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偷偷摸摸进来拿那幅“格子画”的——表面上看,你一定说是偷,但这未必正确。人们将未经主人同意就拿走他们东西的行为称之为偷。但眼下,我却是这幅“格子画”的主人。
这幅“格子画”是我成功的起点,确切地说,它是我鲤鱼跳龙门一块关键的敲门砖。我一笔一划所画,付出了心血,我能叫“偷”吗?非要安一个罪名的画,应该是我的过失之罪。它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本不该继续存在于这世上。
那是某一天,有人打电话跟我说,有一幅画要送到京城拍卖。我沉默良久,不烦他多做解释,我就知道那幅画是“格子画”,不知道哪个有心人保留了这么多年,等待着它的升值。这幅画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比如,我的导师常常教导我们,不要剽窃抄袭,不要做贼。“格子画”时常让我想起导师的话,这句话像一句诅咒让我不寒而栗,有时我会半夜惊醒。
“格子画”像极了比利时画家西尔万不起眼的一幅作品,线条优美,内涵丰富,看上去稀松平常。
它的确和西尔万的作品有一定的瓜葛,我的确应该受到质疑,但那是特殊时期,我也没有办法。有时候,我埋怨我的导师不近人情,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谁不是穷尽办法闯关!他怎么忍心说出这些让他的学生浑身难受的话?
现在,我已经很难找到人来同情我了,我的导师仙去多年,这幅画成了不定时的炸弹,所以我必须要“拿”回来!
这个夜晚,风高月黑,四周草木皆兵。我一米八的身体匍匐在窗外数米远一个小土堆上,足足已有半个时辰,窗户里摆放着我那幅作品,镁光灯下,玻璃柜里,时隔多年,仍不陌生。但我无暇去欣赏,我专业撬锁撬窗的工具连同锤子捆绑在我的身体上,让我肌肉酸痛。我的手指头被棘刺扎伤,我的脸被什么东西划得火辣辣的,甚至连我艺术家的长发都被扯掉了一缕。真是狼狈不堪啊!
虽然这样,可我没有退路呀!总不能任由这个要命的东西毁了我的人生,我来到京城,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你看,以前我们一家生活是多么艰难,我父母拾粪都要遭受歧视遭受驱赶,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们,他们不读书,还要打工供我读书,现在还要不争气地依赖我。这些全靠我来改变。
假如,只是假如,我出事了,他们怎么办?难道还让他们回到那个起点?做人总不能太自私。所以,所有的安全隐患一定要被消灭在萌芽状态。我深知这个道理,我快马加鞭地赶过来,顺着那个陌生人的指引,回到这个阔别多年的城市。
回来的路上我还琢磨着,画虽重要,但眼前的事态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呵呵!依照我以前的看法,这么一个烂地方,人们还未必知晓我在外的鼎鼎大名,他们都忙于搞生活,忙于搞经济建设,谁会留意这么一个人。
当然,现在的确不同,有人识货,要不然也不会弄出我的旧作折腾一番。不过小城市毕竟是小城市,他们未必知道“真正价值”,说句不谦虚的话,前一阵的国际交流会上,那些堪与毕加索齐名的大师们都给了我当今作品极高的评价,会后不少收藏家跟我暗自交流,蠢蠢欲动。我的姿态、高度,这些小丑一定不会认识到。
插句话,我生来就不是个谦虚之辈,我觉得自己的作品还可以挖掘出更多的价值。我甚至打算向吴冠中致敬!多年以后,我也会撕毁过往,重新再来!但依我现在的水平,我还不敢这么放肆!我不能拿自己的青春去赌明天。我害怕炒作,害怕被曝光,只喜欢闷声发大财。
结果呢?结果在这关键的几年里出了这个乱子,我遇到了生命中一个要命的坎。这位“好心人”手握我的“格子画”,坚持要炒作我,他四处放话,称我是国际油画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信吗?不信看看这颗新星那年的成名之作。
我得澄清下自己,我的确画了不成熟的作品,甚至毫不避讳地模仿过西尔万等世界各国的高手。但那都是过去,大师们高傲,我谦卑,我抄袭,模仿,反正我踩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话说回来,那些成名的艺术家谁没有干过这种事呢?
当然,一码归一码。我不会把那些不成熟的作品当成自己的作品拍卖出去,它没有得到我的授权,以后永远也不会得到。年轻的时候,我也没有办法,我到了该自我创作的年纪,该拿出成绩的年纪,像一个孩子总不能到了五岁还不会走路,于是我铤而走险,先是小心的模仿,后来大胆的模仿,再后来随他去吧,完全照搬,反正一直没有人发现。甚至,我找到了刺激,欲罢不能。
其实,你很难找到我那时的作品。我改了名字,撕毁一切,你当面拍我的肩膀我都不会承认自己是自己。你也一定明白,人们只喜欢分享你成功的喜悦,实在懒得理会你奋斗的历程。
陈年旧事,你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不会承认,但有时候我还是害怕了。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有一定水平,每次都会在关键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出现,他们特别喜欢制造你的丑闻!他会曝光你三岁时偷过邻居家的西红柿,一岁时撞倒过一位老太太。
我清楚地记着那幅画的来龙去脉,那是我毕业的一锤定音之作,就是这幅“格子画”博得满堂喝彩。西尔万是我的菜,他的作品个性很强,自己却名气不响,甚至在本国关注的人也寥寥无几。我曲折地找到他的画,不费吹灰之力将他的作品抄袭据为己有。
毕业宴上,我醉意朦胧,踌躇满志,隐约有个声音在说,西尔万,你可知道?我瞬间酒醒,睁大眼睛却没有看到这个人,这个幽幽的声音立刻被其他声音淹没得无影无踪。
那时年轻,不谙世事,哪里会想到多年后,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
我穿着风衣,风衣的帽子可以遮住我的头发,我的额头,让我仅仅露出两只眼睛,像一个忍者。夜晚,像是死神要降临。这真是让人窒息呀!你看,穿过稀松的芦苇叶,穿过大窗户,玻璃内灯光昏暗,那幅画像个睡美人静静躺在那里。
盯着我的宝贝,我不顾疼痛绕过假山,小心靠近窗户,也许是天意,窗户玻璃有一块是坏的,我暗自庆幸。这些管理者实在是不负责任,他们不懂这幅作品的价值。这让我减小了不少难度。
窗户被风刮得吱吱作响。快刀斩乱麻,我下定决心,却仍是慌乱地爬进室内。“格子画”就在我眼前,就在玻璃柜里,我无暇细想,像一个匠人握紧锤子谨慎敲击着玻璃。
这心惊肉跳的感觉真让人窒息!这数平方的纸张,再不拿走的话,会被运往京城,会伴随着我的名气引起轩然大波。
我踉跄地抱着我的成名作逃出这片是非之地,锤子螺丝刀都被我远远地抛在身后,耳边风声鹤唳,所有的灯光照出来的影子都像是抓捕我的人。
我已经辨别不清道路,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跑不动了,也跑到了茫茫的尽头,我大口喘着粗气直到安静下来。眼前一条河流在静静流淌,河水泛白,映射着天光,一只木舟停靠在岸边,随着水面起伏。
我踩着烂泥地不要命地跳上去,迫不及待解开绳缆,划动双浆驶向河中心,驶向更远的地方。
终于看不到灯光,也看不到城市,四周只有水草在晃动。我一片一片撕毁我的“格子画”,伴随着凌乱的纸片,我成名的障碍终于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那些过往,什么导师的话,什么狗屁西尔万,都不再和我有任何瓜葛。我又一次获得重生,像我常常渴望的那样,出世就是一片洁白,不染尘埃。
我解下风衣铺在船板上,躺下来。我的身体伴随着水波的起伏优哉游哉。渐渐地,渐渐地,我的梦想,我的未来也飘到了更近的地方。我的国际友人们,包括西尔万不断向我靠近,他们疯狂地吹捧我现在的画作。我的父母弟弟妹妹们的身影也在我的眼前飘摇,他们欣慰得不能自已。我热泪盈眶,我们都拥抱在一起,共同度过这重要的时刻。
回到京城,我冷静了几天,发现并没有人反应画被偷了,细想下来,凡事都讲一个理字,持画的人应该也自觉理亏,这幅画应非正常渠道获取,退一步讲,就算查出是我在偷自己的画,我也理直气壮。如果有人说我自己偷了自己的画,人们一定骂这个人神经病。我又没死,不能再画一幅吗?
但我总还觉得有一些蹊跷,一些不好的东西像鬼魂一样时刻萦绕在我的周围。果然就有一天,那个电话又打进来。
你的画已经运到了京城,订好了时间,马上要拍卖了!对方压低声音说。
天啊!我实在太天真了,我被紧张冲昏了头,还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在自导自演!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默坐在房间里,半天没有出屋,绞尽脑汁想象那个人的模样,个头矮,肚子很大,嘴里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无赖的样子。他边吞吐的烟雾,边说着和我一样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我的朋友也会拿我的口音笑话我,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疲惫至极!算了!由他折腾去,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个狗东西,他怎么会轻易放过我?我早该想到不会这么简单。
他曝光我年轻时抄袭剽窃,我就曝光他不择手段卑鄙无耻!我还不只这么做,我完全可以先下手为强。我主动找媒体公开认错,甚至我可以即可坐飞机抵达比利时,向西尔万认错!
回头是岸,谁在年轻时没有做过错事,尤其像我这样的名人,但又有谁敢站出来扇自己一巴掌?
如果有,这个人就是我!
音乐响起,我的思绪被手机铃声打断,一帮画友们约我去喝酒,他们都是大师,承蒙被他们看得起,我的名气在京城还不错。看着窗外时辰不早,我已经筋疲力尽,喝一杯酒也许是好事。
什么画院?那个导师画的就是狗屁!一个画友说。
上周在巴黎参加了国际油画高峰论坛,嗯,比较有意思。另一个说。
八格牙路!哎哎!你们歇会,还有人抄袭葡萄牙的那个谁的画作,那种烂画也值得抄袭?!真是民族败类!
我思考了一整夜,第二天便早早联系上电话里那个陌生人,我平静地和他谈好了交易,我在电话这头能感听到他放肆的笑声。我取了很多积蓄,还带上我的两幅有分量的新作,除了这些准备,不瞒你说,我还偷偷带了把匕首。
在一个热闹的菜市场里,我背着我的画静静等着他,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毫无办法可想。
也许他有恃无恐,他很快就出现在我的面前。短发,白衬衫,袖口卷至小臂,眼睛漠然地看着我,看上去不像个坏人,倒像一个老实巴交的人,难怪说人真不可貌相。
我实在不想对他说任何一个字,交易速度很快,他把“格子画”递给我,我把两幅新作及钱递过去,就这样完成了。
我看着他转身,我撕毁了我的真品,扔进垃圾筒。
眼看着他在人群中越走越远,我的内心忽然无比难受,不知为何,我脑海突然一片空白,随手就掏出匕首三两步追上他,对着他的腹背用尽浑身的力量疯狂地乱捅了一通!
他像堵墙一样轰然倒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我惨然看着他,也给自己的胸口补一刀,我也瘫坐在地上,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就这样完了。
周围都是张大嘴巴的人们,天空在旋转,并且越来越黯淡。
我看到父母弟弟妹妹们走过来,我又看到导师在恳切地教导我们,看到自己风华正茂的样子,还看到了西尔万这位大师,他微笑地看着我,竖起大拇指,完全不知道我抄袭过他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