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我决定要远行了。这并不奇怪,每天走在几万个吃着麻辣烫打着游戏玩着手机的人中间,总有一天要想到出去走走。又是一个如火如荼的夏天,中午十一点我拖泥带水地从梦中爬出来洗脸刷牙,看着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想想接下来应该去吃饭然后上网然后再躺上那张凌乱不堪的床睡一个漫长无比的午觉。飒飒的风灌进来,夹杂着外面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这令我想起记忆中的许多夏天,那些日子我不是这样度过的。我停下手里的牙刷很认真地做出了出发的决定。呃,就是这么简单。
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叫草原,这是个模糊的概念。作为一个地理盲,我知道的仅仅是草原在北方,北方有草原。所以我一个人踏上了一辆开往北方的列车。这是一辆没有空调的列车,挤满了茫然的旅客,在浑厚的北方的平原上掠过,象一道铁犁剖开无垠的绿色田野。在那样的速度里每个人都会有所思吧,或多或少,我感到欣慰和快乐,仿佛自己接近了一个梦想或者远离了某种生活。时间缓缓流逝,很多风景在晚风中一飘而逝,一个赶着驴车的老人或一个沉思的牧童,有时候是哗哗的白杨树,有时候是摇摇欲坠的火红的夕阳。火车轻轻晃动,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下来。暮色中的城市,凉风丝丝灯火阑珊,我装作一个老到的旅行者细细咂摸着这陌生世界的味道。
住宿,十块钱一夜的五人间,除了床还有一台17寸的老黑白和黑迹斑斑的水杯,正与我想象的相差无几。前铺的小孩看东北话版的猫和老鼠,嘎嘎的笑,他一出去旁边的老头就把台调到中央一,他回来再调到猫和老鼠。一边看一边发女式烟给房里的每个人抽,问我多大年纪,我说二十一他连连说不象不象,我说我跟你照张相吧,他推辞了几句就欣然摆了一个很俗气的POSE,喀嚓一声,背景是粉刷拙劣的墙壁。后来在洗出来的相片里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自称十八岁的孩子。
早饭是馅饼和清冽的空气。我在写着塞外狼和八匹马的巨型广告牌下象模象样地研究地图,印象中前方几十里有一个湖泊,可是我几乎找瞎了眼睛也没有在最新的蒙古地图上找到它。几天来关于一片蓝色湖泊的想象烟消云散,我感到有点沮丧。是继续坐车并忍受人们浑浊的呼吸还是开始没有目标的步行呢,我在火车站和国道之间徘徊。七点多了,我看了看手表,在生命的流逝中,我突然福至心灵,体会到了某种一无所有的快感。是的,目标到头来往往是种羁绊,如果你想在旅途中寻找关于跋涉的真谛,那么具体的目标越少越好。
那条国道笔直的通向更遥远的北方,仿佛没有尽头。周围的喧嚣象潮水一样悄悄退去,我迈开平静的步子向前。这是个单调的过程,我努力让它丰富起来,用回忆和一些散乱的念头。比如想着一首关于远方的诗,或者一个曾经熟悉的人,有时候是一幕往事——城市就这样一点点被我扔在了后头。视野渐渐开阔起来。
天空很高,阳光白得有点惨烈,打在身上有些疼。像一个受了外伤的人往伤口上撒盐一样,我用日光煎熬着苍白的内心和虚弱的身体。在渐渐升起的疲劳的烟雾里,我恍惚着走进一家幽暗的路边小店,坐在油腻的长凳上吃一碗骨头面,然后走过一座大桥,桥下宽阔的河床上长满了杂草。
我休息,在路边的玉米地里喝水。一辆摩托车在寂寞的公路上抛锚了,那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将等来一辆路过的马车,然后坐上去和赶车的爷俩笑谈。这一切就象是梦一样。我曾经跟马车上的孩子一样大小,赤脚跑过夏天的原野。却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城市的一隅怀着廉价的忧伤和愤怒,自以为是地喋喋不休,以此来抵抗内心对年华流逝的恐惧。
我继续走,走。我以为那条路会通向更北的北方,可是它突然分了岔,一条向东一条向西,这就是命运常常开的玩笑,他要求你判断和选择。我选择了离开公路,踏上一条往北的尘土飞扬的小径,除了方向我对这条路一无所知——它在一个砖瓦厂前打住了,这是路的尽头。没有事儿,只要有土的地方就可以过人,我穿过荒野,穿过长着瘦小庄稼的田地,来到一片树林,在那里睡了三十分钟的午觉,继续向北,来到玉米地里,在抽水机旁喝水吃面包,考虑晚上住店的事儿——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我问一个马车夫哪儿有公路,他指了指西边。我想,公路会把我带到一个有旅店的地方去,于是我上了那条沥青路,继续往北走,给路边的一条表情孤独的狗拍照。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一个戴墨镜的大哥停下摩托车,他说我看你都快走不动了,他又说他也曾经跟我一样走并渴望有人来带他,他说他带我去查干。我坐上车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了,我说大哥查干有店住吗,他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查干有店给你住?我默然不语。这是个肩膀宽阔的人,头发长长的在风里飞扬起来,气氛很默契。十几里的旅程里他对我说过一句话:“小伙你要真是有朋友在这里我就不说啥了,要是离家出走我劝你快回去,我有朋友可以送你回通辽。”我心里多感动,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到了查干我要给他照相,他却绝尘而去没有给我机会。
我在一个寂寥的小店吃了三张馅饼买了两瓶水。店里几个黝黑的汉子在玩扑克,我打开地图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离开国道东边二十里的地方,在天黑之前我必须走到那里。脚早就已经开始疼了,我偏偏不停下来。我问路边人:“请问国道离这里还有多少里?”就象鲁迅的《过客》里的那个步行者一样。偶尔有人对我投以奇怪的眼神,一只满身泥泞的狗对我嗅个不停最后忍不住在我的裤子上蹭出了一个灰色的唇印。又一个黄昏来到了,西边的天空是血染的美。零星的草地开始在青纱帐中出现,暮色里我用闪光灯打断了一头花斑母牛的思考。这么美丽的时光里,我以脚疼为借口停下来,坐在苍黄的草地上抽烟,在坚硬的沙土上划上一个人的名字。
七点半左右我终于踏上了国道,但是没有找到旅店。于是我继续往前走,走呀走,速度慢一点蚊子就会来提醒,那里的蚊子象战斗机一样俯冲下来盯住就开吸。八点半的时候去一块工地上投宿被轰了出来,我一样没有忘记给照一张照片——一样的没有洗出来。九点半的时候我终于在花吐古拉招待所门前停了下来。然后堕入沉睡,仿佛一个患流感的人打过吊瓶一样虚脱地睡去。
从第二天起照的照片都洗出来了,我想,这就是命运经常给的暗示。那天傍晚我在另一个布满尘土味的房间里悠悠醒来,嘿,是一个蒙古人的歌声,在广漠的寂静里,那歌声激荡,如潮一样。我起了床,朝夕阳那边悄悄走过去,转过几坐房子,辉煌的草原赫然在目......之后的一个中午,我走入草地深处躺下来,戴上墨镜,天上流云变幻。长风如诉,涤荡着往事。我仿佛又回了去,那时候的平原上,有一个少年赤脚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