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未泯,到成年的时候其实很难。成年人的世界里,你若像儿童一样天真,一样说话或行事,会受到鄙视,嘲笑,甚至会认为你是傻子或疯子。为什么呢?童言无忌,有什么说什么,但在圆滑世故的成年人的眼里却行不通,有违成年人世界里许多“规则”,斥为不按常理出牌,是另类自然不被认可,自然容易受到攻击,不受人欢迎,甚至极端讨厌了。
“皇帝的新衣”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是认可的,没什么问题。说明成年人被“奴役”太久,麻木不仁,没有自己的思想和个性,“人云亦云”成了习惯,完全被旧思想,旧观念和惯性思维所左右了。但在儿童的世界里,一眼就被揭穿,所谓的“新衣”其实没穿衣服,赤裸裸的!
文学即人学,很大部分职责就是揭穿和鞭挞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假、恶、丑”,表彰和发扬真善美。这其实非常重要,因为人类社会的“假、恶、丑”无论在什么年代,无论在什么社会都是存在的,甚至占上风的,所谓“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有一定的道理,人的自私、贪婪、为恶、骄傲、草率、借口、拖延或过分自负、幸灾乐祸、道貌岸然之类有部分是与生俱来的,有部分是后天不良教化形成的。所以文学应该有“法律和道德”的影子。法律是冷酷无情的,你犯了恶,犯了罪就应该受到惩罚,该坐牢就坐牢,该枪毙就枪毙,主要职责就是规范人的行为,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文学是在道德层面,良知层面谴责你,“营救”你,在你欲行“罪恶”的世界里提前打下一个楔子,防止你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在“真善美”等方面教化你,滋润你,启迪你,润物细无声,让你在文学作品的脉脉温情里蜕变成一个大写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尚的人,一个不是人云亦云,有自己的思想和个性的人。
但要完善这“揭穿和鞭挞”的功能非常不易。高适在一首诗里说“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高适是唐代人,一千多年过后,这种不良的官场风气是否消失了?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人的劣根性非常顽固,一方面有个人修养的原因,一方面有社会进步非常缓慢的原因。或许法律和制度层面进步非常快,但道德和良知进步却非常缓慢,有的时候还会倒退,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那么“文学”就应该站出来,无情地鞭挞,充当法律的帮手,填满法律的空隙。法律是讲事实的依据,文学是讲良心与道德的依据,相辅相成,共同努力,共同完善和维护这复杂的社会秩序。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文以载道颇为不易。一方面直白的、宣教式的、干巴巴的宣传教育容易引起人的反感,不易接受,尤其在今天;一方面“曲线救国”,润物无声等迂回战术之类的高明策略不容易找到。要打破和跳出这种限制,这种瓶颈,童心未泯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法宝。因为“童心”对外界任何事物都保持有浓厚的兴趣,极强的观察,仔细的捕捉,不会轻易人云亦云,被成年人的惯性和过往经历所产生的旧思想,旧经验,刻舟求剑式的顽固思维所左右,所限制,所羁绊,总会在不经意间问个为什么。童心难能可贵的是思维开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马行空。姜二嫚只有十岁,但她的诗比许多成年人写得好的多,让一些“著名”的成年人诗人汗颜,无地自容。如她的“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和“我打着手电筒散步/累了就拿它当拐杖/我拄着一束光”等等。儿童的思维无拘️无束,没有什么不可以写,没有成年人的条条框框,想象力丰富,无边无际。而且读得懂,不违和,不乖张,不戾气,不隐晦。“浅显”的现象,“浅显”的诗却突然在成年人的想象之外爆发,让人猝不及防,拍案叫绝。而且比许多成年人写得更像诗,诗意盎然;更难能可贵的是“真”。真实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生命所在,根本所在。许多成年人的作品为什么读起来不真呢?无病呻吟?根本的原因是不真实,假得离谱,并非真情实感,有感而发,为写诗而写诗,为名为利而写诗,即便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之作仍然是一钱不值。成年人的毛病是有感而发却不发,没有捉住灵感瞬间即逝的火花;无感而发却在乱“发”,甚至自以为是得意之作,捉住了虚无缥缈的灵感火花,自恋得不以为是败笔。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诗人高鼎居住在乡村,农历二月的乡村应该是农人们比较忙碌的时候,什么东西不可以入诗呢?“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若从农业生产的角度上看,写农夫在春天辛苦耕耘,辛勤播种不更有意义一些?干嘛单单写儿童们放风筝呢?诗人认为儿童更天真烂漫些,更单纯可爱些,那风筝在天上飞来飞去更有诗意些。确实,儿童们的行为是发自内心的纯净,与名利无关,只与天真,与快乐,与放飞自我的心情有关。农人们的行为多少是带有名利色彩的。虽然说“名利”并非不好,要活着,要生存,不为名利为什么?谁不想名利双收呢?但“名利”也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只伤“敌人”,用得不好,在伤“敌人”的同时也伤自己。诗人的一生也是追名逐利的一生,结果被“名利”所深深伤害,退隐乡间,反省的结果是讨厌“名利”,喜欢上儿童的无拘无束,“没心没肺”,天真烂漫了。辛弃疾也有一首《村居》的词,“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小儿为什么被最喜欢呢?是他的“亡赖”,他的天真,他的随性而为嘛?一个“卧”字很形象,很直观,很童趣。文学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含蓄性与趣味性完美结合才能成就千古佳作。唐代诗人吕洞宾在《牧童》一诗里说“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儿童的率性而为总是让人忍俊不禁,成年人不敢做、不想做、不会做的事情在儿童看来是小菜一碟,家常便饭,并非不正常;这份天真的童趣在诗人眼里便是极好的“文学”行为,并认为并非自己会作诗,诗写得如何,而是儿童的行为本身就是一首极妙的诗,自己只是“翻译”过来而已。“牧童遥指杏花村”“牧童归来横牛背”“笑问客从何处来”等等皆激发了诗人的创作灵感。
孙犁老家白洋淀,莫言老家高密,鲁迅老家绍兴皆是他们创作的灵感发源地,成了他们取之不尽, 挖之不竭的“富矿”。童年的经历,童年的快乐最难忘的,刀刻斧削般在心头。普通人对这种难忘或许只是经常念叨念叨,惹人耳朵起茧;作家则是反复酝酿,反复琢磨,打磨出优美的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如鲁迅先生的《社戏》《故乡》《孔乙己》《药》和《阿常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等都有故乡的影子,或者说以故乡为模板“印”出来的小说或散文,特别地明朗、纯真、亲切,一扫杂文或《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之类晦涩难懂风格。《社戏》写了作者几次看戏的经历,成年后在京城看戏寡淡无味,印象很不好;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童少年时期几次看戏却留下深刻印象,趣味横生,美得不能再美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在先生看来,成年人的世界是龌龊的,复杂的,尔虞我诈的,争名夺利的;而儿童的世界是单纯的,如白雪一样干净美好的,晶莹剔透的。你看在故乡一次看戏的描写就特别美,成了童年美好回忆的宿影。“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以为船慢……”“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谁不说故乡美呢?月是故乡明,水是家乡甜,戏自然是老家的好。京城的戏是盖叫天,谭叫天等名角演的,相比乡村演员的演技肯定强出几十倍,为什么作者却很烦,甚至发出“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冬冬喤喤之灾”的大感慨呢?其实并非老家的戏演得多么好,京城戏园子的戏演得多么差,实在是老家的小伙伴们热情纯朴,善良友好,机灵直率,这美好的乡情乡音浓缩在一起于是形成全篇文章的“四美”:清新的风景美,淳厚的人情美,曲折的故事美,活泼的语言美。这种美不在戏里而在戏外,而且也只有在家乡才能找到这种无与伦比的美,才能付诸于美丽的文字,才能创作出空灵飘逸、琼楼玉宇般气质的文学作品出来;而在京城看戏,成年人的世界四平八稳,坐在几排几号的座位上,坐错了还要起身,或许身旁还有一个两三百斤的大胖子,他像大山一样压在你头上,喘不过气来;戏园子里的空气夹杂着胖子和其他人的臭汗气,臭烟气,臭屁气,再加上高分贝的“冬冬喤喤”,混浊不堪,烦都烦不过来,哪还能创作出优雅的文学作品来呢?自然比乡村看戏差远了!
你看,“童心”成就童年的美好,成就诗人的灵感,成就了杰出的文学作品。
单纯有单纯的美,复杂有复杂的美,余以为单纯还是美一些。就像少男少女谈恋爱,一般不会以房子、车子、票子作主要筹码,一双眼睛就盯着对方的经济条件,主要以喜欢对方为准,感情占上风,而且敢于飞蛾扑火,为了爱即便是万丈深渊也敢跳;而成年人则思前想后,三思而行,虽然想得周全一些,但却缺乏为爱什么都不顾的瞬间美:即瞬间的激情,瞬间的勇敢,瞬间的炽热。爱情的本来面貌变得面目全非了,变得面目可憎,甚至狰狞可怕。
个性十足也是文学作品成功的主要标签。作品有无吸引力和生命力,个性是关键。
松树在大山之中,在茫茫林海里极为平常,或许人们看都不会看一眼,不就是一棵其貌不扬的松树吗!但为什么黄山的迎客松却成了热门景点呢?黄山几乎全是岩石,缺少土,这松树长在悬崖峭壁上,扎根岩石缝中,因为这种环境因素,松树长得千姿百态,郁郁葱葱,个性十足。其状类似迎客松、送客松、陪客松、盼客松、倒挂松、贴壁松等等,这种个性十足才是人们喜欢的,才构成了风景各异的独特的风景名胜。若是千篇一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同小异有什么看头呢?同样,长在山里、田野里和路边的草很平常,不起眼,人们同样熟视无睹,甚至有几分讨厌。但瓦楞草不一样,它长在屋顶瓦沟槽里,也许只有一蔸,那么孤单,又那么顽强,随风摇曳,风来,雨来,猫来不在乎,狂风暴雨使它暂时折服而耷拉着趴在瓦背上一阵子,但雨后又直起腰来,更加青绿,更加丰腴,更加扬眉吐气,楚楚动人;每次回老家很惆怅,即便你双眼像锥子一样勘探童年的流痕,像老鹰一样寻觅瓦楞草也一无所获;现在的屋顶很少盖瓦了,大多是平顶,钢筋混凝土盖的,哪里还有炊烟袅袅和瓦楞草的影子呢?没有了炊烟,没有了鱼鳞一样的青瓦,没有了父母亲切的呼唤,瓦楞草无法扎根,彻底被连根拔起,消失殆尽。当然,瓦楞草永远长在心里,永远不会消失,就像你的父母亲人一样。因为它有个性,而且是你童年记忆里标志性的东西,它像故乡的人和事,岁月变迁,物是人非,凝聚成浓郁得化不开的乡愁了。
没有个性便泯然于众人之中。人云亦云,没有属于你的鲜明特色,没有“科技含量”,自然没有市场,没有读者了。标新立异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作者一生追求的目标,你的“标新立异”什么时候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了,你的作品也就是很优秀,很不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