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时候,我接母亲来小岛避暑,这里的变化已经足够让我吃惊。马路对面新建起一个小型广场,几个小型花坛错落有致,叫不上名字的花拥簇绽放,花香被海风吹的肆意飘散,香气怡人。年轻的女子穿着水蓝色丝裙坐在石椅上休息,小孩子捡拾着地上的石子玩耍,广场边缘铺起了木栈道,蜿蜒曲折的在沙滩上爬行,一直延伸到海边。
去年买这座海边公寓的时候已是秋末,海风凶的像个怨妇,恨不得把每个经过的人千刀万剐,售楼小姐无精打采的坐在招待椅上摆弄手机,半张脸都埋进了衣领。
过了暑期旅游季,海景房的价格立刻就跌了下来,带我参观房间的时候,屋子里已经落了不少灰尘,想来已是空置了一段时间,无人打扫。售楼小姐滔滔不绝的和我说着未来周边配套的规划,对比着暑期和此时的房价,好像这天大的便宜就是特意为我准备,我不禁感叹她真是个称职的销售。
推开窗,海风裹挟着潮气扑面而来,进而是轰隆隆的海浪声,房间里的灰尘被风吹起,很快四散飞去,躲在暗处,觅不见踪迹,窗角因常受海风侵蚀,已变色暗沉。
虽是一居的斗室,但我实在喜欢这落地大窗,何况整体装修看起来还算新,省去了装修的麻烦,价钱也算合理。
办了手续,交了钱,把一切安顿妥当,我便驱车沿着海边公路缓慢行驶。
车窗外,海平面在巨大暗涌的搅动下左摇右晃,让人有失重的幻觉,偶尔掠过身旁的小店也都大门紧闭,牌匾有的已经被海风撕裂,摇摇欲坠,一片衰败景象。
我把车停到记忆里那个地方,自己下车点了支烟。
眼前这个建筑是个二层酒楼,此时正值休业,大门紧闭,窗子上贴着的粘贴字也因为海风侵蚀而褪了色,毫无生气,只剩牌匾还熠熠生辉,想必是当年的东西。
逸海酒店,是个应景的名字。
可在我脑海里,它仍是那个只有十几个平方的小杂货铺,老板娘躺在摇椅上摇着蒲扇,来客人了她总是猛然惊醒,眨着睡眼惺忪的双眼一脸苦相,毫不议价,像是被无端扰了清梦做出的抗议。
认识虹姨那年我还是个刚进大学的毛头小子,从家乡的边陲小镇乘火车硬座一路颠簸了二十几个小时来到这座海滨城市。第一次见到大海兴奋的难以名状,卷起裤脚踩进了九月冰凉的海水,结果被浪打湿到腿根,风干后在裤管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盐渍。
虹姨总是说我,“这都什么天了,还下海玩去呢,也不怕着凉,你们这些孩子啊,现在不注意,老了病就找上门了。”
我只是吐吐舌头,不置可否。
在我还没给虹姨当杂工的时候,有一次差点在她门前出了车祸。那次从她店前买过东西,正转身离去,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传进耳膜,一辆电动车突然钉在我面前,我下意识的往后退去,腰背撞的柜台叮当作响。由于巨大的惯性,电动车后座的货物也散落一地。
惊魂后空白的两三秒,我看清了骑车的人,是个女孩儿,十七八岁的样子,带着遮阳帽,弯眉下是一双动人的明眸,马尾高高竖起,散落的发丝在风中飘荡,眼神中还写着惊魂未定,胸前剧烈的起伏。
我忽然就陷进了她的眼眸,一腔愤怒转而消散到九霄云外。
“你没事吧?”
“你没长眼睛啊?”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我被女孩骂的尴尬说不出话,女孩被我的措辞羞的红了脸。
后来得知,女孩儿叫苏叶,虹姨的女儿,在外地读大学,那次“事故”正巧赶上她中秋假期回家帮忙。
自那以后我便常去虹姨那坐坐,陪她聊天,一来二去竟熟络了起来。虹姨常年在海边经营,皮肤透着太阳的红光,头发整日被海风吹着,尽管刻意的梳理整齐,却还是像把枯草,但脸上的线条依旧明晰,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这边暑期七八月份是最忙的时候,大批的外地游客会到这里来避暑疗养,物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所谓十月磨刀,两月宰人,旅游城市的通病。
但我从未见过虹姨的男人,也从未听她提及过。
转年暑假我没有回家,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廉价的平房,直接去虹姨那帮忙给她当杂工。收入虽是不多,但因了相识已久,除去忙碌,闲暇之余也能和苏叶去海边走走,从渔船上买些鲜活的螃蟹贝类蒸煮烹食,生活也算自在。
彼时儿时玩伴陆尘突然找我,见到他时他一幅落魄的模样,看样子这两年也是没赚到什么钱,于是我匀了半张床给他,算有个落脚之地。
我和陆尘自小就在一起厮混,从小学到高中。高二那年陆尘用攒了许久的钱买了把吉他,从此除了音乐心无旁骛。高三时他已经被老师放弃,任他旷课逃学,只要不影响班里秩序,其余放任不管。
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小镇,陆尘的梦想在所有人看来无异于不务正业,陆父一气之下砸了他的吉他,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陆尘只是抹了把嘴角的血,接着便摔门而出,从此开始了漂泊的生活,再没归家,陆母为此和陆父离了婚,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么妻离子散。
夏季的海边从早到晚游人川流不息,热闹非凡。白天的时候我就在虹姨店里帮忙,晚上陆尘也时常过来,我和苏叶在海边帮他支起话筒,听他抱着吉他卖唱,收入也可以勉强维持吃穿。
和苏叶接触久了,我们也熟络了很多,抹去了初识时候的晦涩。我们三个常在夜晚坐在海边聊天,我和苏叶聊彼此在不同地域的生活及校园趣事,陆尘和我们分享这两年在外闯荡所遇见的人和事,听得我们心生向往。
时日不多,苏叶就不再当我是个短工,我也不再当她做少东家,陆尘在我们之间也不仅是个卖唱的流浪歌手,三人很快交心,毕竟都是少经世事的年轻人。
苏叶得了我这个帮手比以往轻松许多,客人多的时候我尽量把繁杂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给客人挑选食品,结算价钱,翻找货物,苏叶只需按我说的金额坐着收钱就好。忙碌过后,我常常满头大汗,衣襟湿透,苏叶则笑靥如花,给我递纸巾擦汗,眼眸透着说不出的动人。有时我也会不自觉的深陷其中,她自是明白我的心思,待她察觉到这细微变化,转而就扭头羞红了脸,我也尴尬的忙去货架上整理货物。
我也曾尝试着问过关于她的家事,但她只是伫立在海边,光着脚丫任海浪缓缓没过脚踝,低头不语。
风筝在天空盘旋,看不到牵引线,只有放风筝的人带着太阳镜在沙滩上奔跑,阳光照在海面上,波浪像一面面镜子,反射出耀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苏叶就在这画里,成了我眼中定格的精灵。
我自知性格上有所缺陷,话不投机的人从不愿过多接触,即便在生活上经常碰面,也权当打个照面的陌路,但这也阴差阳错的成就了独特的人格魅力,愿与我诉说的人自会向我倾心,三俩好友虽不常联络,但感情依旧,情淡如水,比如陆尘。
此番见他,他早已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稚嫩与叛逆,脸上写满了老练,但眼神从来充满坚定。
那晚打烊后我们和苏叶告别,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各自抽烟,他给我讲他漂泊的日子如何多次被骗,如何因为一次演出的机会被患难知己背叛,但话语间始终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只是讲过之后,他便默不作声,拨弄起琴弦,弹出忧伤的曲子。我深知他四处漂泊定是不易,其中酸楚又岂是我这个身在象牙塔中的少年所能切身体会。我从不敢问他是否后悔过,于他而言,这问题也许他早已扪心自问过千百次,可旁人问出,他只觉会是侮辱。
关了灯,一切都在黑暗中沉沉睡去,只有青烟还在变换着形态挣扎,陆尘突然问我:“邱成,你是不是看上苏叶了?”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脸扭到他那边,反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陆尘笑了,调侃着说:“你眼睛里都写着呢,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很简单。”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读不出来他所说的简单是什么意思。
陆尘接着说:“她对你也有好感,有的事就要趁早,再拖一拖,机会就没了,对吧?”
我品着他的话,一夜浅眠。
自从我到了虹姨这之后,取货的任务就交到了我手上,经常是我骑着电车带着苏叶,她只负责打开家门,其余的工作都是我来。
虹姨家住在离这不远的渔村,这村落算是保留了城市未开发前的原始面貌,低矮破旧的平房纵列分布,排与排之间横架着竹竿,长年的承重和风吹日晒以致多数干裂变形,遍布密孔的黑色渔网搭在竹竿上晾晒,巷子里充斥着挥散不去的海腥味,老人们躲在房檐的阴凉下打着瞌睡,妇女坐在小板凳上梳理着渔网。
虹姨家就在这深巷之中,陈旧的铁门锈色翻飞,一片斑驳。货物怕潮,基本都放置在屋子里,沉重的货箱螺起足有一人高,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客厅,只留下够一人行走的逼仄通道,俨然变成一间储物室。卧室还算宽敞干净,看得出来虹姨在生活上是个细致的人,一张双人床铺的整齐,床单看不到一丝褶皱,电视和冰箱上都盖着绣花的遮尘布,老式的皮质沙发多数已绽开细小的纹路,地面的瓷砖也磨出了细痕,一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
那日我骑着电车载苏叶从家中返回,踏板上摆着宽大的货箱,我的重心只能后移,留给苏叶的空间愈发的小,从后视镜可以看到她保持着别扭的坐姿,努力维持身体平衡,没多久,肌肉的僵硬就让她酸痛难耐,我只能把车停靠在路边,心疼的问她要不要我先去送货再回来接她,她摇了摇头,沉抑片刻便重新坐回了后座。
再次发动机车,一双臂弯却环上了我的腰间,手指交错轻扣,我能感受到她的脸颊贴在我脊上的温度,腰背间似有绵软之物蔓延开来,我喉结鼓动,心里一阵酥软。
我把车骑的缓慢,苏叶也保持缄默,好似与我一样享受这份情窦年华独有的时光,身边偶有车辆疾驰而过,带来一阵清风,海浪还在做着相互追逐的游戏,拍的岸边哗哗的响,惹得觅食的海鸟也跟着鸣叫。我们在这情境中一路慢行,彼此默不作声。
这是我此生经过最醉心的沉默。
翌日与她再次相视,彼此看对方的眼神已然不同,仿佛情愫已渐清晰,各自心知肚明,只未言破。
自那之后,她乘电车便自然环住我的腰,而我也享受这肌肤接触所带来的悸动,仿若偷欢。
苏叶和我说起了她的家事,苏叶的父亲早年间也是以打渔为生,后来旅游业发展迅猛,沿海城市突然成了香饽饽。与此同时,闻风而来的外地生意人也多了起来,开始和当地居民抢占海边资源。当地渔民常年在海上作业,世代和大海打交道,民风朴实剽悍,常和外地人起冲突,苏父最终死于一次冲突械斗,然而却只获赔了海边一个十几平米的铺子,再无他物。苏叶那年刚刚五岁,只能和虹姨相依为命,共同经营,以此为生。虹姨性子也烈,硬是自己把苏叶拉扯大,没再改嫁。
得知她不幸的童年遭遇,我便愈发的疼惜,不想她再受一点伤害。
夏末的时候人渐稀少,生意不再如往日般忙碌,雨水也跟着多了起来。虹姨难得清闲的坐在摇椅上摇着蒲扇,嘱咐我和苏叶去家里取些雨具来,总会有粗心的旅客出门忘记带伞,真是赶上下雨,销量一定不错。
载着苏叶回去的路上雨就突如其然的下了起来,很快便是瓢泼,急速下落的雨滴形成一道道水幕,待我们跑进家门的时候已浑身湿透。
苏叶衣衫尽湿,宽带背心紧贴在皮肤上,显出内衣的轮廓,腿间的热裤也已衬出了深层的底色。她看到我的眼神,转身躲进卧室关了门,而我涨红了脸站在客厅逼仄的过道不知所措,只觉心跳沉重。
良久,苏叶手里持着干毛巾推门出来,彼时她已换了一件水蓝色吊带丝裙,削瘦的肩膀精致不已,散落着头发,发梢仍有三两水珠滑落,滴到锁骨上。
她走到我面前将毛巾递到我手中,低头轻声说,“到卧室里擦擦吧。”
我只觉热血涌动,头上爆出青筋,手臂一时僵硬不听使唤,苏叶抬头看我,我盯着她的眼眸,不自觉说:“苏叶,你真美。”
苏叶站定在我面前,手里攥着毛巾,一时语塞,长久的与我四目相对,继而缓缓闭了眼。
我吻上了她的唇,把她揽入怀中,手指抚摸着她的背,一如所有初经情事的少年,笨拙的探寻着只有在幻梦中才意淫过的异性身体。窗外依旧大雨滂沱,沉重的雨滴砸在窗上,叮当作响。
我们相拥着躺在床上亲吻,我把手尝试着顺着她的衣裙向上摸去,她初时轻微反抗,但也很快顺从。此时,天空忽然闪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像是有人躲在暗处按下了相机快门,把这一羞幕完整的记录下来。
我忽觉不妥,不该轻易伤害她,于是停止了动作,把手抽离出来,心中泛起愧意。
雨水好像小了,房间宁静的只能听见两个人沉重的喘息,几秒之后,天空才传来一声闷响,缓缓炸裂开来。
苏叶起身没有说话,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裙,拾起干毛巾重新递给我,脸上写满了羞耻与慌乱,但眼中似有感激。
暑期很快结束,我和苏叶都各自回到了校园生活,陆尘续了房租,每夜转至大学城街口卖唱,学生对金钱总是拿捏不好深浅,随性而掷,虽没有大手笔,但好在基数庞大,收入较暑期不降反升。我经常鼓动着室友们多带些女同学去给陆尘捧场,他的演唱总能惹得一众女孩儿尖叫。应苏叶要求,我偶尔也录些陆尘的视频传给她,供她在学校传播,也算是帮陆尘做个宣传。
转至寒假,我问陆尘有没有回家的打算,他摇着脑袋,露出无奈的笑。我自知拗不过他,便不再勉强。
火车票实在难买,我最终没能等到再和苏叶见上一面,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我们两个人感情的剧终。
回家没多久,我便已发觉苏叶于我逐渐淡漠,起初是每晚畅谈,后来成了两三日才联络一次,继而变成一个星期,最长的时候时隔半个月才通一次话,并且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主动而为,而苏叶在电话里变的愈发敷衍,彼此在电话两端时常冷场。
我问过她,苏叶,我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总是沉默以对。我甚至一度心死,时刻默想,再浓烈的感情终究敌不过长久的分别。
新年的时候陆父来我家做客,见我之后欣喜不已,不停夸奖,可没说上几句一个大男人就红了眼,起身辞别。我清楚他是思念陆尘,一时心里不忍,躲出去给陆尘去电。
没等我拨出号码,手机先来了电话,是家在小岛的大学室友。我只听了一句便脑中一阵轰鸣。
“邱成,我看见陆尘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好像是苏叶……”
深冬的小镇总是黑的很早,大致五点钟天就拉下了夜幕,没了阳光,凛冽的寒风也不再蛰伏,肆意在大街小巷游荡,催促着归家的人。我独自走在街上,昏黄的路灯照的地下白雪一片璀璨,像是镀了金。
我深知朋友口中的在一起绝不是普通朋友闲暇时结伴闲游的含义,它有着我不愿相信的深层韵味。
陆尘与生俱来的一身孤傲,自少年起就迷倒过不少情窦初开的少女,此番历尽世间艰险,想想也知,自有一套玩弄感情的游离之术,何况苏叶还是他口中那个简单的女子。联想起苏叶这段时日的淡漠,即便我心里不愿承认,事已成真的可能性也十之八九,只差三人的对峙。
该结束的总会结束,相比于彼此折磨,坦白反而对所有人的结果更好。
我拿定了主意,心里反复琢磨了说辞,拨通了陆尘的电话。忙音一直响了很久,我仿佛透过夜幕看见苏叶眼中充满了慌乱的眼神,抓着陆尘的手臂求助,陆尘只是皱了下眉,便一脸道貌岸然的按下接听键。
我:“陆尘,是我。”
陆尘:“邱成啊……怎么了?”
我:“你爸来我家了,他很想你。”
陆尘:“嗯。”
我们的对话很轻,仿佛都知晓对方的心思,准确的拿捏着分寸,谁也不肯切入正题。
我最终妥协,问道:“陆尘,你是不是和苏叶在一起?”
其实那一刻我想说的是,陆尘,你是不是和苏叶在一起了?
即便通话之前已想过万般情境,可真的话到嘴边,却还是不忍问出,硬生生把决定话语含义的字眼吞了回去。我终究还是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的。
陆尘沉抑了一会,这才开口说道:“邱成,对不起,我们在一起。”
他给了我一个解脱的答案,听到这结果我竟不觉得难受,反倒安心起来,仿若尘埃落定。原以为两个人的背叛叠加在一个人身上会痛苦不堪,没想会是这般沉缓的宁净。
我说:“陆尘,苏叶和你在一起,定是真心对你,你别负她。”
陆尘说:“嗯。”
没多久,苏叶给我发信息:邱成,你是个好人,对不起。
我没再回复。
这是零下二十几度的夜幕,我徜徉在飘着零星小雪的马路上,心无旁骛,只觉得这夜色美不胜收,走着走着就迈进了深夜,直到筋疲力尽才不得不回家,沉沉睡去。
开学以后我没再联系过苏叶,甚至没在街口见过陆尘,不知是谁刻意如此。日子突然变得安静平缓,这样也好,我可静心潜心读书,勤于功课。
原本以为生活就这样过下去了,不料三个月后,虹姨突然找我。
那日阳光明媚,六月的清晨洋溢着温暖,肥硕的绿叶间少有蝉鸣,课堂上总有学生昏昏入睡。虹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上课,不知为何,看到虹姨的来电我便自觉要出事。
电话里她哭的泣不成声,似有争吵,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听她提到就近医院的名字,我便没命似的冲出了教室。
一定是苏叶出了事。
赶到医院的时候虹姨正打着苏叶的耳光,引得不少人侧目议论。
尽收眼底的是走廊里一个个愁容满面的少女,甚至有的泪眼摩挲,眼泪滴到她们手中紧攥的报告单上,我心里一阵悲鸣。
苏叶见到我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瘫坐在地上,不再哭泣。我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轻抚她的背,她紧紧的圈住我的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手术室的门关上那一刹那,虹姨靠在墙壁哭的泣不成声,拳头不停在墙上落下,留下一片红肿。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时胸闷难耐,低头沉重喘息。
手术结束后,我和虹姨将她转至休息室,见她的第一眼便都是心疼,她攥着拳头,锁着眉,嘴唇已被自己咬的泛白,毫无血色,指甲恨不得嵌进肉里,我只觉她虚弱至极,痛不可生。
虹姨只看了一眼便捂着嘴夺门而出,门外传来了嚎啕的哭声,仿若那冰冷的手术嵌伸进了她的身体,一如再次经历了十九年前那场分娩。
我坐到苏叶身边,理了理她额前的发,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温度冰凉刺骨,脸上的表情却是痛苦不堪,似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行清泪顺着眼角留下来。我已分不清对她是怜悯还是怨恨,几欲张口问她如何落到这般境地,可最终只是伸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
疼痛让她用尽了所有的抵抗力,没多久便筋疲力尽,握着我的手也终于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苏叶,无论你如何看我,我始终认定你我是有过过去之人,我并不觉得你是作贱自己,我们都深知情欲难以自控,那是人生第二个开始,我也相信你在付出自己时定是深爱着那个男人,只是谁也不会料到这样的结局。
陆尘消失了。
从医院出来我就去了出租屋,房客已换作他人,电话也始终无法接听。这倒像是他的风格,行走之间,了无牵挂。可是陆尘,你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岂能走的如此心安理得?
再去看望苏叶时,虹姨和我道出了事情原委。
一周前虹姨接到苏叶学校电话,得知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上课,宿舍也寻不见踪影,同学说见到苏叶买了回家的车票。虹姨疯了似的找了几天,依旧无果,几近绝望时,苏叶却在一个夜幕突然就回了家,一脸的失魂落魄,回家后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妈,我怀孕了。虹姨差点气的背过气去,任自己如何打她骂她,苏叶就是不提那男人半句,硬是死扛了下来。家里出了这种事,又没个能依靠的男人,虹姨突然就想到了我,万不得已才给我打了电话。
我仿佛看到了陆尘接着电话,得知了苏叶怀孕的消息,继而在她赶回来之前收拾好行囊落荒而逃。苏叶经受不住这打击,痛哭不已,甚至几欲轻生,可死毕竟不是办法,最后实在没了主意,这才回到家中,即便这样,她也没说出陆尘的名字。
彼时苏叶已恢复的差不多了,见了我她只是挤着鼻子,眉间拧出紧凑的细纹,像调皮的猫重新经历了生。我给她削苹果,切成小块一点一点喂她,彼此开着玩笑。
临别时她忽然叫住我,对我说:“邱成,谢谢。”
我盯着她的眼眸,她的眼神笃定,我便知她还有话说,停在门口等着她继续开口。
良久,苏叶说:“我不怨他,但我也不会再爱他,你不要去找他,也别再来找我,你是个好人,从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
我只是笑笑,便转身出了门。一时心如死灰。
学校的课表突然变的繁多,我开始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很少有时间再去看虹姨。虹姨也很少来电话,只是逢节日才会邀请我去吃饭,但我都会找理由推脱,虹姨很少勉强,毕竟我是知道她家不堪之事的人,与我断了联系才是最好的选择。
时光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毕业的日子,我签到了外地工作。临行前我突然想去和虹姨告个别,毕竟相识一场,她也算待我不薄。可那个海边的小杂货铺已经不在了,不知何时被夷成了平地。她家所在的那个村子也已是沟壑遍野,大型机械在上面运作,工人忙着搬运材料,满目疮痍。
这城市于我再无思念,想来苏叶的那句‘别再来找我’竟阴差阳错的成了真。
在外工作多年,也只有过年才能在家逗留几日,还始终以为家乡是儿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城,竟不知家里变化很大,咖啡馆,小酒吧也都坐落了进来。听朋友说,陆尘从北京去了杭州,又辗转丽江,乌鲁木齐,再返回北京,最终没能唱出名堂,现在回了家乡,在这小城的酒吧唱歌,倒也是混的小有名气。
不知为何,我忽然就想去看看。
酒吧里,陆尘端着吉他弹唱,脸上的表情似演绎过千百次,偶然瞥见我,露出一脸的惊异。
演出完毕他来找我,我们不提过去的往事,只是相互问候,彼此敬酒,那天我们都喝了不少。喝到情深处,他突然说:“邱成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听到这话我突然就想起了苏叶那天痛不欲生的面庞,往事涌上心头,虽是经年之后,可想亲手撕了他的冲动仍在。但我也记得苏叶对我说过的话,我不怨他。
那些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对陆尘说:“你经过那么多人,伤害过的人不在少数,现在和我说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我。陆尘,在我心里,咱们俩个之间早就没什么情分可言了,你若真是有心,多孝敬孝敬你家老爷子。”
说罢我便起身离开,不想再看他的脸。
去年夏天公司组织旅游,没想到最终线路竟定在了小岛故地。不过几年的光景,这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海景高楼沿海岸线遍布,超市酒家应有尽有,种类繁多的植被把小城装饰的更加迷人,竟让人有想在这定居的冲动。后来我再次驱车来到这里,买下了一间海景房,用作夏季避暑。凭着印象也找到了原来虹姨家杂货铺的大概位置,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叫做逸海酒店的酒楼。
今年夏至,我接母亲来小岛避暑,这里的变化已经足够让我吃惊。马路对面新建起一个小型广场,几个小型花坛错落有致,叫不上名字的花拥簇绽放,花香被海风吹的肆意飘散,香气怡人。年轻的女子穿着水蓝色丝裙坐在石椅上休息,看着小孩子捡拾着地上的石子玩耍,广场边缘铺起了木栈道,蜿蜒曲折的在沙滩上爬行,一直延伸到海边。
安置好了行李,我带母亲去吃午饭,路上我忽然想起了那家叫逸海的酒楼,想去看看,索性就带母亲驱车前往。海边饭店价格依旧宰人,但好在室内环境卫生看来还算干净,有几桌客人正在用餐,菜品看起来也挺不错,我和母亲选定座位点菜用餐。
餐毕去吧台结账,前台竟无一人,我敲了敲桌子,老板忽然从桌下冒了头,一脸的不耐烦,推了推鼻尖的花镜,手指在计算器是飞快的按动算着价钱。
看着眼前熟悉的故人,我难以抑制的的惊呼开口:“虹姨!”
虹姨也抬起头,站定了几秒才认出了我,继而放下了计算器,只顾着拉我聊天。
一别多年,虹姨老了不少,眼角的细纹已经延伸至颧骨。听虹姨说,当年所在的村子早已拆迁,借了地势,分到了一套房子和一笔钱,原来的小杂货铺也在规划当中,虹姨舍不得这地方,毕竟是她男人用命换来的东西,自己又添了些钱经营起了这家酒楼。
聊着聊着,虹姨忽然一拍大腿,说道:“你看我这记性,等我一下,我给苏叶打个电话叫她回来,她就在海边呢。”
我正要推脱叫她不必,却见一个小孩跑了进来,一下撞进虹姨怀里,撒着娇叫着姥姥,煞是可爱。
我寻着孩子跑来的方向看去,正望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水蓝色丝裙,容颜姣好,眼眸清澈,此刻正向我驻足注视。我和这女子长久的四目相对,过眼云烟一幕幕划过,良久,我们才回过了神。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