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把从老家捎来的衣服给在工地打零工的父亲送去,老远就看见他站在住地附近的路口等我,秋风瑟瑟,身子紧紧地缩着,看到我,整个人好像忽然间长起来了,我说:爸,老早就出来了吧。他回答我刚站下。没有过多的言语,她催促我快回去,路上慢点开车,自己就准备向马路对面走去,他左右张望着急速地穿着马路,黑白的工作服随着他的走动不停晃动,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对面的黑暗中,我还在瞪大眼睛不停地寻找,直到感觉他确实安全了,远离马路走上村庄的小道了,我才发动车子返回,想着父亲是否已经走回他的住处了……
此刻,一种压抑不住的悲伤涌上心头,眼眶润湿了。60岁的父亲,还在县城的小工地上揽活,住着四面透风卫生环境恶劣的民房,吃着清汤寡水热度不够的饭食,起早贪黑地卖着力气,换来微薄的收入——这个年龄,不是该歇歇了吗?!
父亲老早就说过歇歇的话,他说:等你们两个成家立业了,我和你妈就在家种地,哪也不去了(他认为单纯的种地就是幸福的,是最好的安度晚年的方式)……如今,我们已
“成家立业”,他的愿望未能实现,既得打理家里的六七亩田地,农闲还要打零工。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孩子在城里买上新房,而弟弟每月交着数量可观的租金,在一次次的搬家中辗转;我而立之年离异,带着孩子独自在城里打拼。两个孩子有着让他操心不完的事,他怎能轻易地“歇歇”,再说母亲在操持着我与孩子的一日三餐,在接送孩子上下学,这个时段他真不能歇。花甲之年,父亲注定在这座城市的钢筋水泥间奔命。
想着父亲匆匆的脚步,想着他用匆匆离开所要掩饰的困顿,想着他在寒风中瑟缩的身影,悲不自禁,以至于我把车子停放路边,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为了家庭,为了我们,父亲的字典里只有奔波,从他的壮年到年老,从我的青春到如今——
若干年前,我也是这样目送父亲的背影的。那时,我外出求学,他送我到学校报到,离开时,脚步也是这样匆匆,一个劲地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却未停下,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他身上,那个背影显得高大、温暖又坚定有力,我知道他离开不是回家,他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打工,为了我们一家的生计奔波。那个时候,我在学校省吃俭用,努力上进,感觉荒废学业是对他期望的辜负,乱花钱是对他辛苦的亵渎,偶尔的一次奢侈加餐都是种惭愧,沐浴在校园的暖风中,想着父亲在外面的日晒雨淋,心疼不已。
刚毕业那几年,我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代课,父亲在附近镇子上的煤矿打工,安全没保障,但比起外出打零工要挣钱。周末回家,每一次都会送他上工,白天尚可,尤其是上夜班,冬日的晚上,冷冷的白月光铺洒在静寂的小村庄,房屋的影子都好像沉寂了一般,亘古成万年的模样,父亲穿着厚厚的黄大衣,戴着棉帽子,一只脚踮在地上,一只脚不停地蹬着摩托车脚踏,一遍遍发动,呜呜的响声嘹亮了山村……虽然裹得很厚,但在冬日的夜晚,我还是感觉父亲单薄了许多,他催我回去睡觉,虽然手脚冻得冰凉,我还是坚持在门口看着,直到他终于发动冰冷的车子,顶着严寒呜呜行驶,一溜烟消失在小巷的拐角处……父亲在煤矿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的牵挂和不安就异常强烈,想着黑咕隆咚的井口,想着父亲怎样卖力地装煤,想着他在炮烟尚未散完煤粒沙沙落下的矿坑里快速地撑顶,想着滑落下来的煤块是否砸伤了父亲的脚趾……那些日子里,我守着一盏孤灯,趴在学校的那个小屋子里写诗,写给父亲,把心中的不安和无奈深深地嵌在诗中,写自己的梦想,希望自己的梦想因写而被成全,那样,我也可以结束自己的不安成全父亲的安心。
我没能写好诗,诗也未能成全我,当然也未带给父亲我曾经想象中的荣耀,我彻底地搁置了,开始了一次次招聘考试的备考。
如今,在经历过一次次的失利后,我终于争取到了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却仍旧改变不了父亲奔波的命运。那简单的愿望没能帮他完成,却要把他和母亲一起带进我凌乱的生活,为我操心担忧。
同在一个城市,见父亲一面是难得的,他们那种活计本就抓得很紧,再说父亲也是那一门心思的人,如今,他已不再说回家种地之类的话了,一日,他还说家里的地有人愿意种的话就让人家种了吧,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父亲晚年延续年轮的奔波,是他的一个安享的梦,他说这句话要下多大的决心是我无法用言语表述的……
在劳动了一天的疲惫中,父亲早已对当前的生活做了打算,母亲给我看孩子暂时是回不去种地了,弟弟两口子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工作没个点,又想把孩子带着身边,外甥女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身边得有个人接送,我没有办法让他在花甲之年不再奔波,这次他也会主动放弃,心安理得地照顾自己的孙女。
父亲或许早已忘了他的梦想,或许也就是随口一说,他的梦想怎能离了孩子,年轻时奔波是为了一家活计,为了孩子的学业;年老时奔波也是为了一家活计,为了补贴孩子们家用。停止奔波,也是为了孩子,他的梦想,也就是孩子们的梦想,为了他们,他任劳任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