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白雪皑皑的严冬,二月。画面左侧远景处,可以看到教堂的塔尖与村落。通往村庄的雪道上,一个男人赶着毛驴,驮着柴禾去卖钱。落光了叶子的杂木林边,有人正挥着斧头伐木劈柴,姿势好似在挥杆击打高尔夫球。他的脚边,则堆着几捆柴禾。画面右端的砖塔是一间鸽房,塔下并排摆放着四只蜂箱。蜂蜜与鸽子都是重要的食材。辨不清是男是女,一个人把头巾裹得严严实实,一面往冻僵的手上哈气,一面怕冷似的小跑着往家赶,连他口里呼出的热气都描绘了出来。从他身穿薄衣来看,似乎是刚刚如厕回来。架子车、带檐的牲口棚、棚内的羔羊……被积雪夺去了饵食的乌鸦,聚集成群,围食着地上洒落的草屑饲料。柴禾捆、圆木桶以及整个农场,都被藤条密密编织而成的篱墙所环绕。
农社内,画面左端,熊熊燃烧的炉火前,三个人与一只小动物正在取暖。动物貌似白貂,不过也可能是猫。墙壁上,晾着湿布与衣物。屋子深处,有张家庭用大床。撩起衣摆,面朝炉子,伸着手烤火的,左边是女人,右边是男人。两人都未穿内裤,将生殖器整个裸露在外。画家刻意对此进行了交待——一种叉开腿跨着火盆取暖的中世纪习俗。最前景处的女人似乎有意将脸扭向一旁,必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小心而谨慎地拎起长长的裙裾,正给双脚烤火的这位女性,有理论分析说是农场主家的主人,只是到这家来串门的。同一套月历画的《六月》与《七月》两幅作品里,也有一位身着藏蓝衣衫、姿容更为优雅的女性,混在一群衣履粗陋的男女当中,干着归拢干草和剪羊毛的农活。
农舍靠近观者的一侧的墙壁没有画出来,将屋子内部呈示予人,这种构图法,与《源氏物语绘卷》等大和绘中的“室内景物画法”①如出一辙。两者都具有一种仿佛观看电影美术布景的趣味性。日本卷轴画的基础构图采用俯瞰视角,因此抽掉了屋檐与屋顶,此画则去除了一面外墙,让室内景物和呈现透视特性的外景共存于同一画面。以枝条编织围成的烟囱,喷出暖炉燃烧的青烟,袅袅升向天空。屋檐像是以茅草搭葺,斜坡的边沿处扎着草束,并且在它右边,畜舍的背后可以看到一个大大的干草垛。
①室内景物画法:日语原文为“吹抜(ふきぬきやたい)”,是一种为了更加自由方便地展现屋内的人物与情景,而将建筑的屋檐和房顶省略不画,从斜上方向下窥视的构图方法。
此画选自著名的月历画《贝里公爵的最美时祷书》,是十二张月历画之中的《二月》,它将中世纪法国农村冬日里的生活景象进行了细致的刻画。这部专为贝里公爵设计的装饰风手抄本,将绘画绘制在小牛皮上,被认为是出生于弗兰德斯林堡三兄弟:保罗、让与赫曼的作品。②然而实际上,兄弟三人在公元1416年便与贝里公爵一起患瘟疫而病殁。至于这套月历画,也只完成了主要表现宫廷贵族优雅生活的一、四、五、八月的四幅。1438至1442年间,包括《二月》在内的大部分画作都是由其他画家绘制的,且后来曾再度中断。这部时祷书最终完成与1485年。
②赞助制作这部装饰性手抄本的,是法国国王查理五世的弟弟贝里公爵。而最先开始着手设计并绘制的,是林堡家族三兄弟:Paul、Jean、Herman。他们是当时的宫廷画家、弗兰德斯人让·马鲁埃(Jean Malouel)的外甥。起先他们服务于勃艮第公爵、菲利普豪胆公,后于1411年被招入贝里公爵宫廷中。然而,三人在制作手抄本中途的1416年相继病死。其后,1438至1442年间,实际绘制《二月》的是其他无名画家。而在1485年,这部时祷书才在画家让·哥伦布的手中最终完成。——原注
我年轻时,曾在一部于欧洲中世纪编纂的展示农村生活的黑白插画集《世界文化史大系》中见过这套月历画。不管当时还是现在,一年的十二张月历中,我最喜爱的就是这幅《二月》。轻松舒展又具有纵深感的白色构图,诱导着观者的视线,从画面左下的室内前景处,以逆时针方向循序转动,经过右边的砖塔,移向左上方的村落远景,令人心旷神怡、难以言喻。它不仅牵引着你的目光,还诱人美梦。从远方,传来维瓦尔第《四季》组曲中《冬》的旋律:“北方凛冽,白雪皑皑,冰天雪地,战栗不止,顿足奔跑路途艰……(第一乐章)/熊熊炉火暖身心,室外雨雪下不停……(第二乐章)。”(引自1725年版乐谱中附带的十四行诗。)
据说《二月》是欧洲美术史上最早一幅描绘雪景的作品。说到乡村雪景我脑中立即浮现出尼德兰画家老彼得·勃鲁盖尔③的杰作《雪中猎人》(1565年)。这幅画也继承了在风土民俗之中融入季节主题加以描绘的月历画传统。在该系列作品中,亦有与《贝里公爵的最美时祷书》所共通的《收牛草》《割麦》等题材。不过勃鲁盖尔远远超越了庭院盆景式的月历画范畴,将自己的绘画拔高到令人震惊的“对地域自然与人文全景再现”的水准。无论远景近景,或布满画面各处的数不清的登场人物每个局部都进行了细致的刻画,其丰富逼真的程度,简直是压倒性的。每次遇到这种大开本的画册,我都忍不住好奇抓起局部放大图细瞧。《雪中猎人》中隐含着一种严肃的故事性:猎人掮着一只瘦削的狐狸,带领一群猎犬,筋疲力尽,无功而返。远景处结冰的池塘上,虽说画了一些嬉戏玩耍的人,但方才还回旋在《收牛草》与《割麦》中的维瓦尔第协奏曲,到了此画当中却已听不到了。随着时代推移,这位红发牧师(维瓦尔第)具有绘画解说性质的音乐,反而继承了月历画的素朴与田园牧歌的风情。
③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hel,1525~1569):16世纪尼德兰地区最伟大的画家,荷兰画派的巨匠。以描绘农村生活景象的画作闻名,是欧洲美术史是第一位“农民画家”,被誉为“农民的勃鲁盖尔”。代表作有《通天塔》《雪中猎人》《农民的婚礼》等。
其实,初次看到《二月》这幅画时,我想到的并非勃鲁盖尔而是夏加尔的《我与村庄》:红色的太阳和月亮上方,一头形似山羊的白色牝牛与绿色的“我”,大大地分据画面左右,彼此凝视,双方的眼睛由一根透明细线相连;“我”的手中捏着一株生命树;白牛的脸颊呈透明状,清澈的蓝天下,一名女子正在挤牛奶。两张侧脸之间,空间的深处是一片村庄的冬日景色;男人扛着镰刀走在白雪覆盖的道路上,前方是涂成红黄绿三色的教堂与木造的房屋,在黯淡的天空下一座挨一座;出门迎接的女人,同她背后的两座房子全都上下颠倒,如同梦境一般出现在男人面前,说不清是女人对男人的思念,还是男人对女人的追忆……
由幻想构成的这幅画,即使用文字描述也是徒劳。它曾经来日本展出过,我想许多人都观赏过原画。夏加尔首次旅居巴黎的第二年即1911年,他因思念故乡维捷布斯克村而绘制了这幅真正的杰作。
以上提到的三幅作品,都以银装素裹的雪中景色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构图都引导观者把视线投向画面深处的村庄,也都展现了村民日常生活的风貌。尽管拥有这样一些共同点,可如果直接进行对比,它们依然是截然不同的作品。一方描绘了现实中的情景,另一方则是幻想式的、色彩斑斓的内心风景。不过,为什么看到《二月》我便会联想到夏加尔呢?大概因为即使是朴素的写实作品,当中也有一种民间传说的既视感,会使观者内心莫名地有所触动吧。《我与村庄》散发的那种强烈的梦幻氛围,我认为在《二月》当中也谨慎地有所流露。
那么,《二月》当中缘何会有一种梦幻氛围呢?其秘密,首先在于它独特的空间构成和采用的透视画法。在此之前的绘画,虽也对透视法有灵活的运用,但由于完全依靠单点透视使画面形成了一个没有转圜余地的封闭空间。而《二月》具有的神奇趣味性,说它稚拙也好,素朴也罢,仅凭一句“因其幼稚,方显有趣”是不足以概括其妙处的。比如画中那头毛驴,以及赶驴男人给观者的深刻印象。这名赶驴人与远景处的村落构成了一道雪中景象,作为一幅美丽的画中画,呈现半独立状态。男人在近处,村落在远方,使观者得以体会赶路人的心情,同情他行路的艰难。从画面整体的透视来看男人与驴子显得比例过大,但惟其如此,才让画作更接近于一种“心象”,即“心灵风景”。
细看局部放大图,会发现驴子与男人的周遭残留着一些素描痕迹。据一位名叫让·杜夫奈特的人评析,这大概是画家保罗·德·林堡的草稿。假若真是这样的话,说明林堡当初曾打算将这个部分画得更大一圈。若是画家当时为了追求透视法的正确表现,将草图修改得再小一些的话,驴子和男人就会埋没在其他景物之中,变成画面上的一个小点吧?这样一来,将不再有一种“故事的时间”流动其间。在这幅《二月》里,画家重视的不是透视法的运用正确与否,而是诱导观者视线的方法,是将时间感注入绘画之中的技巧。
再稍微仔细观察一下方才我讲过的“半圆形视线诱导”,会发现:左下屋内、藤编篱墙环绕的区域、从砖塔下向近前方跑来的人物、伐木者与赶驴运柴的男子,以及赶驴男子与他前往的遥远村落……各个区块都以独立且不同的透视法进行描绘。因此,相较于那些运用统一正确透视法的画作,《二月》的各个区块都是点状的独立存在,就如同为画面敲上了句读标点,把它分成了若干章节,使时间开始流动于其间。不过与此同时,呈放射状向画面左上延伸的数条斜线,与圆环状的构图,又把观者的视线向画面纵深引导,让各单元之间的透视差异看起来不会显得过于不自然。再者,室内三个人物的黑紫与赤青、群鸦的乌黑、怕冷小跑的人身上的红色的裙子、伐木男人的蓝色衣裳,画面共有四处被彩色点缀。这些鲜艳的色块,称为圆环上的指示标记,为以白褐两色为主基调的素淡画面添加了一抹梦幻的气息。
左边的农舍与右边的鸽房的砖塔,竟然选取了从下方仰视的角度来描画。刚刚掌握了透视技法的画家,对于房梁、屋檐、高塔等人们不得不抬头仰视的东西,或许会认为忠实地再现那种感觉,是一间自然而然的事。这个时期的绘画,被称作“国际哥特样式”,尽管对透视法有所应用,但手法仍显幼稚,未曾顾及画面全体,空间因而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分散状态。不止我个人这么说,事实上评论家们的看法也的确如此。不过,至少仅就《二月》来看,形形色色的空间差异造就的“平面构成画”特质,以及竭力要使各空间单元达成统一的尝试,才是蕴育梦幻感、使观者品味到“故事的时间”的奥秘所在。对于农舍与砖塔,画家将它们分别置于画面的左右两端,再以藤编篱墙的曲线使二者相连,不仅不给人不协调感,且作为强烈的句读标记,也起到了收束统合画面空间的效果。
夏加尔旅居巴黎的日子,绘画界曾掀起过一场革命,打破了以往采用单个视点来描绘眼前所见的透视法则。让不同视角下看到的不同事物并存于同一画面的立体派,以及将复数条时间线同时纳入画中的未来派,也都进行了崭新的尝试。夏加尔受到这种风潮的刺激和启发,随即开创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道路,把时间、记忆、心象全部直接投影在自身的画作当中。而他所实践的画法,也是利用“形形色色的空间差异”来构成画面,同时“尽力尝试使各单元空间达成统一”。并且,他不止对过去做了生动鲜明的刻画,甚至将一些观者无从知晓的过往,作为昔日真真切切的一份体会,缤纷地呈现在人们眼前,使观者感到一切“历历在目”,有种“往日重现”的既视感。这是正确的透视技巧也好,井然有序的形式化构图也好,平面化处理也好,都绝对不可能表现的世界。
而这幅月历画《二月》,岂不也是其中之一,可以说同样曼妙?
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