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落在破败的小院里。蔡阿婆眯着眼,坐在门槛边,听着几只小鸡叽叽喳喳叫着追逐,望向南面的门。
村里新修了水泥路,溜光笔直的,来往车辆再也吹不起滚滚灰尘,断魂似的围着院子乱窜。由于离县城较远,城乡之间的交通主要靠私营运输小客车,还有出租车、三个轮子的“小蚂蚱”。数着上下车的人,老人眼中的希望如同因为利益疏远的友谊,越来越淡。
在她一愣神的功夫,木院门悄发出“吱呀”声响,挪进来她的大儿子,一边走一边用手捂着脸,走近了还能见到丝丝血迹。
蔡阿婆心里一激灵,“是翠芬下的手?”
“嗯!”大儿子低垂下头,“她说凭什么老二不养老,让我们充冤大头!我知道不是这个理儿,可谁让咱是上门女婿呢!”
蔡阿婆抖抖手,止住他的话,刚要说话,冷不防蹲在西墙角的狗扑上来,冲着大儿子的小腿咬了一口!大儿子吓了一大跳,赶紧闪到一旁撸起裤子,见没有流血,明白狗嘴留情,免不得后怕,说了声“妈,我先走了!这畜生!”跑出院外。
蔡阿婆喝道:“小黑,过来!”那狗乖乖摇着尾巴踱过来。
她抚摸着它的脊背,因为营养不良,毛发显得粗涩;幸亏她的手茧子厚,感觉不到明显的刺扎。
“你呀,还咬人?不记得上次挨打了!真是的!”小黑挨了说,也低下头,眼神中却带着羞愧,也带着倔强。
蔡阿婆再熟悉不过这种眼神。家里早先养过一条狗,叫老黑,兢兢业业看家护院。有年冬天,家里宰杀年猪,除了用冰块冷冻一部分,煮熟一些准备招待亲朋好友。恰巧,她母亲临时有事外出,留下老黑守着。一会,她姥姥来串门,见肉放在灶台上,担心被狗糟蹋了,想着去收拾好放到高处。不料,她越靠近,那狗汪汪声越大,索性拦在前面,张牙舞爪作势要咬。她姥姥瞧着不妙,转身倒腾着小脚走了。
后来,她姥姥讲,当时狗充满警惕,像面对阶级敌人。她妈妈回来,把大黑训斥一顿。狗知道并非自己的错,但对主人老妈不恭敬也不对,流露出的便是现在的神情。再后来,大黑老了,走那天全家人异常伤心,郑重把它深葬。农村生活比较贫苦,怕被别人挖出来吃掉,标识都没敢立,每每想去看看它,连地方也找不到了。
由于见证了它的忠诚,蔡阿婆一直想养条那样的狗。可惜,都不如意。偶然机会,她收留了一条流浪小狗,慢慢养大和她作伴,并继续沿用前几条狗的名字:小黑。
自从有了小黑,她觉得九斤老太太“一代不如一代”的话明显不对,这位接班人可真够格。去年,二儿子听说扶贫队送了不少米面油,急三火四来看望老母亲,空着两个爪子来的不说,左顾右盼拎袋大米就想走。小黑却跟着他,张嘴向他咬去,幸亏手撒的快,否则不掉块肉也要鲜血淋漓。恼羞成怒的二儿子,四处寻觅棍子要教训它。蔡阿婆心疼酗酒、赌博没出息的儿子,又疼惜小黑,叫它到身边,照着头拍了几下,边拍边说:“又不认识人了?白拿东西又不是给外人,你是想造反呐!”
二儿子听着,品品不是滋味,讪讪地走了。
隔了几天,嫁到外地的女儿,不放心孤身生活的母亲,特意赶回来探亲。一进门,闻到一股怪味,打开橱柜,见昨天热得稀饭已经馊了,鼻子忍不住酸酸的,想要倒掉。岂不知,小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端起碗,误会又要拿走东西,猛地跳起来奔向额头。女儿“妈呀”一声,碗摔在地上,面色惨白。
蔡阿婆及时喝止了小黑,见把女儿吓成这样,动了真气,拿烧火棍不分清红皂白招呼它。小黑忍不住嗷嗷叫着,回头瞪着蔡阿婆,满是委屈和不服。打着打着,蔡阿婆下不了手,搂着小黑的脖子哭了,“你怎么不躲呀!人有人份,狗有狗份,你呀,闲事管得太宽了!”
小黑呜咽着,摆动脑袋,摩擦蔡阿婆的胳膊。
从那以后,蔡阿婆时常想:狗通人性,却怎么不记打呢?苦恼了她一阵,有回似梦非梦之间想清楚了:两个老东西相依为命,为自己挣口袋呗!
明白了这个理儿,老人内心涌上一阵激动。久而久之,变成一种精神支撑。
此刻,她又茫然抬下头,夕阳彻底沉沦了。她进了屋,坐在炕沿上,浅白的灯光下,又对着几张泛黄的军装照出神。门外传来了小黑的狂吠。
“老婶子,还没睡吧!”是支部书记老郝的大嗓门。
蔡阿婆开了房门,吆喝住小黑,把郝书记让进来。
“婶子,对不住了,烈属抚恤的事才有眉目,就等批文下来了!听说中央刚刚又下了通知,提高优待标准,这不,有了消息,我赶紧过来告诉你!”
蔡阿婆心里比较反感,顺口应承着。郝书记是她远房侄儿,眼里没有穷亲戚。原来,还让她报贫困户,还说要帮她搞什么产业扶贫,她有儿有女又七十多岁了,根本折腾不起,也觉得寒碜人,断然拒绝填写申请书等一堆乱七八糟的表格,只要求恢复烈属身份享受相关待遇,却被拖着办不了。最近,新换的驻村工作队有人来走访,叫什么名字忘了,反映给他答应抓紧去办,一定是有了回声,郝书记先来买好。
郝书记见她兴致不高,又换种温和的语气,说想帮着召集子女开个家庭会议,好好研究一下赡养问题。蔡阿婆眼前一亮,瘪着嘴应着“好,好!”约定时间,郝书记告辞,出门那狗竟然一声没吭,站在那儿还动动尾巴示好。
几天后,驻村工作队员、村干部和子女们,围着蔡阿婆坐下。得知老人以后有了基本保障,赡养费减少,还可以帮助解决务工就业,两个儿子满口应承。蔡阿婆脸上也绽开了花,不住口叨咕着让他们多回来看看他。两个儿子一听,几乎不约而同,“小黑,又要咬我了!”蔡阿婆待要搭话,只见小黑拱开门,跑出去,随后传来呯呯的声音。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出来观看。但见小黑半蹲在一块石头前,狠命磕自己的牙齿,满嘴鲜红,直到嘴唇与石头触碰,再也听不到响动,它才抬起头,得意地对着大家。
蔡阿婆缓缓抬起手臂,似乎要招呼什么,又似乎要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只觉得没有牙齿的小黑,像极了现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