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旭峰
最初,这狭小的地方叫“夹”,无俊山浩川、奇石珍木。人类聚居于此,雷鸣,电闪雨注,野兽往来如梭,荒原充满野性和力量。公元前五二三年,春来燕归,万象腾远,春秋楚国令尹子瑕率众自南而北打马涉过汝水,于此地驻足,放眼坦途一片,肥土沃野,曰:“筑!”,即“夹邑”,供楚公子住宿、斋戒沐浴。“邑”变体为“阝”,“夹邑”合二为一为“郏”,秦置县,自此中原郏县盈满草木和灵肉,曾经有过九街、十八巷、七十二过道儿,质朴地勾勒出郏邑的思想经纬、历史的血脉走向。
城是从几千年前被无形的推手推拉着移挪而来,一路留下遗迹,但大多数做为记忆交给小地方的薄薄史书,人们不去阅读,最后就转变为遗忘。遗忘毫无犹豫拆除掉回望历史的路标。沿途中好看的景致、精细的人物似乎从没出现过,从我们的不知重又回到不知,无人佐证他们在世的艰难。
它是我的父亲城,母亲河汝水在南与它相望,日夜无数,彼此望成绝恋。嘉靖二十八年(1548)先人曾引汝水绕城一周,自城垣东南便耕门复还汝河,相见欢。如今河水消瘦乏力,再无绕城的柔暖体温。当大段的城墙拆除后,触手可及的悲凉流离于城建工地,它的泥土重回壕沟,似乎一具具叠加的身影,除了凌乱,还有漫漶其间的悲悯。我不知道城门是如何坍塌的,撕裂的过程究竟有多么痛苦,总之门板投入烟火,或者被安装于地狱深渊,继承先前的责任和荣光。在后期的人类寻找自由的巨大背景下,城失去篱笆,犹如风雨夜人心最后的崩溃。没有回光返照,它成为小城失落的隐喻。
连同城墙拆除的还有老城东北的崇正书院,旧为高阳寺,在老城东北隅,明弘治年间改崇正书院,幽深处供奉周子、二程子、张子、朱子、两苏氏。 旧志里说:“县本楚公子郏敖封邑,其看花台遗址,即今之崇正书院也。”但它的呼吸止息于公元1999年,它的砖瓦四散尽,支撑房顶的“房塌屋不倒”的木柱送往家具厂,方格子窗户不合时宜,作为柴禾堆放在屋檐下,冬日取暖。从北大殿的山墙上扒下的几通石碑不知所踪,即使陈列在某个奇石馆里,也是僵硬呆滞,失去冷静的光华,身体都已割舍,留下招魂的幌子还有什么用呢。
我去城墙遗址,长不过二十米,宽三米左右,坍塌如泥泄,其上草木恣意妄为,光阴无暇顾及——它早已失去疼痛,恍如蚯蚓干瘪丑陋的身躯。上面的爱情走了。上面的情仇走了。上面走过的人留下阴沉的气息,老猫巡游领地的时候惊扰到他们,浮沉起落有序。——楼房在它脚下逐节长高,如果每栋需要摄取足够坚韧的话,那是采取了开世以来所有小民们腐烂的骨质一挥而就,因而增加了成本——开发商守住这个秘密闭而不谈。不出明年夏天,挖掘机将铲平最后一捧城墙,让它没有机会缅怀,从此意断恩绝。城市铺天盖地漫延过去,奔向最终的废墟和终点。
有时我娓娓道来,怀着不安的心情,用辞世多年的词语描述它的安宁、磨难和噩梦。在无法排遣的、空荡荡的日子,我站在它脚下,想象宽厚、高大的景象,用窄小的脚步丈量它屈指可数的存世时日,幻想能把它搬放到我的房舍前,成为我余生的长城。现在,我只能从古《汝州志》的微黄里嗅到它死亡后惆怅的气息,听到烟火熄灭的声音,身感忧伤。梦早已分发给住户居民,连同一枚铜钱、家书、地契,逐一珍藏在门墩下、墙缝里、阁楼上,日子似乎平安无事了。如今灵光一闪,待院子拆迁后,梦停止呼吸,溺水而亡,连同鸡皮蒜毛的荣辱,深埋进深幽的水井。一代代的人悄然腾挪出这片土地,咳喘片刻,头也不回走掉,来来往往,周而复始,没有人说透个中原因。
我住在故城小东门不远的地方,自由光洁,眼力无所阻隔,像鹰隼越过田野。我拥有房舍,墙体隔离外部的灼热和陈杂,它让我体会到当初城墙的夯筑者所拥有的幸福。宁静的日子多么值得收藏。在城墙遗址,一棵龙钟老槐被伐掉,死亡的树根丢弃在野,它是城墙毛孔里最后的发根。我企图用清漆永存它的风骨,作为怀念和祭奠,置于书案,木乃伊般发出黑色的惊叹。
"剩下的木头在书房里浏览古籍”。如果我有所想念,执意要和过去建立起某种关联,试图恢复疼痛,找回被时间黑洞吞噬的引力,它是最值得信赖的标本和指向。
它保持着故城千呼万唤后的诀别姿态。永远的,成为过去。
2017/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