个月你就给我缝好了新的被子尽管那被子比别人的要小很多也薄很多,可我知道那是新的棉花新的布料还有你对我的期待,对我深沉的爱,那是再多棉花也填充不了的温暖。
许多人说遗忘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最擅长的事,我不觉得。有些人心记得,只是不曾表露出来罢了,我们这一代人最擅长的不是遗忘,是任性、是顶嘴、还有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 不是吗?!如今我学会了缝补衣服,尽管针脚不是很细、做起来也很慢,可我似乎看见你戴着顶针一针一线的教着我...
那枚生锈的戒指上镌刻着太多你的辛勤劳苦和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那些“老传统”) 生活在六七十年代的人们思想观念在如今人眼里有些古板,很保守,和人打起交道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有些老的传统是我们这些八零九零后已经遗忘了的。在祖母的耳濡目染下我知道很多从祖祖辈辈就传下来的老习惯老传统。比如年三十要“坐夜”晚辈们要端着切好的肉盘子拿着酒去有老人的家里挨家挨户串门,大年初一早上要起的很早很早洗干净手脸上香迎接各路神仙进门、燃鞭炮,保佑全家人平安。初一早上吃的是臊子面(又称浇汤面,吃一碗面挑一碗。面的分量不多基本上一筷子下去就是一碗)吃饭也有讲究据说吃得越早越好、因为来年一年吃饭都早 人也勤快,这一天也不能吵架 否则来年一年就要在鸡飞狗跳的吵架声中度过。年轻人要给长辈磕头拜早年。正月初五要放鞭炮把穷气吓跑,正月十五也不是吃元宵而是蒸花馍,面团在祖母手里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灵动可爱的兔子、小鸡等等,里面还有好吃的油馅儿。最期待的还是正月十五挑灯笼了,祖母说点着灯笼先要在家里每个角落照一遍这样来年就不会有老鼠,讨厌老鼠到极致的我每年都照的很仔细,一直到正月十七挑完灯笼,这年才算是过去了。再看看现在,一点年味都没有,好多人常年在外,好不容易春节期间回家还没过初五就走的走了上班的上班去了,我现在终于懂了在家里的人是多么盼望和亲人团聚呀,日子总是很漫长的,一年的等待在一起的日子抵不过我们一个十•一长假。
正月的尾声还有一个老传统,至今也没有准确的定义。我们叫它“燎杆”(烧杆的意思)那天晚上各家各户门口会放一大捆晒干的谷杆然后点燃。全家老少在上面来回跳跃,有时候火很大我很害怕但祖母说不要怕大胆的往过跳,会把不好的东西吓跑,把身上的病痛都烧掉了,于是我便很喜欢这个类似于篝火晚会的节日。可是后来许多人都外出务工种谷子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没有。这个节日随着我渐渐长大步入社会被淡忘在时光里。接着是孩子们殷切盼望的二月二(农历)这一天祖母会炒好黄豆等我回来,很多时候是玉米因为我家没有黄豆。装满了衣兜去和我的小伙伴们分享,很是高兴。三月份的清明节要早早的买好纸钱吃过早饭带上锄头和父亲去祭祖上坟,这时候微风袭面,杨柳冒着嫩芽,田野里不时会看见已经开放的杏花,回家吃的臊子面、第一碗不是我们吃而是恭敬的端放在柜子上给逝去的先祖,而后我们才可以动筷子。五月五端午节,祖母会在前一天下午用好几种颜色的线拧成细细的花绳戴在我的脖子和双手双脚上,其实那颜色也很单调,并不像其他孩子们那样有着五六种甚至更多的颜色,我的只有黑色和白色还有红色,因为白色和黑色都是用来缝补衣裳的,唯一的红色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但它的颜色很独特、是唯一的!还会烙好看的花馍用花线穿起来给我戴着,第二天我们会戴着花馍去学校和同学们比谁的最好看,比着比着就嘴馋的吃了。
五月初五这一天早上要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就去采艾草回来插在门上也有绑在头发上的,我很喜欢它的味道,我家的老院子有很多。绑好的花绳要在六月六这一天剪下来扔在动物的食槽里据说这样动物会生一个很花的小崽,其实这些都只是老人们嘴上说的有意义的故事罢了。八月十五中秋节祖母会把熟透的红枣放在擀好的面里蒸成甜甜的枣馍、百吃不腻,还会蒸月饼,所谓的月饼很大很圆上面涂着丁点的清油,闻起来很香。而这美味也不是我想吃就可以吃的,八月十五晚上刚出锅的月饼和枣馍先要在院子里摆上献给月亮,半个时辰后我才可以吃。很多这样的节日我们白天吃的都是臊子面,只有过节或者家里来客人才会吃臊子面,我有一次一整天没吃饭回家一口气连汤带面吃了八碗,吓坏了祖母她连连说不敢再吃了生怕我吃坏了肚子 。
一年中最后的盛大节日、腊八节。还是吃面,一到腊八节就开始有了年的气息,父亲在院子里砍柴、祖母在家忙乎着做饭,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跑着玩着。那个时候快乐似乎很简单也很容易,也许是因为童趣无尽吧。今年是我步入社会后第一次在家过正月十五,(距离祖母离开已经十几天了)还是祖母在的时候手工做的简易灯笼,父亲让我找出来点着蜡烛在院子里每个角落都照照,说不要把你婆留下来的老传统忘了!我没忘,我只是不想再回忆和你有关的东西我也不想多看一眼你留下的足迹和遗物,我怕我会难过,好不容易平息的情绪我不想表露无遗。我匆忙照完了院子里的角落,有些害怕,我再也没有了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精神,因为没有一个人在我身后为我掌灯把我等候。“婆、我明天再来看你”这话好像刚说的没多久...
(凝望、守候) 儿行千里母担忧。是的,每位在外漂泊的游子身上都有着家人的寄托与希望,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守候和爱。上小学的时候冬天的早上天亮的迟,祖母拉着我的手送我到村口目送我跟村里其它上学的孩子团们一起渐渐消失在眼帘。后来学校有了新政策,每年冬天早上吃过饭八点上学。你借着朦胧的月色哈着气去抱柴火,于是还在睡梦中的我就听见你做饭的声音。睁开眼睛时屋里被热气弥漫着,说不出的温暖。如果说形容家里有人守候的是那一盏盏灯火,那么在我眼里、我的家就是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我知道那是祖母在召唤我回家。等待总是漫长的,这个过程有很大一部分是无聊和焦急的,可有好几次我放学回来远远就看见你的身影在黄昏下张望着。
我快步上前心里很欣喜“婆、你咋在这等我呢?我就回来了么、以后不要等我了……”“我娃回来了,我看天都这么黑了你还没回来害怕你一个人,就来等着......”骨瘦如柴的手拉着我。你承受着太多本不该承受的东西了,可那时的我真的还太不懂事太任性太叛逆...小学一年级时你去隔壁的村子卖完草药来学校看我,站在教室门口你挥着手里的五毛钱(那时候的五毛可以买很多零食糖果、还可以买一整包火柴)叫着我的名字,那天下午我看着斜阳洒在你的脸上、微笑着的、无奈的脸上。我坐在最角落的桌子上不知所措的望着你,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人来看过我。教室里传来各种奇怪的笑声,我是很自卑的。那时候的单亲家庭仿佛是罪不可恕般的错误。我不敢看也不想看那些奇怪的眼神我快要哭了,于是我便大声说“你咋来了?我不要钱你快回去、快回去!”我没有再看你一眼,低着头假装自己很忙有很多作业要写,其实坐在最后面的我们在开学的时候就被老师判了“死刑”根本就没什么作业可以写,我慌乱的在本子上乱写一通。不知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时你已经不在了...当我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我明白那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离开的背影也许充满孤独与失落!我潸然泪下,天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原谅我的童言无忌啊!
2014年的夏天收完麦子我返程回兰州,走的时候你非要拄着拐杖送我。那天、笔直的水泥路一眼似乎望不到尽头,我说太热你还是别送了、我自己就走了这么远你一会一个人怎么回来!可你嫌我一个人,硬是要送我。坐上大巴时我眼里已经装不下你离去的背影,因为它早已泪眼婆娑。我还记得你善良的脸庞,你的眸子里闪烁着些许的悲伤,那是我读不懂的目光,就那样静静的凝望、凝望这片你曾经劳作的热土、凝望你那常常身在他乡的儿孙,深沉依旧...
(最后的“交接”)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对死亡还没有概念;当我懂得什么是死亡时,我总觉得它离我很遥远、离我的亲人很遥远;当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我至亲至爱的祖母逝去时、我才深刻体会到死亡的恐惧。那是你用无数颗眼泪和嚎啕大哭也换不回来的离去,那是你深跪不起、百般惭愧、后悔也没用的遗憾。
2017年正月初一我和父亲去叔叔家像往常一样看你,你静静的睡着不时喘着粗气,好像呼吸很困难,握着你冰凉的手我哭的稀里哗啦。婆、婆、婆、不知道呼唤了多久你才应了我一声我问你喝水吗,你点点头就那样喝了好几杯水,你说不要哭、哭啥呢。我说不出的难过,早已泣不成声。以往我说要走了你都会急切的问我要去哪?怎么这么急着走啊回家多呆几天么,你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我抓着你的手叫你很多次你都不回答我 说很乏困,我说“婆我要走了!”你说“你走你走吧!”正月初二晚上11点左右你的五个子女都在你旁边,我家大门的钥匙还挂在祖母身上。我拿着剪刀剪下那绳子,就像隆重的交接仪式小心翼翼,我们不知道你走的这般匆忙,只是那钥匙放下的一刻似乎你再也不用为我们操心劳累了。轻轻的为你剪着指甲,你闭着眼睛好像很累很累。我迷糊的听着大人们的指挥抱着你为你换好“新衣”,你没有再说一句话。
正月初三凌晨3:22分你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了脉搏和呼吸。享年82岁。太过突然的离去使我还来不及哭,直到七点左右我在大人的哭喊中才意识到你真的去了!我握着你的手失声痛哭...当我再次踏上新的征程时、我不知道会是怎样复杂的心情,那条漫漫长路、那条笔直的水泥路、那条我回家的路,我再也不会等来你的执意相送、我再也等不来你深情的回眸。这条离家的长路、我走的好孤独,我走的好心痛! 长隼(changsun)
于2017年正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