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厨房灶台旁的墙壁上蛰伏着一只巨大的长腿蜘蛛,它曾在黑暗中反复兜转,沿着布满棕黑色油点的瓷砖爬向纱窗,纱窗已经被厚重的油烟堵得密不透风。长腿蛛每抬起一只腿,都粘连着一道黑乎乎的油丝。它估计是第一次遇到比它的网还要难缠的东西,每爬一步,都要抖动一下腿脚,偏偏它的腿又特别多,整只蛛就这样艰难地在“沼泽地”里寻找逃生通道,无果后累得躲在角落里休憩。突然厨房里的灯亮了,长腿蜘蛛一阵慌乱,闷头胡乱爬行。
佳凤一早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打着哈欠走进厨房。昨晚南城刮台风,窗外不知道谁家的化肥袋哗啦啦响了一夜。好在三岁的何东睡得很好,到现在还没醒。但何明又没回来,说是要加班。不管昨日生活里有着怎样的风暴,新的一日开始,饭还是得吃,这是佳凤近三年来养成的最朴素的价值观。她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打在碗里,放点温水快速搅拌,过滤,放一边静止,沉淀。佳凤这边端着蒸锅去接水,那边的长腿蜘蛛正向碗边靠近。
接好水放上灶台,佳凤终于注意到长脚蜘蛛,不过她早就见怪不怪。她租住的这间屋子是在老小区,蜘蛛,壁虎,蚂蚁,蚊子等一些小动物常来做客,大家都是为了生存,除了蚊子外,也都互不打扰。但你冲向我的鸡蛋液那可就不对了,佳凤心里想着,但也仅仅是把碗拿到一边。长腿蜘蛛许是感受到别的生物气息,掉个头继续乱爬。佳凤伸手去拉纱窗,没想到油腻早把纱窗给固定死,她使使劲,没拉动,便对着蜘蛛说,你看,不是我不放你出去,是我也无能为力。蜘蛛绕了一圈,停在角落里。
佳凤不再管它,准备开火蒸蛋。厨房老旧的灶台时常失灵,要长按旋钮,噼里啪啦的打火声音响一阵,等火苗稳定,锅里开始升温,才能松手。
长腿蜘蛛看到火光,竟直接冲过来。佳凤连忙关掉火苗,怕一早就杀生寓意不详。蜘蛛围着炉架绕了两圈,又原路返回到角落里。佳凤惊呆了,对着它念叨,你怎么也想死啊。
2.
一夜台风暴雨过后,云被吹散,天蓝得异常不真实。何明从公司出来,深吸一口气。他的鼻腔里全是烟味,头发乱成一团,衬衣背后布满褶子。和路上早起跑步的人一对比,他像是刚被游魂附着在身上,还没来得及磨合,便被丢在了青天白日下。而人家从他身边跑过,都能把他的游魂惊得一趔趄。他头脑昏沉,迈着虚浮的步伐往某个巷子飘去。一阵残风掠过,树上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在他头上,但他好像没察觉到似的,依然往前走着。
佳凤吃过饭,何东还在睡着。天气很好,她便开始收拾家务。把衣服按深浅颜色分开,扔进洗衣机。走进洗手间,打湿墩布,在洗衣机的嗡嗡声中,她开始一寸一寸拖地。房间不大,但佳凤已在这租住四年。从结婚到生娃,她把这当成躲避风雨的港湾。佳凤边拖地边收拾河东散落的玩具,拖到一半,汗顺着她的额头往脖子里流,佳凤心底开始翻起一阵阵愉悦感,便想着中午炖个筒骨汤。于是她把墩布丢一边,几乎是小跑着迈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的筒骨还冒着寒气,佳凤把它泡上水,勤换水,这样不一会便能解冻。做完这些,她看了眼角落,长腿蜘蛛已经不在了。
佳凤开始拖剩下的地板,流汗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的肉体还是真实存在的。自从生了孩子,佳凤的社交几乎瘫痪,何明又将近小半个月没有回家,外界无声,佳凤需要干活,需要流汗,她太需要去触摸真实。
卧室里传来“哼唧”声,佳凤知道儿子快醒了。她迅速拖完剩下的地板,把衣服晾上。何东已经哭着下床来找妈妈。
一天又开始了,佳凤暗暗咬牙,深吸一口气。何东的哭声嘹亮,房子里一瞬间仿佛多出十口人。佳凤一边哄着儿子,一边去冰箱拿儿子要喝的牛奶。筒骨还在水里泡着,水面上飘着一层油脂,水温已经很冰,但此时的佳凤来不及管。她只想着如何让儿子闭嘴。
3.
台风并没有带走盛夏的暑气,蝉鸣声聒噪。何东非要下楼去玩滑板车,不顺他意便使出杀手锏——嘹亮哭声。佳凤无奈,但好在小区里有不少可以相互吐槽的同款妈妈,大家彼此打个照面,一个眼神过去,都被安慰了。孩子们很快玩在一起,佳凤躲在树荫下,终于可以喘口气。她打开手机,随意滑动。一个跳舞的视频映入眼帘,那是她曾经的同事。瞬间,被她刻意遗忘的动作全回来了,她的右手无意识地跟着视频摆动作。
生完孩子三年了,她再没有跳过哪怕一个节拍。看到视频,她内心开始躁动,要不试试?
远处儿子正在玩着滑板车,嘴里兴奋叫喊着,一圈一圈不知疲惫。
她再也按捺不住,放下手机,正要提起裙摆,才想起自己穿的是裙裤,但那有怎么样呢?佳凤想象着以前的自己,抬高头,一手提着裙裤边,一手绕过头顶,优雅转圈。蝉鸣为她奏乐,她沉浸其中。
一舞过后,佳凤气喘吁吁,内心异常兴奋。她迫切需要一个听众,便开始给何明一条条发微信。
“我刚才跳了一段舞,竟然没有忘动作!”
“是咱俩认识后,你最喜欢的那首曲子的舞蹈动作,你还记得吗?”
“我都没想到,我还能记得。”
“哎呀,我太开心了~”
“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
没有回复,何明的回信仍然停留在那条“在公司吃”。
佳凤太开心了,她忘了时间,也忘记何明不喜欢接电话。
何明被电话铃吵醒。他定过时的空调已自动关闭,逼仄的小屋密不透风,他醒来后背全是汗。佳凤问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他不耐烦地说上着班呢,没事打什么电话。佳凤声音小了下去,给你发微信,你没回。
直到挂电话,佳凤也没有一句指责,但何明却在手机离开耳朵的瞬间,轻易捕捉到妻子那压抑又无意识的叹息声。这种声音让他烦躁,他宁愿面对一个喋喋不休或者勃然大怒的妻子,那样他便有充足的理由来消解掉自己的自责。何明厌恶佳凤表现出来的大度和忍让,那会更加凸显自己的自私和冷漠。被这种审视折磨久了,他便把一切都怪在妻子头上。
何明打开灯,从枕头下摸出一包压瘪的烟,掏出一根塞进嘴里。一根烟过后,他脑子开始清醒,看下时间,下午四点四分。肚子开始咕咕叫。何明打算出去吃个饭,然后去公司。
何明的声音里带着谴责,佳凤像冷天喝了一杯冰水,雀跃的心平静下来。
“妈妈,妈妈!你快来跟我打球。”何东的声音传来。佳凤回过神,透过远处商店玻璃门上的反光,看到自己被肥肉撑满的身体像个不倒翁,宽大的汗衫上面还残留着潮湿恶心的汗液和油渍,松垮垮扎着的头发黏在脖子和脸上,难怪何明不愿......她不敢往下想,转身向儿子走去。
4.
佳凤早就知道她和何明之间出了问题,但她实在没力气去争吵去调和,抑或是有底气离开。重复又刻板的琐碎生活将她的精力榨干,她只想得过且过,熬到何东上学的那天。
所以当佳凤看到何明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时,她的身体迅疾而呆板地闪进冬青丛中,等她的意识追上来后,竟茫然无措。何东还以为妈妈要跟他玩捉迷藏,兴奋地开始数数:“10 9 8 7 6 5 ......”稚嫩的童声过后,何明终于不见踪迹。佳凤走出来,领着何东走向小巷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仿佛本能催着她去看看,看看何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破旧的巷子里,佳凤踩着被台风吹落的黄叶,步伐缓慢又沉重。她的脑子里又开始闪现那个念头,自己像是个寄生虫,而牵着的何东则是她的累赘,她的附属,他们紧紧攀附在何明身上,啃噬血肉。这个阴暗又冰冷的念头,让她一次次丧城失地。她的自尊步步撤退,直至失语。
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时,是雨季里某个阴沉沉的天,家里的采光不好,佳凤也不舍得白天开灯,昏暗和潮湿让人发霉。佳凤提不起一点劲,但还是在看孩子的间隙里,把饭做好。
何明带着绵延不绝的怒气回到家。
“他娘的真干不下去了!”何明向她抱怨公司的不公,抱怨巨大的压力。
佳凤用尽可能开朗的声音安慰着他,安抚他的情绪。
“大不了咱就换家公司,跟他置气可不划算。”似乎是这句话惹毛了何明,他用不屑的眼神盯着佳凤,轻飘飘的话脱口而出:“你以为想换就换?钱那么好挣你去挣啊。”
佳凤心里咯噔一声,明知道是气话,但在以后无数次相似的情境下,她都忍不住想,如果没有我,他是不是就轻松多了。此后,他在面对何明时,总是尽量把自我蜷缩起来,直到她觉得自己是只寄生虫。
“宝贝嫁给我吧,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以后我肯定事事以你为先,你就是我的天。”何明求婚时说的话冷不丁浮现在佳凤脑海中,她自嘲般笑笑,以前我是你的天,现在我是你的寄生虫,哈哈。
何明一路上还沉浸在被电话惊吓住的愠怒中。他厌恶接电话,他成年以来不想面对的噩耗全是通过电话被告知的,尤其是那种半夜从睡梦中把他吵醒的电话,更是带着摧魂夺命的功效。他对妻子说公司要加班似乎是出于本能,这种借口既合理又显得自己在为家庭努力。但其实加班的哪就一定非是他,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公司里不被嫌弃也同样不被重视的普通员工,公司并没想逮着他这一只拖家带口的羊使劲薅毛。是他主动请缨,要晚上留下来在公司值班。
频繁的加班让佳凤敢怒不敢言,何明了解佳凤的弱点,他明白这几年妻子的心正被什么东西一点点瓦解,她没底气管他,更没心力管自己。她的自信在日复一日中被抽走,无能为力的情绪吞噬掉她对生活的激情。他眼见佳凤被生活碾轧,而他又何尝不是。
佳凤他们新婚后便搬到这个老小区,虽然房子破旧,但房价便宜,他们终于住上了两室一厅。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何明记得那时的佳凤长胳膊长腿,在房子里轻盈得像只蝴蝶在飞。她拉着何明,满屋乱转:这里要放个花架,我要养一架子香香的茉莉花;这里要摆上咱们的婚纱照;还有这,这个背景太老土了,我要换幅装饰画;你看这个卧室,阳光正好可以透过来,咱们周末可以赖在床上晒太阳……佳凤轻快地说着,幻想着。何明的胸腔里升起细碎的小气泡,带着噼里啪啦的响动,在脑仁中一点点炸开。他满眼笑意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揽着她的腰直往床上带,走,咱现在就去晒太阳。
可如今一切为啥会这么让人喘不过气呢?
5.
在僻静的巷子里,租一个十平方的小房子用来安静睡觉,这是佳明所藏的秘密,也是他所保留给自己的空间。这种决定并没有耗费他的气力,他仅仅是在平凡的一天下班后,不想回家,不想面对那似乎住着十口人的房子,还有佳凤那似有若无的叹息声,于是随意溜达,在小广告的引导下,租下这间房子。房间没有窗,但他的呼吸却在这里更顺畅。
佳凤发现何明的秘密后很平静,甚至一瞬间庆幸何明没有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她只是觉得很累,是那种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后的空虚感。她实在没有力气回家去炖什么筒骨汤,便牵着儿子去沿街的一家炒菜馆吃饭。
这家饭馆名字很特别,叫喝点小酒吧。她和何明刚认识时候,何明总是请她去吃看起来很有格调的西餐或日料。一开始她以为这是何明喜欢的,于是也便装作很喜欢。直到有一次,她在吃到一口流着汤的蛋黄时,忍不住吐了出来。佳凤疯狂道歉。自此,俩人才推心置腹,发现彼此都以为是对方爱吃。之后,俩人都卸下伪装,时不时来这家饭馆吃炒菜。何明喜欢就着花生米喝点啤酒,佳凤喜欢吃这家店做的回锅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香味。
算上回锅肉,佳凤一共点了四道菜。她的食欲来得迅猛,像是无底洞。她疯狂往嘴里塞东西,无声又急促地吞咽。食物噎得她泪流满面,她来不及擦脸,梗着脖子端起水往下顺。她想大吼大叫,但儿子坐在对面,还等着她给夹肉肉。
佳凤把菜全部装进胃,胃被撑得满满的,心似乎也满了。她牵着儿子的手回家,儿子还要在小区里玩会滑滑梯,她也走到一旁的运动器材上坐着看着。等蚊子把她的胳膊上叮得全是疱,佳凤才哄着意犹未尽的儿子回家。
等给儿子洗澡刷牙穿好尿不湿,读着绘本哄他睡着后,佳凤累得瘫在一边。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台风又开始呼啸,佳凤胃里开始翻腾,一阵绞痛袭来,她连忙趿拉着拖鞋冲向卫生间。把囫囵的晚饭都吐出后,佳凤又连吐几口黄水,吐得她眼泪汪汪,恶心的感觉才慢慢减退。她走去厨房倒水喝,发现筒骨仍在锅里泡着,油腻的水面上躺着一只死去的长腿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