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在我心

    触目可及处,是一片的荒凉。

     血色的太阳悬在高空,张开狰狞的巨口,密布着的淡红色光线一缕缕的像银枪一般狠狠的扎下来,刺破天空,无情的炙烤着这片荒凉的土地。

     这是北方的蛮荒之地,千疮百孔的土地挤不出一丝水分,干裂的表面像极了老农的巴掌,纵横交错,深深浅浅,不知经历了多少太阳的曝晒,却从未曾尝过雨露的滋润,热浪不停的向上翻涌,凝结成了一层模糊的氤氲,隔绝了天地。

       从来没人能穿过这层滚动的炽热屏障,它像一层天堑,隔绝了人间与末日,远远望去,有一种壮阔的美感,在寂静寥廓的极北大地上,在苍凉的原野上像燃起的一缕缕缈渺烟火,一边落幕,一边日出。

       在烟火的一边生活着一群巨人,他们庞大的身躯像一座高山,伸手便仿佛能直触苍穹,被热浪隔绝的这片土地是他们生存的地方。这群巨人叫做夸父,是上古幽冥之神后土的后代,他们生活在这片绿洲,与屏障外酷热似炼狱不同,这里树木参天茂密,遮天蔽日,白天老夸父们就在树下吃着野果和小夸父们说着祖先的故事,树荫萌蔽,说不出的舒适惬意;晚上老夸父就带着小夸父一起奔跑,把大地震的轰隆隆做响,他们说,奔跑的民族才不会消亡。

      当奔跑成为一种使命,整片大地都会烙上你的脚印,上面有你的呼吸,你的脉搏,你的史诗,如果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流转,奔跑便是存在的意义。

      在绿洲的不远处有一片桃花林,同样生活着两个夸父,这是两母子。年年桃花开放,桃红染满了整个山岗,煞是好看,夸父妈妈坐在桃树下,总是慈爱又带着悲悯的看着小夸父。小夸父常问:妈妈,为什么我们长得这么大,比那些小蚂蚁要大上很多很多呢。妈妈总是耐心的一遍遍回答:因为我们叫夸父,我们是神的后代,头顶着天,脚踏着地,把天地都能装在心里,把日月都能踩在脚下,怎么能不大。小夸父又说:那我的父亲呢,别人都有,为什么我没有。夸父妈妈注视着小夸父额头上那嵌入血肉的太阳纹饰,眼中浓浓的悲色一闪而过,过了许久,才说:你父亲是个英雄,他为我们族群远征。

      待至英雄从远方的硝烟与光明中归来,史诗与传说都将挥散不见,勇敢的心会像从前一样,去造访这片大地的尽头,与其孤身跋涉于峻岭,不如安然沉睡桃花林。

      小夸父总觉得自己和别的小伙伴有所不同,他的额头印着一个轮血红的太阳,透着沧桑古老的意味。族里的其他夸父对他们母子俩都很是尊敬,可是也刻意的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小夸父还是年少时,夸父妈妈便带着他独自住进了远处的桃花林。小夸父的童年是没有伙伴的,他只有妈妈,嫣红的桃花树下坐着夸父妈妈,小夸父在一旁无趣的奔跑,溅起一地春泥和花香,弥漫在空气里,喷香四溢。有时小夸父会调皮的摇摇树的枝干,满树桃花轻而易举的飘落了下来,花雨满天飞扬,一瓣瓣桃花飘落在妈妈头上,身上,小夸父便笑着跑远了,夸父妈妈也不生气,宠溺的看着小夸父跑远。满是温柔与祥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小夸父也慢慢长大,是越长越大,整个夸父族也没有过这么健壮的夸父,就像一座移动的高山一般,巍然屹立,奔跑起来更是有如一头史前神魔,带起一阵尘土飞扬,风雷滚滚,引得桃树林那头的族人惊恐不已。小夸父很自豪,随着力量的强大他愈发觉得自己身体中有能撑起天地般的勇气,但夸父妈妈脸上的愁容和复杂的神情却越来越浓重,他想问,但不敢去问,他不想妈妈伤心。只是总是听到夸父妈妈小声说着,那一天终究就快来临。

     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小夸父百思不得其解。

      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但当黄昏来临时,本应落下的太阳从这天起再也没有降下过,太阳变得血红而不再温暖,天上残暴的暴君开始尽情的显露他的狰狞。夸父族再也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只有光,只有火,大地上的一切都燃烧了起来,草地,森林,桃树全部焚成了虚无。小夸父很愤怒,他用身体去抵挡日光对桃花林的灼射,却只感到脊背一阵的刺痛。夸父妈妈在一旁无声的流泪,晶莹的泪珠尚未流出噙在眼中时便已被蒸发了,却不是为了桃花,亦不是为了家园。

      她对着小夸父说,也像对着自己说,铭记拥有的一切,珍惜它,趁你还拥有的时候。因为有一天,也许你醒来它就一去不复返了。

      桃花林终究是毁了,连枯枝木炭都没剩下,灼烧成的木灰不时燃起,直至最后化为尘埃再也惹不起一丝火光,只有一片焦黑,冒着青烟,散发着一种焚烧后的桃树特有的异样奇香。小夸父干裂宽广的手掌里还握着着一瓣压皱了的桃花,皱皱巴巴,很不好看,但至少还是有生机的颜色,一阵热风吹过,还是把手中的花扬了出去,桃花坠地,无声无息落在这一片灰烬里,像是一滴水滴进了大海,荡起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终究还是淹没在黑暗中。

      有的时候黑暗和光明是相对的,极致的光明下往往是一片纯净的黑暗,就仿佛月光洒在身上时,人们往往觉得清幽,而未感温暖。如果某天我失去了感受温暖的能力,那能不能请你,替我远征。

       太阳变得愈发血红,就像一个即将爆炸的火种,随时会焚灭这世上的一切。小夸父用宽广的身躯档在夸父妈妈的前面,铜铃般的眼睛直瞪着血红的太阳,他的眼睛似乎比太阳还红,比太阳还狠,他的眼睛冒着光,喷着火,头上的太阳纹饰也如同被烧红的烙铁一般,磨出火星,流转着翻滚着火红色如同岩浆般的液体。夸父妈妈悲悯怜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远方正在聚集过来的夸父族人,暗自叹息,这是躲不过的宿命。

      多年前一个更加宽广的身影如同天神一般遮蔽这样的血日,在雷与电,光与火之间踏上了自己的征程,那个坚毅的身躯一跃而起开始奔跑的一刹,整个大地都突然被撕裂开来,“来吧”,那一刻被烈火环绕的他的身姿,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

      聚集而来的夸父们领头的是一个年迈的夸父,岁月在他脸上不知划出了多少沟壑,眼睛像是下一刻就要熄灭的火光,摇摇欲坠,却又像浩瀚无垠的星辰,无穷无尽,这是夸父族的大长老,没人知道他活了多久,只知道有夸父族的时候,就有他。后面的是夸父族的族人,曾经安静祥和有如天神一般的夸父族人,此刻全部都伤痕累累,几个夸父族女性在队伍后低声啜泣,她们的幼儿在这场灾难中都夭折了。小夸父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族人向自己走来,有些怯懦,却想着妈妈还在身后,复又鼓起了勇气,把腰板挺得笔直。

     夸父妈妈神色平静,却用着极度厌恶又疲倦的的口气说道:“你们还是来了。”

     “我们还是来了。”夸父长老缓缓睁开星河般的双眼,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道“我们不得不来。”他打量着夸父妈妈身前的小夸父,眼中充满慈悲却又带着歉意。

     “你是神选的夸父,孩子。”夸父长老对着小夸父慈爱的说道,“知道你头上为何有一轮太阳的纹饰吗,那是先祖选择了你。”继而他将枯老手指指向那散发着灼热的太阳,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恶狠狠的说道“去战胜那万恶的魔鬼!”

      “这是神的选择么,这是恶魔的选择!”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夸父妈妈终于忍不住歇斯里地的呼喊了起来,她拼命的把比她高大许多的小夸父护在身后,像是护犊的母豹,下一刻便要发起攻击。小夸父有些迷惑,他不明白为何一向平和的妈妈突然这般歇斯里地,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神还是恶魔的选择。

      “你要知道,这是他的宿命,也是我们夸父族的宿命!”夸父长老眼中星河流转,有如来自洪荒中的异光一闪,小夸父和夸父妈妈陷入了沉睡。

      一阵微风吹过,却带着无比灼热的气浪,夸父长老身子微微颤抖,像是苍老了几十年,他怜悯的看着脚下这片焦黑的土地,看着低头默不成语的族人,看着沉睡的夸父母子,对着天空低声哭泣:归去来兮,呜呼哀哉,如果一切都是一场轮回,我夸父族才是被诅咒的民族,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苍茫的天地间,一个头发花白的佝偻老人半跪在焦黑的土地上,热浪卷起了他的白发,他看着这方不似人间的天地,泪流满面。

      小夸父醒来的时候已是在一张玄冰的床面上,凉爽的就像以往三月里桃花林中吹来的微风,舒适却不撩人。“孩子,你醒了。”映入眼庞的是夸父长老那张怜悯苍老的脸颊。

     “这是哪,我的妈妈呢?”小夸父问道。

     “这是夸父族密室,只有夸父长老,或者说只有我才能进来的地方,加上你,一共只来过三个人。你妈妈晕了过去,没有大碍,我叫族人送她疗养去了,不用担心。”

    “你为什么带我到这个地方?”

    “因为你是神选的夸父,只有你才能拯救我们。”

    “可是我妈妈不是说这是恶魔的选择么”

    “恶魔和神,谁又分的清楚呢,他们都是凌驾于我们之上的存在,众生只能在下面苦苦挣扎。”

    “既然是苦苦挣扎,为何还要我来拯救?”

    “因为我们叫夸父,因为我们的祖先,也是神,”夸父长老脸上涌现出一股自豪,转瞬又落寞了下来。

    “因为我们叫夸父…”小夸父回味着这句话,总感觉似曾相识,他突然想起儿时妈妈常对自己说的话,因为我们叫夸父,我们是神的后代,头顶着天,脚踏着地,把天地都能装在心里,把日月都能踩在脚下。

     那么的确,是这个道理,因为我们是夸父,天地都能装在胸间,还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那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救赎呢?”小夸父握紧拳头坚毅的问道。

    “奔跑,向着东边的太阳不停的奔跑,追上它,用你的拳头砸碎它!”夸父长老用手抚摸着小夸父额头上的太阳纹理,“看,这块纹理从你出生便长在你的身上,是我们的祖先早已预示到的下一个轮回,也是祖先提示我们,你,才是这场灾难的终结者。”

     “太阳那么灼热,离它这么远我们都已经忍受不了了,就算追到了,我又怎能砸碎它。”

     “孩子,你要相信,你只要奔跑,你只要找到他,自然会有答案,你要是不向前奔跑的话,是不会有路的。这个世界,等着你创造出新的路。”

      “好,我愿意去追逐太阳,可是在出发之前,我能不能见我妈妈一面?”

     “现在出发吧,当你停下来的时候,不要忘记太阳还在奔跑,你要和它赛跑,就得一刻不停。待你归来的时候,桃花会重又开满山坡,满树清香,你妈妈依然会在桃树下等你。走吧,孩子!”

       小夸父看着密室外呻吟或匍匐着的夸父们,沉默了许久,重重的点了点头,迈开了脚步,大地随之颤抖,一个个脚印深刻的印在地上,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尘土,久久不息。

      所有的夸父族人看着向远方奔跑而去的小夸父,纷纷跪向他前去的方向,用手指着昏黄的天空,口中念着繁杂难懂的音节,继而将鼻尖贴近大地,对着远方呼喊:夸父荣耀!无数雄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荒地里回荡,在空荡荡的天地间回荡,这是来自远古的呼喊,这是天地间最雄浑的回响,悲凉寥廓。

      夸父长老一言不发的看着远方,望着小夸父远去的背影,依旧是这方苍茫无情的天地,依旧是回荡着的重重回音,他想起,曾有过那样一个夸父,那样的奔跑过,他的身影印在这个时代里,我看见过他的传说。

      小夸父向着太阳飞快的奔跑,土地在他脚下似松软的雪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路溅起的扬尘遮蔽了天地,挡住了日光。小夸父从未如此肆意的跑过,他想起了童年桃花树下的奔跑,他想起了在树下微笑的妈妈,他想起了满天飞扬的花雨,他想起了妈妈说过的话:因为我们叫夸父,我们是神的后代,头顶着天,脚踏着地,把天地都能装在心里,把日月都能踩在脚下。

     他想着,妈妈,等我回来。

     小夸父在跑着,太阳也在飞速向后移动着,小夸父不知道,还要多久,还要跑多长的路,他才能追到太阳,他只知道朝着太阳奔跑。路过河流,他一脚跨过,行至险川,他用脚碾平,高山挡道,他用铁拳开道,小夸父头上的太阳纹饰愈发红艳,红的像要滴血,小夸父的眼睛也愈发鲜红,他流不出汗,身上的水分早已被太阳蒸干,但他仍旧奔跑,而且越跑越快,前方就是光明,前方就是终点。

      当虚无中的理想为自己指着前行的路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无数溅起的灰尘落在他的身上,他仿佛一个土黄色的巨人,一路抖落着灰尘又覆上新的尘土。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落在他身上,飞着追赶他,小夸父觉得奇怪,他从没看过飞的如此之快的小鸟,他也从没看过,会说话的小鸟。

      小鸟叽叽喳喳的在他耳边环绕,尖声说着“夸父!夸父!你又来追赶太阳了,你上次追到了么?”

      “上次?我第一次追赶太阳!”

      “第一次?不可能!不可能!上次也是你扬起满地的灰尘把我雪白的羽毛都弄脏了!”小鸟扑棱着翅膀在夸父耳边叽喳。

       夸父族部落。

      “你好狠,小夸父终究还是被你骗走了,就像当初他父亲一样。”夸父妈妈怨恨的看着夸父长老。

     “终究得有人站出来,结束这场浩劫,他们俩父子都是神选之人,献祭给太阳。他们的宿命也在于此。”

    “可是为什么要是我的丈夫!我的儿子!这公平么?这不公平!”夸父妈妈已是泣不成声,颓然倒在地上。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夸父长老指着天上的太阳淡漠的说道,“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他的规则,就是公平,我们要打破它,本身便是打破公平。你又何必再谈公平。族人会记住他们。”

      夸父长老继而疲倦的闭上双眼,转过身去,道:桃花重开之日,小夸父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原来夸父逐日,竟只是个骗局。

      无知的巨人无所畏惧的往前奔跑,他要一拳打碎那太阳,他要把光明都灌在心间,他要用炙热做盔甲,用火光做拳头,他是夸父,祖祖辈辈们都说,我们是神的后代,头顶着天,脚踏着地,把天地都能装在心里,把日月都能踩在脚下。这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执着,为了守护心中的荣耀,勇敢的夸父于是开始远征。

      也不知这样奔跑了多久,太阳好像就在眼前,又似乎还在天边。小夸父觉得自己只剩个空荡荡的躯壳了,只剩一股意志在驱使这具干枯的躯壳不断奔跑,他的灵魂不灭,他仍然还要去追赶那可恶的太阳,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去砸碎它。向着目标奔跑,何必在意折翼的翅膀,只要信心不死,就看的见方向。

      他跑过了一片桃林,满山的桃花,就和家乡一模一样,嫣红明亮,这是他一路上看到的唯一一片生机,他不禁放慢了脚步,生怕折损了这片景色。这该是怎样一片骄傲不屈的桃林啊,小夸父心想着。就连这灼热有如实质般的日光也不能影响它们分毫,它们还是骄傲的开着,用充满水分的花瓣枝丫轻轻摩挲着小夸父干裂破损的脚掌,像慈爱的父亲温柔抚摸着远道而至的游子,像是千百年的历史重逢在这一刻。

    这是两代人的传说。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故事的结局从一开始便是注定的。

    小夸父最终当然追到了太阳,就在他的眼前,太阳原来是金黄色的,热辣辣的,靠近了反而不觉得灼热,而是舒适,像是儿时躺在母亲温暖的臂弯,万丈金光,沐浴在他的头上,他的身上,如同一个身披金甲顶天立地的战神,闪耀在这天地之间,大放光明

     妈妈,原来夸父真的可以头顶着天,脚踏着地,把天地都能装在心里,把日月都能踩在脚下。

    我走了,家乡的桃花该开了吧,别让这边的一片桃林独自开的太寂寞。

     夸父握紧双拳,砸向太阳,阳光刺进他的身体,灌进他的心脏,天地尽在我心。原来这一场奔跑,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一切归于平静。

     风还是一样地吹,花还是一样地开,太阳还是一样地升起落下,可是有些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这里还是一片绿洲,树木茂密,遮天蔽日,白天老夸父们就在树下吃着野果和小夸父们说着祖先的故事,树荫萌蔽,说不出的舒适惬意;晚上老夸父就带着小夸父一起奔跑,把大地震的轰隆隆做响,他们说,奔跑的民族才不会消亡。

     不远处的桃花林,却只剩一个年迈的夸父妈妈,看着满山桃花和天边落寞的星光。

         天上的星星多么美丽,

         可是没有你,

         一切都没生机,

        每一个孤独的深夜里,

        你是否知道我默默的思念你。

        忘不了故乡,

        桃花又开放。

        怎能忘了,夸父逐日。

                                   2015.3.24

                                         f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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