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叶安,试图在他眉目中看出李承邺的模样。然而时光太久,我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样子。往事一幕一幕,我记得他邀我上青崖山,我记得许多对饮的夜晚。但一切的过往之中,对面人的脸都模糊不清。我知道他是李承邺,唯有他的脸,就像在画面中被生生剜去,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
到底是我忘了,还是白远道自己,忘了他的脸。
“李承邺。”楚泽道。
叶安瞪着他,嘴角一扬,忽然笑出声来。
“你干什么!”二叔喊了一声,想要上前拉他,却被他身周无形的屏障阻挡。二叔被弹开几步,顿时转向我。“白溪源!把门打开!”
我如梦初醒,正要回头,叶安猛然间抬起手。我感到空气忽然变得粘滞,就好像梦魇之中,明明看不到制约之物,却仿佛身有千钧重量,无法动弹。
“楚大人。”叶安说,“我要谢谢你,带来这两只血畜。”
我见他瞥着我和二叔,心中顿时一凉。楚泽不是没坑过我,当初他把我们诳到凤台山,就是想用我引阴魂,再把二叔换成阿蟒。要不是二叔给他下药,我们哪里能活到现在。
我想去叫二叔,就在这时,窗外的光线一瞬间暗了下去。这明显有悖常理,就算是夜晚,也没有这样黑的道理。就仿佛日月无光,连一点点萤火都不能闪烁。
“叔!白念辰!”我喊道。虚空中禁锢忽然消散,冷,随之而来的是冷。我的声音在这黑暗里回荡,仿佛置身巨大的空洞。我不知道这是哪,但肯定不是叶安那间狭窄宿舍。
幻觉,是不是幻觉。我把手伸到自己眼前,依然不能见分毫。这如果是梦是幻,为何又不见赤练?我想着,就在这一刹,虚空中猛然燃起几点火光,在这火光里,一些符文化出金色的光线,一缕缕落在地上。在那些符文之中,我看见二叔闭着眼睛,仿佛侧耳在辨别什么,肃穆至极。
“叔!”他离我并不远,我向他跑去,那些火光在空中弥散开来,仿佛细雪一般湮灭。而这黑暗似乎被消逝的光芒震动,渐渐地显出事物的轮廓。
“溪源。”他说,“他是要带我们去酆都。”
酆都。在那辽阔的,一望无际的赤地之上,是滚滚的赤铁一般的云层。赤地千里,这是真正的赤地千里。只有亘古的岩石,参差错落。风化剥落的石块化为砂砾,稍细一些,便被飓风席卷,留下永恒的戈壁。目光所及,在那赤地的当中,有一道极深的裂痕,将整个大地一分为二。无数的黑气从那裂痕中汩汩而出,却又不弥散,只在其上缭绕。
我忽然想到楚泽那次念的咒,酆都十二楼,九幽诸罪魂。那些雨点般稠密的暴戾阴魂,质地与那裂痕中的黑气一般无二。
“叔。”我说,“还能回去吗?”
“那下面才是酆都。”二叔望着那裂痕。“若是哪天下到那,再说能不能回去。”
“那这是哪?”
“幽冥。”
“有什么区别?”
“天有九重,地亦有九重。酆都在九幽之下,是最为幽深无光之处,也最不可及。”二叔说着,手中又腾起一道符来,明明灭灭,慢慢燃尽。
“你做什么?”我说。
“找楚泽。”也许是光线幽暗,二叔的神情与往常大不相同。我从未见他这样认真,认真到仿佛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
我不敢再打扰他,他燃了两道符,猛然睁开眼。
“溪源。”他说,“趴下!”
他自己并没有动弹,我尚未来得及反应,脚下大地猛然一震,在那裂痕之上的雾气中,猛然飞出两个人,一前一后坠在赤地之上,轰然巨响。
站着的是叶安,拿着那把在玉衡轩失踪的古剑,逼在楚泽面前。
楚泽身上的正装破了几处,嘴角亦渗出血来。他在地上挣了几下,迎着那剑,站起身来。
二叔看见他,一瞬间收了符纸,将余烬向前打去。那余烬正落在叶安与楚泽之间,嗡地一声形成一道气盾。
“李承邺,阴阳相隔。你们幽冥的事,我本来管不到。”
“管不到?”叶安一笑,“堂堂蟒神,这是要同我幽冥,抢人?”
“他不是你们幽冥的人。”
“千年阴身,如何不是?就算不是,早晚也要是!”
“所以你引他坠魔?”
叶安昂着头,笑容渐渐绽开。“我只是作为故人,引他入正途。”
“坠魔是正途?”
“魔就是魔,阴物就是阴物。你叫白念辰,是不是。你是纯阳蟒魂,做神便自在舒畅。当年你做人时,可能与他人推心置腹!你能不能理解人,人又能不能理解你?只有他理解你,是不是,过了十年,你才发现他也不是人。你只是并非人魂,尚且如此。他连身也非人,在人群中混迹了一千年,他是如何过的,他喜不喜欢这样过?你要他修身封神,他能不能封?就算他封了神,在你们这些神里,他又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不是就像你当年混迹人群,是不是还像他现在混迹人群。不是同类,就不是同类。他愿意喝血,他愿意伤人,可他非要委屈这本性,假装他是人。他是不是能永远装下去,永远不敢想他是阴身,他就可以做人,做神了吗?!”
楚泽在他的话里,忽然落下泪,却忽然又是一笑。“承邺。”他说,“你说得对,不是同类,就永远不是同类。”
“楚泽!”二叔喊了一声,与此同时,叶安抬起手,那把剑沿着他的动作飞出,猛然冲破了屏障。
楚泽并未躲闪,那一剑正从胸口之下穿过,带得他飞出几丈,铿地一声钉在一块巨岩之上。
行尸本来感觉迟钝,不怕凡间兵器。唯怕当年杀死他的事物,每一次再被伤,都如重复当初一般。况那剑沾着他的心头血,千年未消,与他而言,更为痛楚。
二叔愣了一下,仿佛没有料到这样的进展。仿佛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楚泽的尸身无声无息,就在那一刹那,空中滚滚的云层之下,猛然间腾出一道黑气,转瞬间化为实体,稳稳落在地上。一身黑衣,眉宇依稀,目光狠厉。
“楚。。楚明轩!”这个人,这身装扮从白远道的记忆里猛然闪现,名字不受控制,脱口而出。叶安忽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李承邺。”那阴魂看着他,打扮与千年前跌下凤台山时一般无二。他嘴角一扬,背后火焰一般,腾起万丈浓雾。“同类,才要互相残杀,分个高低贵贱。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