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桥村(一)

我爸从安徽背回来一大袋柿子,现从树上摘下,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后软趴趴地偎在地上,有的部位已经被撞破,流出黏乎乎的、带着果香的汁液。说不要带不要带,你外非得让我拿着。还给我这么多,你说说干嘛。他有点恼火,好似气不听劝的老太太,又好像气这累赘一样的柿子。以前我家院里也有柿子树,比我外家院子里的可大多了。我爸以前喜欢拿傻瓜相机给家里人拍照,里面就有很多张我哥骑在柿子树上的照片,树干看起来坚韧而有力。后来,柿子树不断地生虫,杀虫,再生虫,最后果实少得可怜,便被砍掉,晒干填了锅洞。

这几天还不大冷,柿子很快一个个变得瘫软,失去原本的形状,外皮脆弱而柔软。我指甲长,拿起来生怕戳破它,只得从底部托住,一点点用手掌包裹住,再使股巧劲拿起来就得了。我们那儿爱说喝柿子,很形象。先把柿子的蒂去掉,再掰成两半,嘴张大一点,一吸一包,这一半就完事了,趁着甜味儿没消,把另一半也迅速喝了。意思吧,和西方人说吃汤有点像,稠点儿的就算是吃,稀哗哗的便归为喝。喝归喝,但有一点要注意,就是不要空着肚子喝柿子,容易得胆结石,严重得叫救护车,大家都这么说。以前我们住在常桥的瓦房里时,就听好多人说别的庄有个寡汉条子,大夏天的去地里拔草,中午回来热得心里难过,就吃了几个柿子解解暑。这柿子你知道的啊,又甜又冰把儿凉的,这人不小心一下吃了好多个。后来有人路过发现,给送到了医院,最后抢救无效死了,你看看,一个寡汉条,个伤心。前年回家,又听到哪个人窝在桥边的简易铁皮屋里,家里没人管他。有天晚上天特别热,这人直接热死在那铁皮盒子里,第二天被人发现了,也是怪伤心的。我曾经路过那个小屋子,长方体样的,很像个蓝色的廉价棺材盒,现在改成卖农药的了,平时门窗大开着,顾客稀稀拉拉的。

柿子树被虫蛀得厉害,叶子唰唰往下掉,往年枝桠被坠得倒向地面,这次却无论如何也结不出柿子了。不行了,树里头都被啃空了,过几天砍掉吧,我爹拿着喷雾器说。就搁这儿呗,正好晒干了以后当柴火用,我说。不行,留着占地方,砍掉还能种点别的菜,我爹说。没过几天,他就拿着斧头一点一点砍掉枝杈,动作很利索,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差不多到脚面的位置。行了,这个留着不碍事。他把树枝拖到猪圈里,用脚匀了匀那边的土。

常坟街上有个大棚,大棚底下是水泥台子,逢街的日子里小贩把东西摆到台子上,存货的大纸箱便放到台子下面,方便补货。我妈一个同学以前在那做内衣生意,人不高,胖胖的,说起话来很亲热人。小时候我妈常带我去那儿买内衣内裤,拿的是友情的批发价。台子后面有几张凳子,有时候她儿子不上课也在那儿,她边看着他写作业,边招呼客人。天冷的时候,大多数人早上喜欢早上赶集,下午坐被窝,因而街上很冷清,下午四点多就可以收摊回家做饭。

有一次我妈下午带我上街,我问她要了几毛钱去大棚另一头买烤芋头吃。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棚子底下穿堂风吹得人发冷,我抱着芋头焐手,边闻着香气边看着路朝我妈那边走。我突然注意到左边的水泥台子下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好像是个要饭的,蜷缩在台子下面想躲避寒风。他没看见我,努力地把身体往墙角里挤,地上的土被他挪得一块高一块低,棉袄还有几处棉花露在外面,没破的地方脏得黑亮。我不敢停下,眼睛使劲地盯着,呼吸急促起来,脚步却越加沉重起来,头也昏沉沉,可能被冷风吹得感了冒吧。我想给他几毛钱,或者把我手上的芋头给他,我应该和他说话,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被人看不起的乞丐,或许他可以去我家附近要饭,我可以时不时给他些剩饭,我家的鸡棚和猪圈都空着,他铺点稻草睡觉至少要比这儿暖和。可是,我害怕,他可能是个坏人,可能是个小孩的眼睛才可以看到的野鬼,我可能被抓走,可能因为给他钱和芋头被我妈骂,我妈骂人很厉害,她常说我缺心眼,乱相信陌生人,我不想被她说中。终于,我停了下来,大口地呼吸了几次,感到周围异常的安静,天色更暗,寒风吹得我发疼。芋头已经有点发凉了,远处我妈推着车过来,让我上车回家了。我回头看他,他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家附近有个草房,是个机面坊。房檐下长着浮着一层面粉的杂草,梦里我在草丛里找到了一堆硬币,大多是一元和五角的,怎么捡都捡不完。我拼命地捡,又开心又害怕,捡着捡着我突然就醒了。醒来时,已经是夏天的夜晚,外头稻田里青蛙有节奏地欢腾。屋里窗子只关了半扇,台式电风扇呜呜地转动,我的钱袋不见了。为了确保这不是梦,我使劲合上眼再睁开,窗帘被风吹起,手边只是冰凉的草席和闷热的空气。后来几次我路过大棚,忍不住伸头寻找那个黑点,几次都无果,但有一次,我轻轻地走过去,从旁边搬了许多块红砖块,一块一块垒起来筑成一道摇晃的挡风墙。他背对着我,头发长且杂乱,至始至终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可我却感到有双眼睛,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你这是挣扎,现在假要饭的太多了,梁三很体谅地说。不是挣扎,更多是害怕,我说。你怕啥,难不成那人还特地找你报复嘛,他说。就是害怕,那时候天黑黢黢的,远看就是个黑点,有时候又觉得是只眼,就这么盯着我,有时候脑子胡思乱想,就想他是不是冻死的时候眼睛也没闭上,我说。说着说着,脑子里似乎浮出生动的画面,立刻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又加上一句,我希望在另一个时空里我给了他钱、食物和温暖的住处,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这样的梦,那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393评论 5 46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790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391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03评论 1 270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13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03评论 1 27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07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158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00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56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274评论 1 32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984评论 3 31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569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62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899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268评论 2 34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840评论 2 33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