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林荫小路上疾行的蜗牛

妈不能说话了!不再有喜怒哀乐,也彻底忘记了这个世界。她被重重迷雾紧紧包围着,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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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林荫小路上疾行的蜗牛

从老家到附近的长途公交车站有一条林荫小路。这条小路记录下了每一次我离开家时妈送我的情景。这一送跨越了二十六个春秋。

一年前,妈终于停止了送别的脚步,因为她的思想和灵魂早已脱离了她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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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个春夏之交的傍晚,凉风习习,晚霞被几片云彩遮挡着失去了往日绚烂的光芒。通向东边大坝的土路上异常的寂静,趴在路边的一只野狗也耷拉着脑袋没心情汪汪叫了,田野里残存着几株孤零零花草特别抢眼,所有这一切都在暗示人们这是一个凄苦的灾荒年月。

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由于饥饿再也没有能量走出家门,田野里的花草只要是毒不死人的早被人们挖回家去充饥了。

此时王老汉和他手推车上趴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成了这条路上唯一的风景,他正急匆匆地往东坝赶。

小丫自出生以来,这天晚上打扮得最漂亮,两根五股辫倔犟而骄傲地翘在后脑勺,辫梢上还扎着红头绳,上身的蓝底儿白花罩衫儿是她唯一的一件没打过补订的衣服。

五股辫是大她三岁的二姐亲手编的,罩衫儿是大姐从嫁妆里挤出钱做的。更让小丫高兴的是,小她两岁的弟弟居然还送给她两个烤熟的鸟蛋,她没舍得吃,在手里摆弄着。

小丫因受到如此高的礼遇而受宠若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尽情地享受着身体随着手推车轱辘一起一伏的快感。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王老汉从五个孩子中精心挑选出来预备送人的。交换条件是半袋儿米。

小丫不是别人,正是妈,这件往事是我成年后妈才讲给我听的。妈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家里兄妹六人,妈排行老五,上有俩哥,俩姐,下有一个弟弟。大舅二十岁时突然得病身亡,姥思子心切导致精神失常。

悲苦交加中,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姥爷打算送出去一个孩子。在余下的五个儿女中,妈成了首选。结果因为妈的个人条件太差没送出去,让人退回来了。

说实话,妈长得有点丑,不规整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对小眼睛,她自己美其名曰“豆角眼儿”。或许是小时候没刷过牙,或许是水土的原因,妈的牙特别黄,另外妈的嘴有点偏大,只要微微一笑黄牙就暴露无遗。

妈不但个子矮小,而且先天脊柱侧弯,整个身体向左前方倾斜。为了不被别人落下,走起路来,她的两条小短腿儿自然要加快频率,向前一蹿一蹿的,这时她的脸和地面几乎是平行的。从远处看脑袋仿佛缩在了身体里面,俨然一只疾行的蜗牛。

我常想,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最大价值就是衬托其他人的优秀和完美。终其一生,她都在用她的卑微,善良,容忍和息事宁人来弥补自己先天条件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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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二姨比妈大三岁,她家和我家隔着一条河,之间没有近道,骑自行车去大约要一个半小时。看到二姨第一眼后,我就特别欣赏和羡慕她,她绝对称得上是美女,不但五官好看,而且身材好,穿的衣服也总是时尚得体。

第一次去二姨家,是我十岁那年的冬天,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妈领着我从老舅家走了几里地的土路来到一个大院子里,一位窈窕淑女正站在一间屋子前等着我们,我注意到她手里拎着的是一大袋儿饼干,屋子门上写着卫生室三个大字。

后来我猜想那个大院子是大队,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二姨原来长得这么漂亮,还是卫生室的卫生员,不像妈每天要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农活。

看到妈和我,二姨没说什么,只笑了一下就在前面带路,我和妈在后面跟随。

“他老姨来啦!进屋吧!” 二姨夫长得高大魁梧,皮肤黝黑,一脸凶相,和二姨的美貌形成鲜明的对比,开口说话时高八度的嗓门更让我恐惧。

妈说,这门亲事二姨开始说啥也不同意,后来因为二姨夫家条件好,双方老人尽力撮合二姨才勉强答应了。

“在家呢二姐夫!” 妈小心翼翼地招呼一声后,就悄悄坐在了房间一角的凳子上一脸的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晚饭后,表哥,表姐和我一起打扑克,机灵的表姐总是赢。表哥就爱把一张小牌留在手里,等着借光,结果输的时候多,为此表姐给她起个外号——借光。

早上起来,表姐还特意给我编的小辫,比我自己编的好看多了。二姨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透过朦胧的水蒸气,我注意到厨房里的一个桌子上放着三四个方盘,里面装着各种熟食,香肠,猪爪,猪心,皮冻,还有四五个煮得黑红的猪肝。由于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我突然产生一种念头——在二姨家多待几天。

“这什么玩意?竟瞎弄......” 还没等吃早饭, 二姨夫高八度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是埋怨二姨把熟食煮过火了,紧接着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二姨和妈都没敢吱声,表哥和表姐也吓得屏住了呼吸。

后来怎么吃的早饭,还是没吃早饭我就不记得了,只记得妈领着我悄悄地离开了。临走时,我偷偷看了二姨一眼,她苦笑着,眼角好像噙着泪水。那是我成年之前唯一一次去二姨家。

后来二姨夫由大队书记升为乡建材厂厂长,他们家也成了当地的首富,家里不但有大货车还有一辆专供出行用的小客车。

记得每次亲戚家办事情,二姨全家一行趾高气扬地从小客车上走下来,吸引了众多亲朋好友的目光,他们时尚高档的装束也令周围人啧啧赞叹。妈领着我们兄妹几个却像怕见人似的,偷偷躲在一个角落里。

“这不三丫头吗?咋老成这样子!” 熟悉的人见了总带着怜悯的表情说。

“哦,你们是姐俩呀!长得也不像啊?”

“你是姐姐吧?”  生人见了总会觉得奇怪。

“这是我二姐。” 妈讪讪地回答,脸由于燥热涨得通红。

不过一回到家,妈低落的情绪就一扫而光。她常说:“只要能让我吃饱,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是被小时候的挨饿吓怕了。在厨房洗碗或者在灯下缝补衣服的时候,妈常常情不自禁哼着她小时候的流行歌曲——《一条大河波浪宽》,《九九艳阳天》《洪湖水浪打浪》......

“万一哪块云彩有雨呢?” 妈看着我们兄妹,开心地说。

我们兄妹几个挨肩儿,还没有爷爷奶奶帮衬,尽管爹妈一年到头不停地忙碌,日子过得还是有点儿紧吧,常常入不敷出。实在缺钱时妈就东挪西借,当时我一直不理解妈为什么不和二姨家借钱。

而每次在姥家,二姨看到妈时总说,“缺钱你就吱声!” 

妈却说:“还行,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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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妈由于弱小和卑微对周围人不会照成任何威胁,我一直认为,这是造成她人缘极好的主要原因。

我们家东院二嫂和她家邻居的老婶儿俩人三天两头儿对骂,矛盾的焦点是两家共用的一段院墙和房子后面紧挨着的菜地。谁家侍弄菜时在交界处,多培了几锹土,谁家故意踩死了对方的几棵苗,谁家把拖鞋放在墙头上占用了公共领地......所有这些都能成为挑起战争的理由。

他们两家骂了好多年,结了好多年的仇,我们也听了好多年的笑话。因为每骂一次,二嫂和老婶儿必到妈这里倾述。

“老婶儿啊,昨儿个我刚买的辣椒秧,没等栽呢,就让那个精神病偷走好几棵。问她,她还不承认!一肚子坏水,缺八辈子德了......”  一天早上刚吃完早饭,二嫂就气愤来跟妈诉苦。

“二嫂,你说二老娘们损不损,赖我偷她辣椒秧......”  正说着二嫂的仇家——老婶儿,急匆匆地从院子里走来。

为了避免尴尬,妈急忙迎出去,但为时已晚,两个仇人撞了个正着,瞬间两个高音喇叭同时断电。正往屋里进的老婶儿紧急刹车后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随后一言不发地走了。那次之后,二嫂仍然经常来诉苦,老婶儿却再也不来了。

无论谁来说啥,妈只管听,只管劝和,从不外传,也不挑拨离间。堡子里谁家有闹心事都爱找妈说,妈因此也落个好口碑好人缘。

我上高中后,家里条件略微宽松了一些,妈会打小麻将,农闲时偶尔和几个老太太玩几次。

那时伯父家的三嫂不知为啥得了抑郁症,整天一个人闷在家里,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还经常恐惧。三哥几经寻医问药,也没有明显好转。

后来他突发奇想,让妈教三嫂打麻将。虽说妈会打麻将,但一年下来,她也玩不了几次。毕竟农村,这一把那一把的零活儿有都是,抽不出几天闲空。但对三哥的请求妈还是满口答应了。

那一年,妈挤时间陪三嫂玩了大约半年时间麻将,家里农活爹一个人干不过来,耽误不少事儿。妈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却还是每天乐呵呵地三嫂打麻将,常常和我们开心地谈论三嫂病情的好转的情况。

三嫂学会打麻将后,一门心思都在麻将上了,就忘记了恐惧,性格也变得开朗了,半年后,妈竟然治好了三嫂的抑郁症。

三哥逢人就讲,我老婶儿是我的恩人,比我亲妈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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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妈与人为善,息事宁人,宽容忍让的处事原则不但用在了街坊邻里身上,还用在了教育子女方面。

大哥从小就顽劣任性,我行我素,不但没有哥哥样,反而经常欺负我和二哥。家里有好吃的他先抢,一定吃得最多。爹妈吩咐我们干活的时候,他却逃之夭夭,跑外边疯去了,有时还得寸进尺,领着一大帮男孩子,来家里捣乱。跟她理论,他就耍横的,甚至骂人打人。

小时候,有一次在和老大打仗中我又吃亏了,我去找妈评理,妈和爹正在园子里种菜,他们把我的诉求当耳边风。我越想越生气,别人家哥哥都很有样,关照弟弟妹妹,他不但没有样还故意欺负人,而且还没处说理。想到伤心处我就在旁边哭闹,妈不耐烦了,突然来一句:“上一边哭去,谁让你惹他的,活该!”

这句痛心的话我一直记得,我深深体会到妈的糊涂,我多么希望妈能狠狠地揍老大一顿,但妈选择了放任和宽容。

老大是初三下半年自己提出不想念书了,要出去打工,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也不坚持了。老师来家访,劝老大回去上学,老大躲在屋里头影不见,对老大的固执和无理爹妈没采取任何措施,只是无可奈何,暗自着急上火。

我再次盼望爹妈能痛打老大一顿,可是他们还是没打他,而且也没骂他。妈对他的态度总是息事宁人,求一时安稳。结果老大的气焰越发嚣张,做事从不考虑后果,我行我素,没有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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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再记恨妈,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一心希望苦了大半辈子的妈能过上好日子。可她的一些做法,却让我很失望,同时也无形中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新的矛盾。

我给她买好吃的,她总是不舍得吃,东家送点儿,西家送点儿,到处张扬,逢人便讲这是她大女儿买的,结果分到最后往往没有她自己的份了。

我说:“给你买点东西你紧显示,这回好!”

对这个结果妈毫不在意,她大概更喜欢这种精神上的享受。

有时,她把东西收起来一直留着,留着,终于等儿女们聚齐了,东西也放过期了。这时她又不舍得扔,趁没人时偷着吃,常常吃坏了肚子。

很多年前,妈就有爱坏肚子的毛病,她的肚子尤其见不得油水。记得小时候,平日里大饼子就土豆白菜汤时,妈身体倍棒儿啥毛病没有。一到过年,吃点鱼肉,包两顿饺子,妈就来病了。上吐下泻,浑身直冒虚汗,一整天蜷缩在炕头的被子里。爹不会做饭,一家人围着妈打转转,希望她快点好起来。每逢这时,整个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每次给妈买衣服,我都费一番心思,大号的太长,小号的又太瘦,既要合身还要尽量遮掩她特殊的体型。其实我也知道她穿什么衣服也不可能好看,就是穿个亮堂劲儿,让妈在人前找到自信,甚至骄傲起来。所以我很执着地给她买了左一件右一件的新衣服。

有那么多新衣服,她还是不舍得穿,专挑旧衣服穿,总想把新衣服留着。十几年前的旧衣服不舍得扔掉,左一堆右一堆在那放着,看得我直闹心。有时新衣服和旧衣服裹在一起放在旁边的小房里被耗子磕坏了,我看着都心疼。

多年前的那些破烂儿,我一扔掉,她就捡回来,而且跟我打游击战,好像故意气我似的。

“破家值万贯。” 这是妈常常挂在嘴边的又一句至理名言。

有点洁癖,又有点偏执的我实在是看不惯妈的这种生活习惯,常常为这些小事儿和她争执,甚至恶语相加,最后我们娘俩都气得够呛。多年来几乎没有和妈心平气和地聊过一次天。

“来了就惹气,不来吧,还总惦记。” 妈经常无奈地自然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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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每次回家我都和妈闹矛盾,可每当我从老家走的时候,她的气就瞬间消了,一定要送我去车站,还总要给我准备扛着一袋子土特产。

怕我不要,他俩一般都背着我准备好东西,一但我走了,妈就扛着袋子在后面开始追我,俨然一只疾行的蜗牛。拿十来斤的东西我就觉得吃力,可小蜗牛扛着几十斤重的袋子却走的轻松自如。

有一次,爹妈背着我,装了满满一袋子山芋,非让我带着。

“你整这一堆东西干嘛 ,家里都没地儿放,什么好东西?想吃哪没有卖的?” 一向对吃不上心的我看见太多东西就闹心,连珠炮似的数落她们。

“也不是给你的,给老爷子,老太太拿回去,这东西搁不坏。” 爹妈对我的反对毫不在意,一门心思就想让我把东西拿走。

从老家到小站的那条林荫小路上,我在前面拎个小包轻盈潇洒地走着。妈在后面紧紧追赶。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陌生人,妈离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还没等人家问,她就自豪地宣布前面这位是她大女儿,昨天来的,今儿个有事着急回去。她向人家介绍时那个自豪劲儿和兴奋劲儿就甭提了,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似的。

听了妈的热情招呼,对方出于礼貌勉强停下来,却没正眼瞧妈,最可气的是妈却总看不出来火候 。

“这个你应该叫三大爷,从西院你大嫂那论的……”

我不耐烦地哼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

“这是我大闺女!家里有事着急赶车回去!” 她激动地又重复了一遍。

“哦!什么时候来的?”  “三大爷”  终于瞄了我一眼,附和了一句套话。

“来好几天啦!这不赶上放假吗?”

“串门儿去呀!”  “三大爷” 说完这句表达告别的话,快速向前走去。

“平时上班没有空,家在…… ”

妈特意扭过头去继续说,刚想向人家介绍我的家庭住址,发现人家已经走远了。妈张开的嘴唇僵在了半空中,这时妈总会用她独创的方式完成这段告白。她声音开始变小,又好像自言自语地把后半句话嘟囔完,然后她会习惯性地看我一眼,当看到我不屑的表情时,她的脸就会胀得通红。

这种情形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我长大后,家里日子越来越好了,哥俩也头脑灵活,买卖做的越来越兴隆,妈家成了村里有名的富裕户。

妈腰杆儿挺直了,在人面前说话也有底气了,整天笑呵呵的。每次遇到熟人,她都特别的热情,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向人家隆重介绍她的儿女。

毕竟妈的外形和长相不招人待见,所以妈的热情换来的往往还是别人的不屑一顾。她的热情经常显得那么的尴尬和多余,而她自己却全然不觉。继续以她超乎寻常的热情面对周围的人和事。她越是这样,我越生气。

我甩下了妈,快步直奔车站走去。上了车,妈扛着袋子急忙撵上来,她双手举着袋子刚想往车上放,

“都告诉你不要了,拿回去吧!” 我赌气地说。

听了我的话,由于没想到我会突然生气,妈一脸的疑惑,手随之像过电了似的,急忙撤了回去。但她还是不甘心,举着袋子眼巴巴地看着我,在等着我的恩准。

“放那儿吧!”看着她的可怜相,我生了恻隐之心,不耐烦的说。

终于获得恩准,她如释重负,急忙把袋子放到车上,笑容瞬间洋溢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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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和妈矛盾的焦点还不止这些,她不但惯坏了老大,也惯坏了她的大孙子——小宇。

侄儿刚刚断奶,老大两口子就开始做起了小买卖,起早贪晚,把侄儿扔给妈整天带着。妈继续用她那一贯的忍让,息事宁人的方法教育她的孙子。

没多久,侄儿就被妈塑造成一个骄奢蛮横,自私任性的顽童。他经常无故磨人,故意气妈,她常常被气得浑身哆嗦,却不舍得打他一下。

侄儿的磨人在堡子里都出了名了,熟人一看到我就说,小宇(侄儿)又磨你妈啦,给老太太气得到处躲。

妈曾经用躲起来不让侄儿找到这招吓唬他,开始还真管用,侄儿一看找不到奶奶了,就着急了,保证说以后听话。可是时间长了这招就不灵了,他开始变本加厉磨人,有时甚至敢跟我顶嘴。我要暴打他一顿,让他接受点惩罚,可是一到这时妈就发疯地拦着 ,并反过来数落我。

“谁家出门在外的丫头啥事儿都管!”  妈又用一句至理名言来教训我。

有时妈实在生气了,就发狠:“等你妈回来,我非告诉你妈不可!”

可是人家回来时,她却没事了,好了伤疤忘了疼。于是,侄儿吃定了妈的脾气,气完妈后还要补充两句,“就气你,就气你!活该!”

每次带侄儿去亲戚家随礼,妈都吃不上饭,呆不一会儿,侄儿就连哭带嚎非要回家不可。亲戚家一桌子菜没有他想吃的,非让奶奶回家给她亲手炒菜,妈拧不过他,每次都依了他。

侄儿出去和小孩玩儿,妈也心不静,提心吊胆,只要听到外面有小孩的哭声,就知道又是侄儿惹祸了,说不定又把哪个孩子打了。遇到这种情况,她从不惩罚侄儿,一个不字都不说,相反,她买罐头,买点心代替侄儿去人家赔礼道歉。久而久之妈培养了一个我行我素,毫无感恩之心,毫无责任感的寄生虫。

有一次侄儿实在过分,当着我的面不但顶撞妈,还出口不逊。有他奶奶的仗势,他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当着妈的面,我强忍怒火,没动声色。趁妈出去的空档,我拿起扫帚对侄儿一顿胖揍,侄儿从来没受过这气,不但不服软,还骂我两句。我更来气了,侄儿的屁股当场被我打了几道檩子,从那次之后,侄儿看到我就发怵。

本来这个结果挺好,应该乘胜追击,再接再励。可是妈在教育孩子方面却一点原则都没有,一点道理都不懂,智慧无底线的让步,容忍。

妈见孙子被打就红眼睛了。“ 往后别来了!你们小时候,谁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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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听完妈这句话,我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迫得我喘不上那个来气,一肚子的话也被堵在了石头下面,什么也说不出来。泪珠在眼圈里直转,我忍住了没让他们留下来。我快速收拾了一下,然后拎起包立刻往外走,我想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走出这个院子。模糊中我仿佛看到了妈灰暗的后半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鲁迅先生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这次离开家,妈没追出来送我,要到小站时,我还是忍不住转回身眺望,浓荫笼罩下的小路尽头果然不见那只蠕动的蜗牛。公交车即将开走时,透过车窗,我突然发现那只蜗牛正在小路上疾行,离小站只有几步之遥。当看到开走的客车时,她怔怔地停下了疾行的脚步。

(09 )

时光匆匆,柳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送别也在这条林荫小路上循环往复。

大约三年前的春节,我和妈一起玩扑克的时候,突然发现她脑袋不听使唤了,总出错牌,当时我也没多想,还不断数落她。

过了半年,妈病情就开始加重,认不清人人了,一次自己从家走出去,回来时就找不到家了。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才找到家。

村里人都议论,爱说爱笑,  心眼儿还这么好的一个人,咋就得这个病了呢? 看来好人也不一定有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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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其实我知道妈为啥得病。

十七年前,老大就不顾全家人的阻拦,和劝说和在酒店认识的一个女的跑了。那时离婚率还不太高,农村就更少。妈感觉像天塌了一样,没脸见人,在堡子里抬不起头。经过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腰杆,再一次弯下了。

不过,久经风霜的妈还是有一定的抵抗力的。不久后妈和新儿媳妇已经能和平共处了,妈弯下去的腰杆儿又直起来了。她常自言自语地说:“谁跟我大儿子过,谁就是我儿媳妇!”

两年后,新儿媳由于不能接受老大爱打牌,而且经常半夜之后回家的坏毛病,携带一部分钱财逃跑了。

妈又一次陷入了焦虑。

祸不单行,老太太的大孙子这时又离婚了,还染上了毒瘾。整天游手好闲,三十来岁的人了,没钱了就找他爸,他爸不给就磨他奶。最后那些年爹妈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攒下的养老钱几乎都供他孙子了。

不过老太太还抱有一线希望,毕竟大儿子的买卖一直还很兴隆,还能吸引一些美女主动投怀送抱。妈说:“不管咋说,你哥身边总的有个女的伺候着吧!要不然,谁给洗衣服做饭?” 妈的精神胜利法起作用了。

然而命运总在不依不饶地对妈穷追猛打。

大儿子和大孙子爷俩——妈一手培养的两个人才在赌博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三年前大孙子首先输光了自己的家底儿,输光了妈手里最后的一点积蓄,也输掉了私家车。水干鱼净后,还欠了一些高利贷。为了躲债小两口逃之夭夭。大儿子并没有因此警醒,继续执迷不悟,把爹妈的劝阻和恳求当做耳边风,对爹妈一脸的愁苦视而不见。

妈开始沉默了,也彻底绝望了!

不久后大儿子重蹈大孙子的覆辙,携妻小逃跑了。

不久后,债主找上门来,通知爹妈。赶紧从这个院子搬出去,这房子已经抵债了。

妈说:“谁也没像我这么糟心,我活够了!”

妈又说:“俩个小的从来没让我操心,只有这个大的一家!”

我多年前的担心真的变成了现实。妈傻了!

起初,谁问到妈,你大儿子去哪了。已经说不出儿女姓名的妈,对这个问题却总能对答如流。

偶尔看到老大从外地发过来的小不点儿(老大小儿子)的视频。傻妈总兴奋地双手颤抖着,滑动着手机屏幕,嘴里不断地喊着小不点名的名字, 并不时地用她那大嘴亲着手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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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看着思想越来越混沌的傻妈我猛然后悔,后悔多年来尽和她打嘴仗了,尽让她伤心了,几乎没有一次和她平心静气地唠嗑。而现在无论和她说什么她都听不懂了。

我想尽一切努力让妈清醒,哪怕只清醒一天,只清醒一刻,只要她能给我一点时间允许我对她说几句心里话就好,可是上天却再也没有给我机会。

经过两年多的寻医问药,都没有什么效果。妈渐渐地忘了周围的人,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儿女。然而让我感到荣幸的是,四个儿女中,她唯一能记得我。

“老太太!这人谁,你认识不?”

妈总骄傲地说:“咋不认得,我大闺女!”

更让我自豪的是,即使得了老年痴呆,妈仍然记得去车站送我,甚至比以前更执着了。

一个冬天的早晨,天正下着大雪,老叔来家里和爹聊天,我急着赶回去。

我和爹说 ,天太冷了,你和妈都别送了,你就在家看着妈。

老叔也说:“老太太,咱今儿个稳当儿地在炕上坐着,别去送了啊,大冷天冻着咋整?”

看我拎着兜子走出门,妈面无表情,坐在炕上纹丝未动,以她的智商已经判断不出我是要回家了。

马上到小站了,我习惯性地回头看,小路上急匆匆地走来三个人。爹在最前面带路,老叔在后面搀着妈,她的两条小短腿儿快速地捣腾着。

我让爹帮我拦着车别错过去了,转身去迎妈,老叔说,不让来不好使啊,非下地不可,拦也拦不住。我摸了一把妈冰凉的脸,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着说  :“好了 ,老太太! 送完了就回去吧,拜拜!”

妈笑了,她如释重负,又仿佛完成了一项庄严的使命,转回身心满意足地径直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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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二年的初夏,妈的病又加重了,连我是谁也叫不出来了,她也很少说话了。

虽然她说不上来我是谁,但我知道她还认得我,因为每次看到我,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每次我走时,妈早已想不起来给我拿东西的事儿,相反,爹倒是有很大进步。

爹除了照顾妈,还侍弄院子旁边的菜地。种上各种瓜果和时令蔬菜,他以我们兄妹几个往家里拿他种的菜为自豪。

当天临走的时候,爹特意去菜地拔了一大抱豌豆秧。摘豌豆的活妈倒没忘,和爹一起摘 ,然后他们把豌豆一个不落地倒在一个小塑料袋里让我拎走。由于怕赶不上车,这次我没等妈,撒腿往小站跑去。

到了小站,车还没来,我照例回过头看那条林荫小路,照例欣赏那只小蜗牛的疾行,并用手机记录下那属于我的珍贵的瞬间,难忘的回忆。

这一次小蜗牛走的速度出奇地快,竟然把爹落在了后面,两只手攥成拳头,仿佛是为了保持平衡,一晃一晃地疾行。

我急忙迎上去,由于走的急促,蜗牛涨红了脸,气喘吁吁。紧接着她用握成拳头的右手,用力地敲打我手里的塑料袋。我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打开了那个装着豌豆的塑料袋,蜗牛的拳头突然展开了,两个瘪瘪的豌豆角正静静的躺在她的手心。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两个瘪瘪的豌豆角放进了朔料袋,蜗牛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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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那年冬天,妈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看到我,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茫然。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厨房收拾卫生,爹不知出去干什么了,妈在炕上躺着。

“走啦?  走啦?”

妈突然来到厨房,表情木讷看着我说。

“往哪走?老太太!我不在这干活呢吗?”  我特意走到吗面前,对着他的脸说。

妈用空洞呆滞的眼神和我的目光短暂地对接了一下,就转过脸去,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嘴里继续嘟囔着:

“走了,走了!”  妈伸手撩起门帘就要往外走。

我一把把她拽了回来,“拖鞋怎么都没穿!”

妈一只脚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袜底,我急忙把她推到屋里,把拖鞋给她穿上。

“坐住了啊,哪也别去!”

过了一会儿,我听屋里没动静,一看,不知啥时候妈还是出去了。我去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我又喊爹,没人答应,我一想反正她也走不了多远,我就继续回屋干活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爹进来了,我急忙问他,看见老太太没。

“回来了,刚才上后道了,在后道来回打磨磨。我找回来了。”

“上后道干啥去了?”  我疑惑不解,因为妈除了送我几乎不走出院子。

“送你去了。”

“啊!你咋知道的?”

“你听着,那不还嘟囔呢! ”

“没看着! 没看着.....”

妈走了进来,嘴里不断地嘟囔着,看了看周围,她焦虑地皱起了眉头,站在她面前的我,丝毫没引起她的注意。

她好像是因为没来得及送大女儿去车站而感到惋惜,但她却无法明白其实她大女儿就在她眼前,并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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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那次之后,妈再也找不到她大女儿了,我在她面前也彻底消失了,于是她的身影也不再出现在那条林荫小路上,上演了26年的送别之旅也戛然而止。

如今,每次离开老家,在那个熟悉的小站上,我都会禁不住回头眺望,多么希望那只小蜗牛能再次从那条林荫小路上疾行而来……

妈不能说话了!不再有喜怒哀乐,也彻底忘记了这个世界。她被重重迷雾紧紧包围着,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作为一只生物,妈还活着,但她的思想和灵魂早已脱离了她的躯壳。


值此母亲节来临之际,谨以此篇文字献给我的母亲——一个思想和灵魂早已脱离了躯壳的老年痴呆病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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