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孙婆婆心里憋着气，走路带风。
不就是个大肚子吗，女人哪有不怀孕的？矫情个啥劲儿！给我老人家让个座怎么了？一副委屈巴巴受气包的可怜样做给谁看呢？惹得那些人斜着眼睛看我，嘴里说三道四的，老脸都丢尽了！
那些人也不是东西，全tm吃饱了撑的！坐个公交车管那么多闲事干嘛？婆婆我和那帮老姐妹不歇气跳了两个小时的广场舞，多累呀，能不歇会儿吗？
屁！真是世风日下啊！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哪里去了？一群没教养的玩意儿！”
越想越气，使劲一跺脚，跺得地面冬冬响。猛一抬头，视线所及是街边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大大的招牌古香古色，“美好心情”四个正楷大字，字体流畅优雅，看着就赏心悦目。
店门口左边站着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修长的身躯裹在得体的米色迎宾服里，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韵味，然而却不是引人瞩目的主角。主角是他脚边的一条小牛犊子似的大黄狗，和门口右边一只胖嘟嘟的狸花猫。
黄狗是正宗的中华田园犬，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这会儿正襟危坐，乌溜溜的大眼睛温和的看着来往的行人，乖巧的模样非常喜感。右边的狸花猫体型比普通猫大了足足一倍，揣着小爪爪卧在属于自己的软垫上悠闲的眯着眼睛，毛绒绒的尾巴偶尔甩一下，一副高冷的样子。
进去坐一会儿，放松一下心情也好。孙婆婆这么一想脚步就迈过去了，走到门口被一条伸直的胳膊拦住了去路。
“抱歉，阿姨，您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欺负我岁数大了吗？”
“我们明非叫了两声，这表示它不喜欢你，按照小店的规矩，您不能进去。”小伙子一只手向着狸花猫的方向一摆，显然他口中的“明非”是猫的名字。
“猫叫？”孙婆婆愣了一下，刚才确实听到两声沙哑的猫叫，但是很快被激起了昂扬的斗志，公交车上千夫所指的不痛快一并发作了，“猫不喜欢？什么鬼？你这什么破店什么破规矩？我老太婆就偏要进去！”
昂首挺胸作势就往店里冲。
“汪！”
黄狗一声咆哮，声音不大，却似乎穿透了鼓膜直接进入脑子里，震得脑门一阵眩晕。
孙婆婆身子晃了晃，条件反射抬手抚额。小伙子好心扶了一把：“阿姨小心脚下台阶。”
“瞎好心，假惺惺！死畜牲……”孙婆婆并不领情，一把甩开小伙子的手，气呼呼的指着黄狗，对上黄狗瞬间变得凌厉的眼神激灵灵打个寒战，后面的话硬生生咽回去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噎得难受。
孙婆婆气得俩眼珠子都鼓起来，一张布满细纹的老脸憋得像个紫茄子，想也不想把矛头对准小伙子火力全开：“尊敬老人懂吗？弄个破狗搁门口干嘛？没教养的东西……”
反正这人不敢放狗咬人！真咬了一口也不怕，正好讹他一下子，棺材本儿全有了！
“喵！”
一声尖利的猫叫刀子一样刺入耳膜，咒骂声戛然而止。本来骂得正过瘾呢，被硬生生打断无法继续发挥，就像上厕所上到一半突然便秘了，别提多难受了。
“阿姨 ，我们明非和阿黄让您赶快滚蛋，它们说您污了它们的眼睛和耳朵，很不爽。还说您――为老不尊、倚老卖老、德行有亏！”
最后十二个字加重语气一字一顿 ，小伙子脸上笑容不减，眼底冰冷一片，看得孙婆婆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眼角余光里狸花猫投来轻蔑一瞥，黄狗大嘴微微裂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顿时像一只胀鼓鼓的气球被戳了一针似的，“咻”一下泄掉了浑身的力气，不由自主扭头就走，越走越快，小碎花阔腿裤包裹着的屁股上两坨变形的肥肉一抖一抖十分对称。
走出老远一颗心才定下来，忍不住狠狠淬了一口，低低骂道：“小杂种，兔崽子 ，你妈才为老不尊倚老卖老，你一家子都德行有亏！”朝着路边一堆沙子狠狠踢了一脚。
“哇……”玩沙子的小孩被陌生老太婆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张嘴大哭起来。
孙婆婆黑着脸一叉腰：“谁家的小兔崽子这么讨嫌……”
婆婆我心里正不痛快，这送上门来的出气筒，不用白不用！把自己憋出病来可不划算！
孙桂花心里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冷不丁眼前多了一张油光满面的大圆脸，两只大眼瞪得溜圆滋滋喷着怒火：“老东西你骂谁呢？无缘无故冲个孩子发火你算什么东西？倚老卖老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孙婆婆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呕出一口老血，对上对方凶神恶煞的眼神，悄悄打量一下对方五大三粗的块头，胸口痛的不行，酝酿中的恶言恶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甩手狠狠地拧着腰走了，腰间一大圈赘肉因为气愤抖个不停。
“婆婆我大人大量能屈能伸不跟小人计较……啊呸！不能这么就算了！……大街上养狗是吧，我举报你去！敢惹我孙菊花……”
“喂，110吗，我要举报……”吧啦吧啦。
“这位阿姨您记错了吧，我们核查过了，康宁路根本没有一家名叫美好心情的咖啡馆，更没有您说的黄狗和狸花猫……”
“不会的，怎么会没有！”孙婆婆气的跳脚，抱着手机几乎用吼的，“你们怎么办事的，糊弄我老婆子呢？你们是不是收人家好处了？告诉你这不行啊，我不同意！我要举报你们渎职……”
“阿姨我们很忙的，没空陪你玩！再见！”
“喂我说你……”
嘟――
“气死我了！”孙婆婆举起手机就摔 ，摔到一半硬生生止住，手机惊险地拐个弯落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倒了一大杯凉开水一口气灌下去，心里总算稍微舒服了一点。
一眼看到沙发上乱糟糟一堆脏衣服、茶几上一堆瓜子壳香蕉皮，地板上东一只西一只的袜子 ，整个人又不好了。
02
吱呀――
卧室门被推开。
“妈，饭做好了吗？我饿了。”
孙婆婆看着高高瘦瘦的儿子打着呵欠出现在卧室门口，火气一股股的往外冒 ，怎么压也压不住。
赤胳，大裤衩，拖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大坨的眼屎明目张胆堆在眼角，黑乎乎的胡茬像杂乱疯长的野草。左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另一只耳塞垂在下巴底下晃晃悠悠。
“吃吃吃，吃什么吃！我是你妈还是你保姆？四十岁的人了，整天蹲家里打游戏，不找工作不出门，衣服不洗地不拖……你是打算让我老太婆养你一辈子吗？”
面对像头被激怒的母狼一样又吼又跳的孙婆婆，孙洪文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摘下耳机攥在手心里，不慌不忙的朝门口走。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要去哪里浪？！”
“出门，吃饭。”孙洪文懒洋洋的应一句，头也不回。
“你这个畜牲啊……我，我打死你！”
孙洪文头一偏躲过一个枕头，冷冷地说：“是你把我养成这个样子的，你忘了吗？我的老婆儿子已经被你闹腾走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你！我老太婆什么命啊！你们在外面逍遥快活，我在家辛辛苦苦帮你们带孩子，五年啊！凭什么那个贱女人回来才两天就红口白牙胡咧咧，怨我惯着儿子，怨我把孙子养废了？
我带大的孙子，凭什么你说带走就带走？我养大的儿子，凭什么给你一个贱女人当奴隶？凭什么，那个女人她凭什么？
这些年我容易吗我？我哪一点做的不好！狼心狗肺啊，你们一个个的……”
回答她的是防盗门大力关上的声音。
孙婆婆再也支持不住，捂着胸口趔趄了两下 ，慢慢倒了下去……
02
孙洪文心里憋屈的难受，一口浊气在胸口横冲直撞，偏偏无法找到发泄的出口，只得把全身的力气用到两条腿上，机械地迈着步子一路疾走，漫无目的像一只无头苍蝇。
“喵！”
冷不丁一声猫叫传入耳中，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一抬眼，一只肥墩墩的大狸花猫瞪着圆眼睛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你好先生，欢迎光临美好心情咖啡馆，里面请。”帅气的迎宾小哥笑容真诚，举止得体，丝毫没有因为孙洪文过于随意的装束露出不耐烦。
孙洪文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犹豫了一下，抬脚迈步进去。
桌椅摆设古香古色，扑面而来的淡雅气氛和空气中流淌的古典音乐像一只慈祥的大手轻轻抚过心田，压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孙洪文随意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店里客人不多，或悠闲品咖啡或低声细语的交谈。服务员走起路来慢条斯理脚步轻盈，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一片祥和安宁。
壁纸装饰很特别，是以“桃花源记”为题材的系列组图，画工极为精致传神。花草树木活灵活现，人物鸟兽栩栩如生，置身其中仿佛来到了真正的世外桃源，整个灵魂从内到外说不出的轻松和愉悦。
“这是今天的新品咖啡，回忆。请慢用。”漂亮的服务生送上咖啡和几碟点心，礼貌的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精致的白瓷杯子，深褐色的热咖啡。热气氤氲着糕点的甜香，分外诱人。
03
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热闹而熟悉。欢快的音乐，笑容可掬的导购小姐姐热情的推销自己的产品，等着购买特价鸡蛋的大爷大妈们排起了长队，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的甜香和水果的清香。
孙洪文一阵恍惚，视线扫过一排排货架。这不是小区楼下那家超市吗？小区那一片十年前已经拆迁了呀，这个超市怎么还在，导购员和销售员还是老面孔……
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来到水果区。这会儿水果区很清净，只有一对母子，妈妈二十多岁，短头发、微胖，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含着手指，眼巴巴瞅着一盒盒包装精美的蓝莓，又抬头看看妈妈。女人选了一盒拿在手里前后左右瞅瞅，飞快地打开盖子抓起一颗喂给小男孩吃。
“小文快吃，这是蓝莓，可好吃了。”
“妈妈，明明说蓝莓可贵了，这一盒老多钱了……”
“嘘！这么贵咱们怎么买得起呀！快吃，别让人看见！”
“……哦！妈妈你也吃！”
“乖宝贝，你吃！嘘，别出声！”
孙洪文的心脏像被人猛不防狠狠戳了一指头，胸口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又酸又涩还有点恶心，连忙转身离开了。一转头在蛋糕区又遇到那对母子。
“小文，吃蛋糕，免费试吃的，多吃点！”
“妈妈，好吃！你也吃！”
负责称重的年轻姑娘笑得有点勉强：“姐姐你买多少？我帮你称。”
“买？买什么买！难吃死了，一股子焦糊味儿！小文，咱们走！”
“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看小朋友吃得多香啊！”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告诉你啊，回头我儿子要是吃坏了肚子你们脱不了干系！”
“你……”小姑娘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孙洪文忍不住插嘴：“这位大姐，你你这样教育孩子，孩子以后会吃大苦头的！”
女人斜着眼上下打量一番，撇着嘴一脸不屑：“你算老几？我怎么教孩子用你管！”
孙洪文看清了女人的模样顿时愣住了。那张脸，和母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懵懵懂懂把视线转向小男孩，赫然是童年的自己！
耳朵里“嗡”一声响，一股怨气直冲脑门，不由脱口而出：“你会害你亲生儿子坐牢的！”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混蛋，干嘛咒我儿子坐牢？”女人目眦尽裂，头顶短发诡异的一根根直立起来 ，瞬间化身为一头暴怒的母狼，“他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这么狠毒！”
“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牢狱生活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人家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吗？”孙洪文被愤怒和痛苦烧红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咆哮，此刻的他就像一头受了伤的豹子，被困在锈迹斑斑的笼子里徒劳的嘶吼挣扎，心中充满压抑和绝望。“我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就是我！”
04
“神经病！”
啪一声脆响，脸上结结实实吃了一记耳光，抖个激灵，眼前一阵扭曲，女人和小男孩连同一排排货架都不见了，面前古朴的实木圆桌上几个空掉精致白瓷果碟，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氤氲的热气里夹裹着香味和苦味，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用力摇摇头，回忆带来的痛苦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脑子却渐渐清醒起来。
用微信零钱里最后一点余额付了账，摇摇晃晃走出咖啡馆，拖着双腿一步一步拐过街角，脚步由漂浮到沉稳，眼神也一点点变得清明和坚定。看一眼手机，找出黑名单里熟悉的号码，拨通。
“娜娜，是我，孙洪文。我同意离婚，儿子跟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