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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里传来轻轻的呜咽声,似是怕打扰了谁。单人间病房里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唯有靠窗的床边空着,就像是怕挡了谁的视线一般。
病床上躺着一位虚弱的老人,名叫佟安仁,老人呼吸已经略显急促费力。就在刚刚医生拔掉了他的氧气管,告诉床前站着的三代人“可以准备最后的道别了”。
小儿子志勇走到靠窗的床边,结果被老头训走:“别挡着窗户,你妈一会该找不到我了。”话音落下,床前的晚辈都尽量含住眼眶的泪不落下来,不然老头又该不舒服了,小儿子也只好又回另一边,这个老头真是倔得厉害。
他虽然身子虚弱得厉害,但他的眸子总是格外坚定地盯着窗外。之前有人来看他有人挡住窗子的视线也会被轰走,“我怕老婆子看不到我,万一我找她去了她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三年前,和她相依为命六十年的老伴走了。走的时候握着老头的手,还是年轻时候笑盈盈的模样,指了指窗外,“老头子,我在那看着你,你可要好好活着。”就是在这个病床上,而他就在这让她看见他有多努力的活着,只是他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
老头颤颤巍巍地从枕头下要掏出什么,二女儿秀梅想伸手帮帮他,却被大姐秀娟拦下了,“爸应该是在找笔记本,他不喜欢别人碰,让他自己来吧。”是啊,身体不好住院的时候,他宁可让孩子带他回去拿完再回来也不让别人碰他的“宝贝”。
看着佟老在病床上颤颤巍巍的样子,一家人的心揪紧了,轻轻呜咽不敢哭出声来。秀娟实在忍不住回头,搭在丈夫的肩头,死死地咬住指节,身体不住颤抖着。
佟老笑着举起本子,志勇把手放在半空,让父亲手搭在胳膊上,尽量不那么费力。
“秀娟、秀梅、志勇啊,这个本子啊,你们拿着...拿着...咳咳...”
下一秒他已经拿不住了,还好志勇眼疾手快用另一只手接住了父亲这个视如珍宝的本子。
佟老看了看围满的三代人,“放心吧,我老头子没事儿,我想单独的和他们仨说说话。”接着其他孩子不舍地忘望了一眼出了门,真怕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佟老又咳了一声,秀娟拉着爸爸一只手,面无眼泪平静地笑着,“爸,你说吧,我们仨在呢。”秀梅咬了咬嘴唇,尽量不让眼眶的眼泪流下来。
佟老看了看三个儿女,“秀梅,怎么又哭了,别哭啊。”这一说秀梅更绷不住了,背过身子搭在志勇肩膀上,如洪水决堤一般狠狠地哭了一大串眼泪。只是一下,她使劲咬了咬嘴唇,直到一股血腥味充满口腔。秀梅左右两下抹去脸上的眼泪,回头冲着床上的爸爸拧出一个八颗牙的微笑。
佟老看了欣慰地笑了,“这才是我们的开心果。”三姐弟在父亲身旁,拉着手摸着胳膊,没有决堤的眼泪,没有遗言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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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老淡淡地开口,“笔记本是我小时候你们爷爷送我的,那时候还没记事,一直是你们奶奶存着,等到我懂事了上学了才交给我叫我务必好好存着,这一存就是几十年。偷偷告诉你们,你们妈妈都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还不知道里面有钱呢。”
佟老轻咳了一声,看着志勇手里的笔记本:“里面有99万,你们姐弟分了吧,那是我一份心意。”不负众望的孩子们都混得很不错,不差这些钱也不会有什么财产纠纷问题,这些佟老都知道。这就像爸爸给你生活费总比你要的钱再多给些一样,不过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了。
姐弟三人对视了一下,明明心里已经泪如雨下,却都看着佟老笑开了花,志勇开玩笑地说:“爸,就99万这也太少了,我们不够分还是都还给你吧。”
佟老早就明白这几个孩子的心思,“那怎么办啊,其他的钱我又都捐了。”其实他是想多给自己的孩子多留些的,但是一想到孩子们现在都很好。想到那些还在挣扎想上学却上不起的孩子,就一下都捐了出去。
“秀梅,你读书好听,你给爸爸再读读吧,我现在都不太记得之前写的是什么了。”
秀娟接过志勇手里的笔记本,七八十年前的一个老式的棕色漆皮笔记本,现在上面已经磨得发亮,但保存得相当完好,可以看出父亲友多珍惜。本子有些重量,是除了本子本身里面还有很多物件。
秀娟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笔记本,第一页是工工整整的三个大字——佟秋仁。佟老笑了笑,“诶呀,这个还是我爸爸给我写的名字呢。”突然顿了一下,“当时抗日还没结束,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本子送我,但是时候我刚几岁大。只是后来没多久他就再也没回来了,听说是因为救了一个怀孕的妇女,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刺刀下。”姐弟三人听过几次这个故事,所以他们三个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律师,还有一个做了法官。
秀娟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胳膊:“那,爸,你问过奶奶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佟老笑了笑,“这是我爸爸起的,那时候社会不太平,动不动就吃不上饭。‘安’是想我可以平安,‘仁’是想我要成仁报效社会。呵呵,我现在也算是尽我的能力做到了,况且,还有你们三个啊。”
兄妹三人相视笑了,“放心吧爸,你的孙子重孙子们也一定可以做到的。”佟老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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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梅打开第一页,顿了顿,才张口读了出来,“今天第一天拿到本子,好开心啊。妈妈说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我一定要好好留着。”简短的连句话用铅笔歪七扭八地写着,还有几个拼音。
佟老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可能也想爸爸妈妈了吧。
秀梅多翻了一小打,“今天的遇见一个姑娘,人长得很标致尤其那双大眼睛,只是远远看着,不好意思多看。她就在我附近的工厂工作,下次真想再看见她。最近也有媒婆要相亲什么的,还好妈理解我知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思都推了。但是这个大眼睛姑娘,我好想认识她啊。”
说着,四人都笑了,秀娟说:“爸,你这个说的是妈还是另有其人啊。”
佟老喘了口粗气,接着陷入了回忆眯着眼睛笑着,“当然是你妈,年轻时候就一眼,尤其是那双眼睛,太好看了。”顿了顿,“你们仨就数秀梅年轻时候和你妈最像,但是还是跟你妈没法比。”
接着秀梅又往下念了几篇,佟老呼吸愈发地沉重,但是还是总会一次次陷入回忆和儿女们分享。秀娟是医生,手搭在佟老手腕上,不被发现地搭在脉搏上,每跳一下心里都跟着咯噔一下,生怕哪一下突然停了。即便兄妹三人再难过、害怕、不舍,都笑着应和着父亲。
佟老本子上的字体从稚嫩到成熟,再到住院以后都是面前颤颤巍巍写下,秀梅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妨又抽搐了几下。
到最近的一篇,本子也到了最后几页。从前一个月或者很长时间才写一两页纸,住院以后,几乎每一天都有记录,不再是那些“重大事件”,而是儿女带着晚辈来看他,吃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会写上一两句,可能这对他现在来说最珍贵了吧。
“秀娟、秀梅、志勇:我也不知道要写什么,但是总想和你们说说话,知道你们忙。但是你们总能抽时间过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我已经知足了......”正读着,传来了秀娟抽噎的声音,正伏在佟老的胳膊上,突然志勇一下跪倒地上。
秀梅没有抬头,只是哽咽着,眼泪吧嗒滴到本子上,“我时间不多了,但是我不想看见你们哭,还有孩子们,都别哭,我怕吵的。”这几句话字大得占据了一页纸。
翻到最后一页,是今天早上趁他们来之前写上去了,志勇看到了爸爸放下笔的样子——“爸走了,孩子们别哭。”
靠窗的一边仍然没有站着人,那是给妈妈留的位置,好让他们找到彼此。
姐弟三人又聚齐了一家老小,每个人都忍着眼泪一定不能掉下来,他不想看见他们哭,他怕吵的。那钱没人分,都一齐捐了出去。
漆皮笔记本跟了佟老一辈子,虽然每篇都简短,但是写尽了他的一生,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当然到最后也一定要在他身边继续陪着他的。
【无戒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