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照兮,佼人僚兮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月老了,几百年,或者几千年了……
冥王曾说我来地狱的时候伤得太重,仙根尽毁,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倒也像是这黄泉地狱的鬼了。
我的记忆也总是不太好,冥王常常对我说:“阿香,你还记得他吗?”
我总是摇着头笑笑,头上的合月钗晃得叮当作响,我不露声色的回他:“谁?”
冥王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知道。”
我也只是笑,不答话也不反驳。我了解冥王,他那般的人。骗不过,不必多费脑。
冥王也了解我,最重要的是地府不能没有我。所以,他从未真正想得到一个答案。
而我自己,也从不知道有没有忘记你。
地狱里新来了许多的痴男怨女,为情为爱而死。
李双双就是其中一个,她生得好看,细眉凤眼,樱桃小嘴。脸上初春的桃花一样,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上。
她浮在空中喊我婆婆,“可曾见过一个叫王生的男子。”
我把手上的鬼骨头架扔进火炉里,骨头燃烧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我嗡声嗡气的回她:“不曾见过。”
她脸上写满了的失落,梨花带雨的对着忘川河喊:“生哥!生哥!生哥……”
浑黄的忘川河水没有声响,它像着急赶去投胎一样只顾着奔腾而过。河底的历鬼却露出了头,散发着恶臭向李双双爬来。
摆渡的船人用船桨将他们挨个打下去,叹着气劝李双双:“姑娘,你又何必呢?”
“满身戾气只会让你变成历鬼的食物,或历鬼。”
李双双仰头笑着,眼泪生生飞溅在奈何桥上。我施了法术将眼泪引进煮沸的大锅里,所有的汤都咕噜噜的冒着泡欢喜。耳边传来李双双悲泣的声音。
“为鬼又如何?没有生哥,人也好,鬼也罢。都不过虚妄一场。”
渡船人的浆划拉着忘川河水,忘川河水缠绕在浆上。斩不断的流水似情丝一样,总是多情的被无情的伤。
“我劝姑娘还是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
“不!我绝不能忘记生哥!生前我与他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死后我只愿在这无边地狱等待他。我总是知道,他会来的。”
大风起,黄沙遍地。地狱黄泉,无树无木,无草无花。挡不住黄沙飞扬,渡船人的黑衣上覆满了黄沙,斗篷上也细细落了一层。忘川黄泉,溅起的水花像泪一样,映在他的袍子上,斑斑点点,细细密密。
我是这黄泉的老人了,也还是见不得这样伤感的场面。我知李双双不会喝我的汤,就如同当年的王生一样。
其实,我的阳卷早已清楚的记载着王生和李双双的故事了。
王生也曾讲过。
李双双本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因着族里的大伯是当朝宰相,在闺阁中时就贵不可言。
而她爱的王生却不是老戏本里唱得白面书生。他是当朝最威武的将军,赫赫有名的不败战神。
这样的倾城女子配举世无双的将军,差点就成了明间流传的一段佳话。
初春桃花盛放的时候,蜂蝶绕在桃花树旁。李双双一针一线的绣着鸳鸯,脸上盛着绯红的愿望。
王生说:“过了这春,我就来家中提亲了。”
微风拂过她的脸庞,吹落树上盛放的桃花。李双双低着头看着锈了一半的鸳鸯,绣布上落满桃花的时候。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凄凉……
许是因为落了一地的桃红,许是鸳鸯才锈了一半。
当传旨的公公落了轿子时,她才明白那丝凄凉,是因为从此她的鸳鸯再也绣不完了。
一道圣旨,她成了后宫里的容贵人。报喜的公公嬷嬷低着身子伏在青石板上,捏着嗓子掐着帕子喊:“恭喜贵人,贺喜贵人。”
既然圣旨不能违抗,那生死总能由了自己。
娘长淌的眼泪,爹苦心的劝告都没有让她死寂的心燃起生得欲望。
奄奄一息的时候,她的手里握着没有绣完的鸳鸯,和落在绣布上的零碎的花瓣。
窗外的桃花早已落尽了,绿叶悄悄的伸展开来,拦住了温暖的阳光。只有斑驳影子晃花了人的眼睛……
外头无事的婆子说着:今年这桃树真是怪了,初春的时候花开得那么盛,却一个桃子也不肯结。
是啊,一个果都不肯结。
丞相来看望最后一口气的李双双,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
“双儿,是大伯害了你”
“若不是大伯贵为丞相,你也定能如同寻常家的女子一样,嫁个普通好儿郎。”
“大伯,怪不了你。是命。”
“是双儿的命。”
“双儿,大伯本无意再劝你。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爹娘?”
“双儿不孝,养育之恩只有来世再报。”
“你……”
丞相望着她手里紧握着的鸳鸯绣布,长长的叹了口气。
屋角的青花香炉里升起丝丝缕缕青烟,透过雕花阁窗蹿了出去。
“既然你意已决,那便随你吧。左右就算神医也是救不活。好在你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过不久怕也会与你黄泉相见了。”
李双双捏着的绣布一紧,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奈何身子太虚,提不起一点力气,反而一口气呛到喉咙,忍不住的急喘咳嗽起来。
“大伯……咳咳……咳……”
“您这话……咳咳……是什么意思?”
“双儿,族里的事有几样是我不知的?何况,他还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将军!”
“再者,你以为选你进宫,就真的只是因为我贵为丞相吗?王生他军功显赫,在朝中威望极高,又深得民心。皇家的人怎么可能看着他和我这个当朝丞相结成姻亲?”
“至于你如今这般做法,若真是去得干净了。全了你自个小女儿家的心思,全然不顾及家族父母。倒也怕是不必顾及其他了!”
“大伯,难道双儿连死都不能脱个干净吗?”
“哼,双儿啊。你终究还是不懂。如今你这般死了都不愿入宫,这是在打皇上的脸啊!你为了王生让皇家失了颜面,加上王生本就是皇上的眼中钉了。你想想,他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鸳鸯绣布上滴滴答答的落满了李双双的眼泪,半幅鸳鸯半是殇,奈何君郎在他乡。
“好了,双儿。大伯言已至此,是死是活你自己选吧。你爹娘年纪大了,大伯只希望你莫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丞相吱呀一声推开了紧闭的门窗,初春的寒风钻了空子灌进了屋内,吞噬着屋内的丝丝暖和。
外头扫地的婆子尖着声音喊道:瞧这地上竟然落了颗果子,我就说嘛,怎的那么怪了竟然不结果。
另一个婆子凑近了看了看,笑着答她:“你看这就是个病果,定是又苦又涩。”
是啊,就算花开结果,却是又苦又涩。
花轿抬李双双进宫那天,边疆急报,敌国倾巢而出,已破边关多城池数座。传言战神将军竟然打了一个败仗。
半年后传来消息,边关之战已小胜敌国。战神之败,乃兵家计策。
消息传来的时候,李双双正坐在御花园里,看满园子争奇斗艳的花儿斗艳。身后的奴婢说:“娘娘,您看这花开得多艳啊。”
开得艳又如何?没了看花的人,左不过是寂寞的开着罢了……李双双抚着娇艳的花朵呢喃自语着:“他,如今该是得了消息吧。”
“娘娘说得什么?”
“没什么,回宫吧。”
边塞夕阳醉了篱笆城墙,王生坐在高处酒入柔肠。城墙下隐约透着殷红的血迹,斑斑点点像是黄土之上长出妖艳的花一样。
昨日厮杀,战马嘶鸣黄土飞扬,他手里的长枪白樱染上了血浆。四处飞溅血滴落满了铁甲,浸成丝丝血痕刻在心上。纵马杀敌,尘土飞扬。
敌军像见了死神一样,仓皇逃窜。身后的将士呐喊:“将军威武!战神无敌!”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何红了眼眶。
心上的姑娘,入了宫墙。来年春天再不见她娇俏的脸庞,不能喊一声:双儿姑娘……
此后两年,王生像是发了狂。上了战场,飞舞长枪,片甲之下,不留活口。
敌军用计将杀红眼的王生引入陷阱时,他分明已经听见了副将在喊:“将军前方恐有埋伏。”
可他的马没有停,临死之前他闭上眼时想起曾经那个桃花树下的姑娘。
她还是那样娇俏美丽的模样,让人看得心慌。
从此,将军一去不复归。
王生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京城已是隆冬时节。漫天的大雪纷纷落落坠下,一片素白冰晶下藏着悲寂的葬歌。
王生的葬礼用了最高的规格,死后被追封为忠勇王爷。
次年春,李贵妃回家审亲时,于院中桃花树下引毒而亡。她的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幅绣完的鸳鸯戏水绣帕。大风起,满树桃花一夜之间凋零。
王生的故事清楚的刻在阳卷上,我并无太多波澜。只是给他的碗里足足多添了一勺孟婆汤。王生却不领情,他对着我摇头眼神坚定。他说:“我不能忘了她。”
我回:“终究是她先负了你,何苦死了还折磨自己?”
“我只是怕,忘了她,也就忘了自己。”
世间的情种太多,王生不算特别的那一个。但我不知为何,竟替他求了阎王寻了个在忘川河渡船的差事。从此,我替他易了音容。斗篷黑衣、一声不吭的他在忘川河畔守着一叶小船而过。
直至现在。
我端着汤看着悲泣绝望的李双双,王生站在渡船上沉默着。我不知此刻他会不会想来一碗我的汤,可惜当了摆渡人就没有回头路了。路是他选的,我能替他做的就是了却他最大的牵挂。
“其实,我见过了王生。”手里的汤微微有点凉,忘川河畔的风有点忙。
“生哥,他在哪?”李双双朝着我扑了过来。
“他投胎去了,我知你可能不信。但他确实投胎去了,他在我这喝孟婆汤之前,留下了话。”
“生哥……他可还是怪我。”
我摇摇头,晃着手里的汤。
“他知你是身不由己,他只是不想再记得你。”
李双双死死望着我,呢喃着:“不会的……不会的……”
“你和他情缘深重,命数相克,世世轮回都不会圆满。你若决定不喝汤,倒真不算坏事。只是,从此断了情缘罢了。若你们历过十世情劫,修得圆满,或能换一世一双人。”
“该说的我都说了,是喝汤还是做鬼都由你。”
渡船上的人依然立在河中央,手里的浆破水而过。历鬼在河底凄厉的叫着,河水翻腾汹涌。
如我所料,李双双还是选择了喝汤投胎。即使受十世情劫才换一世相伴,她也会为了一世痴迷癫狂。
李双双走了以后,渡船的王生跪在船上朝我行了大礼。他说:“谢谢婆婆大恩!王生铭记在心,必生死相报!”
我一边笑着一边往锅炉上鬼骨,等到汤香四溢时,我端了汤与他。
“王生,喝汤吧。我虽保不得你和李双双来世圆满,但十世换一世姻缘却是作数的。”
王生死死的看着我,端过汤。
“婆婆大恩大德,王生无以为报。”
“我算不得在帮你,也不知是不是在害你。”
“你且去吧,来世你和她还是要来我这喝一碗汤的……”
王生走后,忘川河上便少了一名摆渡人。阎王质问我:“求我让他做摆渡人的是你,求我让他转世的人还是你。你是何意?”
我只是笑笑,并不答他的话。反正,他也奈何不了我。
另一边却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没想到,阎王殿里竟然还有人和我做一样的差事。”
他还是旧时的模样,满头银丝,红衣飞扬,指尖红线缠绕。
阎王皱着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冷声问道:“月老你怎么想得起来这黄泉地狱闲游了?”
他回:“我失了一位故人,天上人间已整整寻了她七千四百一十五年,却从未遇见。有人说,她易了容颜,躲在了黄泉地狱里煮汤。所以,我来寻她。”
大风起,黄沙飞扬,忘川河水汹涌的激打着奈何桥石。我头上青丝早已化白发,终究还插着他送我的合月钗,终究从未扔弃。
我看着他,他望着我。
我们只隔着一条河,一座桥。
他远远唤我:“阿香……阿香……”
我回他:“仙人,你认错人了,我是地狱煮汤的孟婆。”
“我只是地狱的孟婆。”
他只是怔怔的立在岸边望着我,他的红衣飞扬,这里却只有黄沙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