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年味

图片来自网络

记忆中,过年这件事要持续很久,大致上从寒假开始,空气里便漂浮着越来越浓厚的年味。


1.

每逢寒假,最令人头疼的事莫过于起床,故乡虽属于南方,但紧挨着高大的秦岭山脉,冷空气恣意横行,早上起床难于上青天。父母刚起来就开始喊我和妹妹,我们嘴巴上答应着马上起来,事实上一安静下来,立马又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还梦见我妈在跟别人摆龙门阵。屋外漫山遍野的撒着一层白花花的霜花,木格子窗上泛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实在太冷了,实在不想起床,宁愿饿死在那温暖的被窝里。父母轮番上阵,隔一会儿喊一阵,早饭已经煮成了午饭,稀饭都烤成了锅巴,太阳也已经从对面山头上晒到了自家屋顶上,我们还死皮赖脸的窝在床上。我爸怂恿我妈把被子抱走,冻死我们,当然,我妈也有自己的办法,站在房屋附近地势开阔的地方扯着嗓子大声喊,恨不得让邻居们都听见,这时候,常常听见路过的邻居问道:你们那些娃儿还没起来?我妈说昨天起来过。

对付我妹,我妈也有自己独特的办法,她背着手站在门口说:我要去跟人家说你睡这么大一早上还不起来,看你羞不羞?妹妹毕竟是我妈亲生的,俗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岂能败给自己亲妈,妹妹回敬道:我也要去跟人家说你在家里威胁我,看你羞不羞?!对付我,他们也有独特的办法,把邻居家某个可爱的小朋友抱到床上来羞辱我,或者打开声响放我不喜欢的歌。

记得读初中时的一个寒假,已经早上十点了,火炉都红了好几圈了,每红一次,爸爸都要报给我们听,目的很明确。窗外亮晃晃的,我以为是个大晴天,心想着去干点啥呢,猛地一跟头翻起来,看见窗外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散布在村庄里的房屋顶上伸出一两拃长的烟囱正升腾着袅袅青烟,那是煤炭燃烧产生的烟雾,烟囱周围的积雪融化了,露出湿漉漉的黛青色瓦片。我激动得不得了,拉过被角准备顺势再睡一觉。妹妹帮我烤了个包子扔在枕头上,外壳金黄金黄的,吃着又脆又香,里层却很柔软,冒着腾腾热气。我妈喜欢在全家人都在家的时候置办稀奇古怪的食物,隔着一堵墙,我听见他们吧唧嘴巴,吃得很香的样子,但还是不足以勾起我起床的欲望。妹妹用筷子夹一个放在我鼻尖上,确实很香,当我准备一口咬住时,她突然就跑开了,他们大概不知道,我并不会因为饥饿而放弃原则的——我要继续赖床。“姐姐,你们班有人喜欢你,我看见他给你写的情书了。”妹妹站在门口得意的宣布道,我连忙一跟头翻起来,穿好衣服追出去,一方面很想知道到底有没有情书这玩意儿,另一方面想知道那个睁眼瞎是个什么妖怪。

时至今日,整治赖床这个毛病,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告诉赖床的人你手机里有一张ta的照片,极好看或者极难看,然后走开,这方法对绝大部分女生是奏效的。

但我早就不赖床了。


2.

前些年还不流行外出务工,中青年男人在峡口上的煤厂里挣钱,女人们在家里种地,村里每个家庭都养着一头牛,每逢寒假,放牛这活很自然的就落在了孩子们的身上。

每天早上,等到太阳晒开了,路面上的霜花被晒化了,我们五六个孩子跟着三四个老太爷牵着牛顺着七曲八拐的羊肠小道往山上走,就跟沙漠里的骆驼队似的,到山上先捡一堆柴,用打火机点燃,柴火熊熊燃烧起来,我们围成一圈缠着老太爷讲先前社会的模样,其中有个是战争时期的红军,还有个是解放初期的干部,他们讲故乡的兴衰,讲战场的残酷,讲解放初期的极度贫困,我从小就喜欢听这些,常常听得火星把衣服烧个洞都无知觉。

太阳把地面晒暖和了,我们五六个孩子就钻进树林砍柴去了,没人会好意思在那闲着晒一天太阳或者烤一天火。我们砍的是干枯了的木柴,脚踩在软和的松枝上,就像踩在地毯上,由于坡度比较陡,脚下也容易打滑,一不小心就摔一跤,手扎在芒刺藤蔓上,顿时鲜血直涌,但没人会哭,爬起来顶多骂两句,又继续砍柴,其实我们砍的那点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但我们从小就知道人活着要劳动,要学会自食其力,不要赖在家里吃闲饭。有时候还能在石头缝里剜出几个野红薯或者野百合的根来,这些野果埋在热腾腾的灰里烤熟,可好吃了,我妈就常常背着我和妹妹在那烤着吃,即使当着面她也不给我们吃,妹妹总要偷着拿一个尝几口,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为进口货折腰(民间传言小孩子吃了野百合的根,牙齿会长得很乱,就跟我的牙齿一样,但我确实没吃过)。

后来,放牛不再是单纯的放牛,也不只是单纯的砍柴。我们每个人都从家里偷偷的拿些迷你版的锅碗瓢盆,再装些生食和熟食到山上去野炊。山上有泉水,还有野菜,野炊起来特别顺手。听说有个男孩把自家耕牛屁股上的肉割了一块烤着吃了,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屁股开花没有。

晴天的傍晚,天空中的火烧云特别的漂亮,由于故乡人很少树很多,空气质量极好,天空湛蓝得透明,晚霞在天边不停的变换着色彩和形状,堪称为自然界的一部大片,我只想躺在七彩云霞下面,见证它那无与伦比的美。


3.
宰年猪是过年的重头戏,是年味的重要组成部分。

清早起来,烧一大锅水,从周围喊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先在火炉上把手烤暖和,然后拿着一条粗棕绳就走圈后去了,分别揪住猪耳朵和猪腿,把那只女主人喂得肥肥壮壮的猪生拉硬扯的拽到长条板凳上,杀猪匠对着猪的咽喉一刀捅进去,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一刀往往是杀不死的,还得补几刀,从被人揪住,猪就叫得撕心裂肺,我很小的时候还敢站在外面看稀奇,长大一些就会在这样的时刻躲进屋里,有时候还想哭,人真的太残忍了,不知道我不爱吃肉是不是跟目睹过这样的场景有关。

猪已经不动弹了,小伙子们把它扔进旁边的黄桶里面,把那一大锅烧开的水用桶装着运送到黄桶里。开始剃猪毛了,他们一边剃一边说着玩笑话,还挺热闹。

猪毛剃尽了,就把肥猪倒挂起来开肠破肚,杀猪匠一道口划下去,内脏一览无余,他们逐一取出来,再把外头的肉分类宰下来,猪耳朵和猪腰子是孩子们的,大肠和小肠都会拿到集市上去卖,估计被人买去灌香肠了。这顿待客的饭当然会炒刚割下来的肉,跟市场上的肉不一样,倒进热锅里,马上就会煎出许多油来,肉香溢得满屋子都是,根本不会粘锅,吃得人满嘴流油。尤其是队里的杀猪匠,从冬月初到腊月底,几乎每天都要出去给人家宰年猪,长着一身横肉,力气也特别大,我们小时候都会对他敬而远之。

离过年越近,年猪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就越多,直到腊月二十五六才算停止下来。


4.
放寒假后,过年之前,波哥会不定时的来我们家做客,那时候还没有电话,他来之前没办法通知我们,所以每天都感觉他会来。

我们两家离得很近。

波哥是大姨的二儿子,长得白白净净,五官很标致,爱看书,还是个话匣子,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一般不会安静下来。

那时候的我,常常看见波哥背上背着个背包,怀里抱着一摞书从通往我们家的小路上走过来了。他上学时爱买书看书,他知道我也喜欢看书,每次放假都会主动把他手中的闲书捎给我看,我也爱不释手,烤火的时候翻阅书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几天就把那些书读完了,然后再把经典的文章找出来重读,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读小小说的吧。小时候对读书这件事情有独钟,所幸有波哥这样的为我输送精神食粮的人。

我妈从地里拔半盆胡萝卜回来,切成块,再把猪蹄剁成块状,炖在烤火炉上,炉面上放点花生瓜子,我们两姐妹和波哥围着烤火炉闲聊,但基本上都是他说我们听,他给我们讲有趣的校园生活,讲神奇的微机,也讲班上那些喜欢他的女生,还出许多脑筋急转弯考我们,我们答不出来,他过一会儿把答案说出来,顺便解释原因。

我们平常会通信,他的字写得很好看,一笔一划都很讲究,他带给我很多新奇的观念和事物,让我这个在闭塞的乡村读小学的孩子早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我会回信告诉他家里的情况。


5.
过年的准备工作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了。

白天要把酵母泡好,晚上要祭拜灶神,当然,这都是女人的事情。

接下来的七天时间很忙碌——泡米做米豆腐,挖芋头做魔芋,点豆腐炸酥肉,蒸各式各样的包子馒头,炸各式各样的小零食……

年前的最后一个逢集日,人们早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打扮得花里胡哨,就连我这样赖床赖到不要命的人都起来了。大伙儿呼来喝去,终于排成一长串往集市上走,路边的水潭里结了冰,孩子们总喜欢捡块石头猛地砸下去,冰面上立即被砸出一个窟窿,男孩子更喜欢玩擦炮,趁你不注意,扔到你脚边,吓得你魂都掉了。路边有水流经过的崖边上挂着长长的参差不齐的冰柱,跑上去掰一块拿在手里玩,那种冷热交替的感觉很是刺激。

集市上到处都是人,平常神出鬼没的二流子,上学时暗恋的小明同学,也都赶到了集市露脸。当然,那些借了钱就失踪的人也蹑手蹑脚的出现在集市上,被几个债权人堵住,他无奈又无辜的说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债权人被逼急了,爬到他们家屋顶上把瓦揭了,再找个车运走。

话说回来,在集市上,大人们主要负责买年货,孩子们在摊贩上吃个不停,记忆最深的是“炸油勺”,这种做法大概是自创的,把各种蔬菜切碎,搅拌在白面里,用水调得很稀,再放进调料,等锅里的油开了,舀一勺倒进油锅中的漏勺里,过一会儿就炸成了一个非常美味的油勺,也很便宜,五毛钱一个,摊贩周围站满了不断咽口水的孩子。已经很多年都没再见到这道美味的食物了。

大年三十这天,女人还是在厨房里忙,男人先去上坟,回来后把房屋里里外外认真彻底的打扫一遍,结束后又帮着妻子准备饭菜,谁也不会翘着二郎腿坐在火炉边当大爷。孩子们帮不上什么忙,邻居离得不算远,平时几个小伙伴玩得又好,过年这天也不例外,手里攥着母亲刚弄熟的食物到稻田里的谷草垛上晒太阳,顺便比较下谁家做的更好吃。有时候做了特色菜,会派孩子去给邻居们分点尝个新鲜,大过年的,去了谁家,也不会让人空着手回去。倘若那个小孩子执意要走,大人就会一把把ta拽住,弯着眼睛说:再不听话,信不信在你脑壳上打个洞灌进去?!

往往才到中午,就撑得走不动路了。


6.
正月初一一大早,被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了。起床收拾一番就往大姨家赶,大姨已经做好早饭等我们三娘母了,绕过那个小山头,远远的就看见华哥和波哥站在屋前看着河边的公路,公路上的我们莫名的激动。

一顿早饭吃完,太阳已经晒开了。站在木楼上,看见邻居家的小伙伴们跟着各自的母亲往外婆家去。父母那辈人的婚姻基本都是靠媒妁之言,嫁娶难免会顺藤摸瓜,比如A村有个小伙子娶了B村的姑娘,人们发现C村有个姑娘不错,刚好A村还有个质优的小伙子,再凑一对吧。所以我们这代人的外婆离得也不远,我就跟着小伙伴去过他们外婆家。

待大姨收拾妥当,两家人起程去外婆家,一路上玩闹着,偶尔碰见熟人,他们都会很惊讶地说:嘿呀,娃都这么大了,我去你们家那阵,你们还是个小姑娘......很快便到外婆家了,老远就吵吵嚷嚷起来。有太阳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外面晒太阳,天冷则要躲到屋里围着炉子烤火摆龙门阵。大姨和妈帮外婆干活儿,波哥找两个表弟要些没炸开的鞭炮,然后放在石梯上用二锤一颗一颗的砸,“噗嗤”一声炸开,我们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二舅说话很搞笑,嗓门也很大,一句很平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逗得人忍俊不禁。大表哥华哥也很有趣,要跟我们几个女孩子玩捉迷藏,第一次躲到舅舅被窝里睡了半天,我们愣是没找到人;第二次从后门溜到另一个亲戚家去了,顺便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还打着饱嗝,前些年刚结婚的他要跟两个表弟和妹妹打牌,玩“吹牛”,我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吹成了“牛”。后来每年正月去外婆家,他都要扛着锄头上山去挖兰花,下午却看见他拿着一棵树苗回来了,他说这棵树苗长得端正,以后肯定能成器,大姨反问道:你种的树活了几棵?然后两娘母就开始拌嘴了,是很有意思的拌嘴,我们在旁边听得直想笑。

在外婆家热闹一阵子就各回各家了,浓厚的年味到这时候才逐渐消散开去。


7.
如今,回家越来越便捷了,食物置办也越来越省事了,但年味却越来越淡了。

原来,过年其实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享受的是一种欢愉的氛围,一种团聚的喜悦,一种辛勤劳动后的充实,一种发自肺腑的希冀。

在此,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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