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所听说的、见过的老农民有三代人,爷辈的、父辈的,还有我这一代。我对他们的记忆,始于一根长长的烟杆,终于一根圆圆的烟卷。
就这三代人来讲,爷爷们最苦,一辈子都苦;父亲们上半辈子苦,下半辈子甜;我这辈子,生在甜蜜里,却老是想着苦,属于吃饱了撑的、痛并快乐着的一代。
我没见过我爷爷,他老人家撒丫子跑得特别快,在我爹十四岁的时候,就跟着那些烟气儿急匆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所以别人有恋父情结,我有恋爷情结,大抵是缺什么就稀罕什么。
爷爷们这一辈子都是苦的,历经清末、北洋、民国、解放前后,遭受战乱、贫穷、饥寒和早逝……活着无非就是为了吃口饱饭。他们那代人抽烟用的是烟杆,那时候不兴烟卷,或者说即便有烟卷,他们也抽不起。再或者就是他们之所以不敢卷烟抽,是因为烟卷这玩意儿太浪费,远远不如烟锅子省烟丝。
他们那个年代就一个字,穷!除了地主老财的精致烟杆之外,大家的烟杆都是自制的。地主家的烟杆,烟嘴是玉的,烟杆是红铜的,烟锅子是黄铜的,就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老农民的烟杆就不怎么行了,跟打鬼子用的洋枪土炮、大刀长矛似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烟嘴有石头的、陶瓷的、白铁的、硬塑料的。
烟杆有竹子的、脆槐的、黄蒿的,竹子自不必说,“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云处仍虚心”;脆槐是木质的,用根烧红的铁条,烙在树心,跟鸡巴入洞似的乱捅一气儿,就成了烟道;黄蒿的,连捅都不用捅,那玩意儿被秋风吹干以后,中间就是空的。
烟锅子有陶瓷的、白铁的、沉铅的或者烂铜的,只要能盛烟丝,能冒烟就行。
老农民过日子就这样,实用就是硬道理。其它的,他们不懂,也不去想。
那个年代好多事情没法说,就像一袋烟能够毒死一个人一样,看似荒唐却又那么真实。
被毒死的老头是我们村里的,毒死他的老头也是我们村里的。被毒死的老头姓赵,性情刚烈,轻易不求人,打年轻起,就嗜烟如命,好在那时候还有两膀子力气,能够换些烟丝儿解解馋。
可是老了以后就不行了,儿女都长大成人,忙着过自己的那一摊子。自己都吃不上饭,还怎么孝顺老的,听着冷漠无情,却又是亘古不变、颠扑不破的真理。
赵老头也识趣儿,不去给儿女们添堵,可是也放不下这抽烟的爱好,就把地里的萝卜缨子和苦菜叶子晒干了,当烟丝抽。为了省下点烟的火柴,赵老头还把艾草编成绳子,绕脖子缠上好几圈,拿火点着了绳头,艾绳烧得慢,好时候能撑一天。
日子虽然清贫,赵老头脊梁却挺得很直。
毒死他的老头,姓钱,是个小土财主,跟赵老头是老伙计。不过钱老头看不上赵老头,这没有什么,嫌贫爱富自古就有,世间绝大多数人也都好这一口。
惨剧是在一个冬日慵懒的上午开始的,那天是赶集上庙的日子,钱老头坐在门口晒太阳、挠痒痒、捉虱子外加抽旱烟。
他眯着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乐乐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
刚抽完一袋烟,他看到赵老头走了过来,于是亲热地让他过来抽烟。
赵老头很倔,很清高,摇摇手就是不过来,可是禁不住钱老头三番五次、极为热情的招呼。
他怕薄了人家的面子,好歹过来了。
那天赵老头的烟袋里没有烟丝,口袋里也没有洋火,因为穷或者是着急赶集没顾上。钱老头眯着眼,拿出烟袋里的好烟丝给赵老头,赵老头讪讪地接过,手却停在了空中。
钱老头知道他没有带火,擦根火柴就给他点上了。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临走的时候,钱老头埋汰赵老头,“您看您多省啊,也不带烟,也不带火的”,说着就搬着马扎子往家里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老头从来不愿意寄人篱下、占人便宜,可是这烟抽了,又不能从肚子里倒出来。回到家,越想越窝火,把自己脖子往绳子上一挂,荡了秋千。
那个年代好多事情没法说,赵老头到底是怎么死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赵老头和钱老头都在村里活了一辈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是他们的世界,死在自己的世界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2
时光到了我爹这一代,他们上半辈子是苦的,正赶上国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的困难时候。
那时候兴大锅饭、搞集体经济,国家政策是好的,大家积极性也很高,“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个萝卜千斤重,两头毛驴拉不动”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可就是吃不饱饭。
饭可以不吃,但烟不能不抽。我爹是个大烟筒子,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抽烟?他说,老一辈子抽烟,自己也跟着学,吸上了,就上瘾,离不了。
我觉得那是一种传承,抽烟的习惯是世袭的。
往深层次里讲,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不可避免地遇到苦闷和压抑,这种苦闷和压抑,来自于性、来自于血统、来自于生活、来自于岁月。
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你躯体的雄壮,自然也会给你带来精神上的痛苦,为了排泄这种痛苦,就有了抽烟。
小孩子是不抽烟的,因为他们不抽烟,也会很快乐。
抽烟抑或是成熟的一种标志,烟是成人之间沟通的有效方式。出门办事,得递烟;打听问路,得递烟;相亲说媒,得递烟;拉个买卖,得递烟……好事抽烟,因为乐呵;悲事抽烟,因为痛苦;几乎遇到所有的事情,都要抽烟。
这根本就不用解释,他们和烟早已沦为一体了。他们在抽烟,烟也在抽他们,他们抽烟看到的是烟灰簌簌地往下掉;烟抽他们,是带着他们的灵魂随着那些亮蓝色的烟气儿一点一点地往上飘,哪天烟灭了,人也就没了!
我爹那个年代已经流行烟卷了,几分钱的那种大众烟,但还是买不起。那种烟是白纸烟,供销社里只此一种,就像那个年代街上永远青灰蓝三色的穿着,极为宽松地罩在人们身上,人们一个个像束缚着的蚕蛹,带着性冷淡和性苦闷的窒息。
这个时候的烟卷,不会致命,但会惹事儿。我们邻村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差一点让人家把房梁给锯断了。
牛宝家里盖了新房,上梁那天,亲朋好友、四邻八舍都来庆贺,坐了满满一屋子。
牛宝见老少爷们否来捧场,心里乐开了花儿,赶紧挨个散烟。那时候日子好过一些了,但是老农民都在土里刨食儿,交完公粮之后基本上剩不下多少东西,还是缺钱。
老农民们缺钱,就不敢买烟,也就是来人的时候才能抽上一两支,其余的时候,还是抽旱烟。
牛宝好面儿,下了狠心,去供销社买了几包烟,挨个地散。大家热热闹闹、乐乐呵呵,逗弄牛宝给烟,牛宝也识相,抽出一支烟,跟神枪手似的就扔在了要烟人的手里。
接到的人眉开眼笑,大嘴巴都能咧到耳朵根子上,要么借火点上,要么夹在耳朵根子后面,留着以后抽。
牛宝有个叫驴蛋的好兄弟。那天也是他娘的巧了,牛宝尽管买了好多包烟,但是轮到驴蛋的时候,烟盒里竟然空了。牛宝只好把空烟盒塞在藏青色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因为忙着招呼客人,也没有跟驴蛋过多解释。
可是驴蛋记心里了,这么多人都瞧着呢,你牛宝把烟挨个不落地散给了前面的人,到我这里,愣是把烟揣兜里了,分明是瞧不起我!我这脸没法搁,以后在村里也混不下去了。
驴蛋气不过,回家拿了锯子,趁着天刚擦黑,就要过来锯牛宝新屋上的房梁。还没锯到一半,牛宝看见了,两人撕扯起来,差点出了人命。
从那之后,原来好到穿一条裤子的亲哥们,老死不相往来,理由好笑又凄凉,就因为一根存在或者实际不存在的烟。
3
现在不用交皇粮了,生活也好了,父辈们正在享受着他们的下半生。
供销社已经变成了小卖部,烟的种类也多了,不再是原先仅有的那种白纸烟。那些躺在货架上的烟,跟大街上穿着鲜艳、性感露肉的漂亮娘们一样,五光十色、搔首弄姿。
我有时候会给爹买上两条,不敢给他买多了,买的越多,抽得越快。
元旦放假,我回了乡下老家。听爹说,他的老伙计老杨受伤了,老杨受伤是因为去屋顶上扯那些死了的丝瓜秧子,脚下一不留神,摔了下来,肋骨刚好顶在了木头上。
我去小卖部买了些鸡蛋,又在家里提了箱奶,放在电动三轮上。爹拉着我晃晃悠悠地就走了,这玩意儿还真是敞亮,三百六十度天窗,根本就不用担心晕车的问题。
到了老杨叔家里,他看着我们拎着东西来看他,一个劲儿地说破费,不该拿……我和爹憨憨地笑着,他赶紧从屋里拿了盒烟出来,和我爹互相让烟。我爹没有拗过他,两人就抽了他刚拿出的烟。
他俩在那里烟雾缭绕、逍遥自在做神仙的时候,我忙着给他们端茶倒水。刚放下茶壶,我不经意地看到桌子上撂的竟然是盒挺好的名贵烟,这种烟里最便宜的也要三十五一盒呢!
老杨叔和我爹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平常抽的都是村口小卖铺里最便宜的那种烟,一盒绝对超不过五块钱。现在怎么舍得抽这么好的烟呢?
我拍下狗脑袋,不解地嘟囔着,“杨叔,这烟不便宜吧,得三十五一盒吧?”
“还真不清楚,这是村里二毛结婚时的喜烟,新宇给他帮忙时拿家来的。”杨叔回道(新宇是他儿子)。
正说着话,邻居赵大娘过来串门刚好听见,就插了一句,“这盒烟四十八呢,就是二毛散的。”
大家说说笑笑,我扯了个淡,“爹,杨叔,你们这一根烟就是两块啊!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人得抽了三四根了,十好几块就这么烧没了!”
“我跟你杨叔不在乎这个,再好的烟不也是冒烟么?抽的是个痛快!”我爹美滋滋地吐了口烟气,乐呵呵地说道,杨叔在一边不住地点头。
两个老农民在那里一唱一和,依旧稀松平常地拉呱聊天,但是爹的这番话却让我陷入了沉思。
这或许是一种境界,他们对烟的态度就是他们对人的态度,他们这一辈子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你有,我不羡慕你;你穷,我也不会瞧不起你。
4
到了我这一代的时候,我不吸烟了,我也不是农民了,我迈着泥腿子到了城里,娶了个城里姑娘。
准确地讲,在我之前的都是老农民,爷爷们是、父亲们是,可我不是。我这代人更像是时代变革的杂交产物,充满了矛盾和纠结。
为了更好的发展和前途,我们脱离乡村,来到了城里,希望能够凭着一股泥巴劲儿,让自己终有一天变成有车子、有房子、有票子、有马子的“四有青年”。
可是到了城里,又忘不了乡下。看到市场上的长丝瓜,就会想起老家院子里爹娘的丝瓜架子;看到雨后的水流涌入了下水道,就会想起自家的田地是旱了还是涝了;看到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就会想起“瑞雪兆丰年”,盼望着老农民们能够在来年收获金黄饱满的麦穗……
现在的我吃遍了珍馐佳肴,却总觉得不是原先的那个味儿;穿上了西装革履,却总是怀念当年光着腚跑的那个野孩子。
有时候我会在夜里哭着醒来,想爹,想娘,想乡下……我觉得自己的根在那里,可是回不去了,是真地回不去了,乡村已经变得衰败不堪、空荡冷落,有些门关上了就不会再开,有些人出走了就不会再来,有些老物什用没了就不会再有。
我固执地认为爹娘是最后一代的老农民,他们的乡村也是最后一代的老乡村。
吸烟对于我来讲已经变得可有可无,所以我把烟瘾留在了那里,就让她随着那渐行渐远的村庄,一起惆怅、腐烂乃至消亡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