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古特《囚鸟》——谁又能真正逃离“时代”这个囚笼?!
(文中粗体字引自《囚鸟》原文)
看冯内古特的《囚鸟》一书时,总有个画面浮现眼前——冯内古特,一个留着蓬松胡子的和善老人,一边转动万花筒,一边朝你挤着眼睛!
是的,《囚鸟》就是冯内古特的万花筒。主人公瓦尔特·斯代布克就是万花筒里的镜子,他负责折射出周遭千奇百怪的人和他们所承载的历史瞬间(彩色纸片)。零零总总的瞬间最终拼出作者想让你看到的那些画面。
1:他斯拉夫籍的父母常常说起移民之苦,家族的苦难烙印成为斯代布克投机、钻营的根源。
樊才蒂后来说:“在移民站,我第一次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我看到那些官员们把统舱船客当作牲口一样。没有一句好话,或者鼓励的话来宽慰刚刚登上美国海岸的这些人们心头的重压。”
父亲和母亲以前也常常把同样的话告诉我。他们也觉得上了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是为了把自己送到屠宰场。
2:资助他上大学的亚历山大先生(口吃严重)则从资本家的角度给他讲了镇压罢工的那场流血事件。
后来怎么也找不到肯承认下令叫狙击手和警卫从厂里的窗户后开枪的人,但是枪还是开了。马上有十四个人被枪弹打死,其中一个是当兵的。二十三个人受了重伤。
亚历山大老了以后说,枪声听起来不过像“爆、爆、爆米花”一般,他以为下面广场里刮过了一阵妖风,因为人群就像“树、树、树叶子”一般给刮走了。
3:他与前女友莎拉·威亚特共同经历的经济大萧条(作者本人的母亲就是在大萧条时期自杀的)。
我记得有个干瘪的老头子,低头在那里吃饭,用胳膊把吃的遮起来。莎拉低声说他吃饭的样子好像那顿饭是一副A打头的同花牌。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吃的是鱼子酱。
“这地方一定很贵。”莎拉说。
4:他的妻子露斯告诉他战争的残忍(作者本人上过战场并被关进战俘营)。
我有一次问她,她在集中营里有没有想过从宗教中找寻安慰。
“没有,我知道上帝决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纳粹分子也这么想。因此他们才那么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这就是纳粹分子厉害的地方,”她说,“他们比谁都了解上帝。他们知道怎样叫他离得远远的。”
5:他的官僚同事们把他拉下了水——水门事件。
箱子被发现。警察逮捕了我。我认识把箱子送到我办公室的人,也知道他们奉谁之命行事。他们都是高级人物,可是却像普通搬运夫一样搬着箱子。
6:与他共同经历红色思潮的精神盟友兼前前女友玛丽·凯塞琳,带给他的爱情与革命激情。
肯尼思·惠斯勒向我们保证,工人们起来把工厂拿过来为人类服务的时候已经来了。原来给寄生虫和贪官污吏拿去的利润要归劳动的人,老弱病残。凡是能劳动的人都要做工。将来只有一个阶级—工人阶级。最讨厌的工作人人都要轮流做,比如当大夫的一年可能要抽出一个星期当垃圾工……他说啊说的。真是能说会道!玛丽·凯塞琳在我耳边悄声说:“你会和他一样,瓦尔特。”
“我尽力而为。”我说。我可没有要尽力的意思。
7:最后,也是最传奇的,他的共产主义女友玛丽·凯塞琳让他领教了美国大财团垄断的所有玄机。
有一次长达两年。在这期间,李恩根据玛丽·凯塞琳于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发给他的一封指示信行事,这封信只说:购进、购进、再购进。她可真是找到了做这工作的最合适人选。阿尔巴德·李恩是天生喜欢购进、购进、再购进的。
这些企业大多数是为了赚钱,对于人民的需要同雷雨一样毫不关心。玛丽·凯塞琳本可以把五分之一的财富赠给人民。拉姆杰克集团的所有企业由于性质所决定是不受人民的哀乐所影响的,就像马德罗斯、萨柯、樊才蒂在电椅上死去的那个晚上落下来的雨一样。雨反正是要下的。经济是一种没有思想的天气系统—仅此而已。
至于主角瓦尔特·斯代布克,也没闲着,他有自己的故事要说。学生、共产主义者、公务员、告密者、失业者、公务员、囚犯……可以说斯代布克是一类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们有理想,有正义感,却没有勇气,不愿冒险。他们痛恨樊笼与腐败,却又随波逐流,贪恋眼前利益。梦想、哈佛精神、共产主义、国家、人民、承诺,最终,斯代布克放弃了所有美国知识分子忠于和捍卫的东西。甚至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男人,他也没能尊重自己的恩人,没有珍视亲情、友谊和爱情。这一点让他备受周遭指责,但他自己也并不否认:
我也是个寡情绝义的青年人!我心里已经明白,那一学年结束我就要抛弃玛丽·凯塞琳的。我会再写几封情书给她,然后音信杳然。因为她的阶级出身太卑微了。
我觉得怎么样?当然又得意,又高兴。毕竟,理查德·尼克松不仅仅是理查德·尼克松而已,他还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而这个国家是我梦寐以求能为其效力的国家。我当初是不是应该婉辞—理由是当时的美国实在不是我所希望的那种美国?作为一个原则问题,我当初是不是应该待在契维蔡斯郡,宁可默默无闻,沉沦一世?不应该。
他还给自己笼中鸟般怯懦求安的一生下了个非常精准的判词:
我从来没有拿我自己的生命,或者舒服的生活,为人类冒过风险。我真可耻。
《囚鸟》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幽默、讽刺,冯内古特与“马克·吐温”齐名的黑色幽默作家美誉,当之无愧。但要是加上他独有的哲思和幻想部分,甚至可能更胜一筹。
《囚鸟》一书在叙事手法上有点碎片化,有点像《裸体午餐》。倒不是那种神经兮兮的碎,是有清晰内在逻辑的碎。这种“碎”正好非常适合呈现万花筒彩色碎纸片的效果,绚烂繁华、变化无常。
而故事“小人物加大背景”的架构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阿甘正传》(此处特指原著小说,非改编过的电影,两者天差地别),只不过《阿甘正传》是一部平民奋斗史,阿甘代表智商不高却坚韧的成功者——笨鸟高飞,《囚鸟》则是一部精英堕落史,瓦尔特·斯代布克代表了阿甘的反面,高智商却随波逐流的失败者——为了鸟食,甘愿把自己关进囚笼。
我们都是受困于时代的“囚鸟”——既渴望逃离,又踟蹰不前。
一个黑色幽默作家,一部精英堕落史,也许有人会想当然的认为作者极尽挖苦与批判之能事。其实在《囚鸟》中,冯内古特有讽刺,尤其经常看到“哈佛毕业”这个梗,借以讽刺那些精英教育之下原本信誓旦旦要改变国家面貌的人,最终都走上了各式各样的,或贪婪或安逸,或狡诈或无能的人生。但他的讽刺并不声嘶力竭,反而有几分优雅。他也并没有过多的苛责“鸟”们,倒是像一位洞察世事的慈祥老者,给了这些不能彻底做好人又没有坏透的“笼中鸟”们一声叹息与一份同情。
毕竟,又有多少人能真正逃离“时代”这个囚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