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母校塘中所在地塘下镇,位于瑞安市东北部与温州瓯海交界的地方,恰好是“温瑞平原中心”。地理位置优越,北邻朱自清笔下“梅雨潭的绿”的仙岩,东濒大海,汩汩有声的温瑞塘河穿城而过向南流至飞云江没入东海,可谓是塘河之畔、东海之滨。
塘下是典型的浙南小镇,山水环绕,道路通达,人文荟萃,经贸繁荣,有点像邓丽君《小城故事》里唱的那个小城,喜乐谈说如歌,风情故事似画。
在我去塘下读书的时候,塘中当时还是瑞安市第三中学(简称“三中”),塘下也还只不过是个四五万人口的小镇。镇并不大,但经济颇发达市场颇繁荣。镇上村里家家作坊,户户汽配,汽摩配生产远近闻名。以塘下为中心向周边辐射,邻乡近村聚集了多个响当当的地方品牌:场桥羊毛衫,梅头卫浴洁具,海安古城会市,仙岩风景名胜…一乡一产业,各自绽奇葩,此之谓也。
而我所就读的三中位于塘下这朵最大的奇葩最有名的塘川街上。街方言“do区噶”,地处闹市,是当地一条地标性的大道。记忆里总有那么个画面:来往载人面包车售票员大妈从缓速开动着的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竞相扯着嗓子招揽生意:“do区噶得拔、do区噶鸟帕鲁啊、拨迪早啊斧早啊…”,印象极深刻,是为塘下一景。
塘川街总长约三华里,细分成北街、中街、南街,在塘河右侧一华里左右平行于塘河存在。走在塘川街上,有种充实的感觉。向大路两边望去,一排排五六层高的新式民房鳞次栉比,一家家崭新装修的店铺货物琳琅满目。街道中小轿车面包车自行车黄包车和过马路的行人互相吆喝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空气里喇叭广播声机车轰鸣声路人喧哗声小贩叫卖声交织错杂此起彼伏……相较于我家乡丽岙落寞的寂静无声,这里到处透着一股子喧哗繁乱的新兴之气。那时我年少无才又无聊,曾改用唐寅的诗句写过这条街,
“塘下镇上塘川街,
塘川街南有塘中。
塘中人写塘下事,
塘下事里话塘川。”
学校坐东向西,门临大路。出校门过马路有一条普通的民巷,名塘中路。路口处有三家饭馆,像葫芦串一样开在一块。午饭晚饭时分可以看到三个老板娘一字排开站在门口笑脸迎客。我最常去的是中间那家,最爱他家的青椒炒肉。上午放课铃一响,学生就像蜜蜂一样倾巢出动蜂拥而至,刚刚还空无一客的饭店立马爆满。点菜招呼询问十几张口同时呱呱发声,端菜找座搬椅收拾残桌人挤人如同蚂蚁上了热锅。我们一般三四个人一起搭伙吃饭,一人负责找桌占位子,一人去前面点现成菜,一人去厨房点爆炒或特色菜。厨房在饭店后头,两个大口锅一个胖外地大厨,白色的厨师服油兮兮脏兮兮的,热火朝天里炒出的菜热气氤氲,噼里啪啦掌勺像打架一般剧烈。
过了葫芦串沿街一直向西,约三百米即是塘河。河畔大树葳蕤,天蓝云白风清时,可一睹江南好风景。
学校左手边(向南)有一书屋,名“求学”,做在三中求学的学生生意。书店占有两间宽大的店面,巨大的广告牌上书写着同样巨大的“求学图书”四字,红底白字,字是经典隶书繁体,特别醒目。老板谙经营之道,书店环境整齐洁净,书籍分架清晰明细,各种数理化语英政史辅导书黄冈密卷海淀试题高考指南等一应俱全数不胜数。有一阵子我迷上小说,每天下午放课后,到这家书店找书看。一本在手,旁若无人。书香晚灯里,不知时间神行。
书店向南走约三百米就是塘下镇政府驻地,再往前一百米便与塘梅路交叉。路口左拐处不远是长途汽车站,客运繁忙。而向右拐的话,顺着塘梅路越过塘河可以一直通向日夜货车轰隆烟尘漫天的一零四国道。
在校门右手边,顺着南街中街一路向北,李宁、康奈、吉尔达、不走寻常路的美特斯邦威等专卖店林立不一而足。中街有个人本超市,卖的二锅头很酽。还有个塘川菜市场,是塘下片区最大的零售批发菜市场,有名的脏乱差,号称“白鞋子进黑鞋子出”。菜市场靠近塘河的桥头,有一家杂货铺,售踢球用的帆布钉鞋,十三块一双价格实在又牢固耐穿,高中三年卖了我们上百双鞋子。
三中创建于一九五六年,历史上几度易址易名,在场桥、海安、仙岩、塘下都办过学。一直搬来搬去,所以八十年代初学校搬迁到塘下镇卲宅村塘川南街时,校舍仍是个零。像一个贫寒的家庭,三中仅剩一块地皮,家徒四壁。所以又是重新开始漫长的校园建设,十几年间慢慢地从零蛋变成小鸡、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了变成牛…到我们入学那一年(九八年),学校才把牛养大,是时校舍占地约四十亩,三中这个寒门终于初具规模,开始牛气哄哄。
学校不大,四面水泥围墙。站在校门前的街上,可望见最远处的操场,和那一抹绿色草坪。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还可望到操场围墙外的居民楼房晾晒着的衣物被褥。从校门口入,中间一条约五米宽、水泥铺面的甬道向前延伸,一直抵达到操场。水泥路两旁种了很多树木,有棕榈、柏树、玉兰、桂花、万年青,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的杂树杂草。树杂多且不规则分布,但都修剪得整整齐齐,长势丰茂喜人。在这一簇簇的墨绿或翠绿掩映中,一幢幢新旧不一的三到五层校舍建筑错落有致,给人简单干净透澈的感觉。
甬道的左边大多是早期建设成的三层旧房,分布有行政楼、教工宿舍、学生宿舍、小卖部、自行车棚。再过去一些是一片水泥空地,建了两个篮球场和一个简易的体育大棚,大棚紧邻操场,内有排球网,是女排赛时的唯一比赛场地。棚大且高,四面通风,雨天遮风避雨,晴天亦可躲太阳。
甬道的右边是新建不久的实验楼与图书馆,四五层高象牙白色。主教学楼位置凸出一些,紧靠甬道,侧面镶嵌了校训,“勤奋、严谨、创新”,六个大字金光灿烂。
教学楼的后面,靠近围墙下,有一排单层单间的平房。旁边在建的学生公寓尚未完工,所以小平房成了我们入学那年高一段男生的临时宿舍。房间小而暗,在围墙方向处留有一个狭小的铁窗口,很像电视上看到的监狱里的那种。晚自习结束熄灯前后,墙外小巷常有小贩游走,卖馄饨、煎饺之类简单的小吃。我们禁不住诱惑,透过小铁窗用绑着长绳的水桶把热腾腾的馄饨拉上来,再将钱放水桶里放下去。小屋灯火昏暗,馄饨香而滑嫩,众人急切而大口吞咽,不时有人因被烫着发出啊啊啊的嘶嘶声。此情此景,每次想来,不亦快哉。
无独有偶,前段时间Lucy发朋友圈追忆高中时代她们女生宿舍同样因为门禁森严用长绳水桶把墙外的煎饺拉上来,我才知道,那年男生们在三中西南角破旧小屋黑灯暗火中狼吞虎咽馄饨时,在东北角旧宿舍二三楼的女生们正把长绳水桶往下放,准备把刚出锅的煎饺拉上来。
像小说里的故事,后来三中搬走了,而当年其中一个把长绳水桶放下去的女孩成了这家煎饺店的老板娘。店开在老三中附近的朝阳路,每天晚上排队最长的那家就是。
瑞安三中在二零零五年从卲宅塘川街搬迁到韩田村,并于二零一一年更改校名,复名塘下中学。
塘下的变化更大。二零零零年,塘下片区的塘下、鲍田、场桥、海安、梅头、罗凤行政大洗牌,最终六镇合一,成立新的塘下镇。合并后的塘下镇下辖近百个行政村,人口总数达到三四十万,称温州四大镇之一。手持两张金名片:中国汽摩配之都,中国百强镇。
中国正在腾飞,发出轰轰的声音。塘下城里更响,如同欢跳的鞭炮。站在塘河桥上,举目四望,一座座十几二十几层高的现代公寓拔地而起,替代了原先高低参差不齐的落地房。街道被拓得很宽,路旁种了很多树。街头巷尾旧村改造、拆除违章违建的项目遍地开花随处可见,不远处工地上挖掘机、推土机、挖土机、起重机和立方车等工程车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不亦悦乎。桥下河水欢腾,落日余晖下洒出去一派金黄无边无际。
在三中旧校址,门口的牌匾换上了瑞安市轻工学校。一七年轻工学校和同属塘下的瑞安二职合并,成立塘下职业中专,老三中成为其校区之一。离校十几载,一五年我终于回去了一次。去时时值八月,学生放假,一路进去空无一人。校园风景略似当年,只是窳败了不少。临门口的那栋实验楼已被拆除,留下一块空地在那不知所措;教学楼与学生公寓紧锁了大门,但外表已变得陈旧不堪,像蒙上了一层灰尘;篮球场上的篮球架也破敝了,有一架没了篮筐,有一架倒在过道上挡人去路;操场上,当年绿油油的草坪只剩下沙石黄土,满地的杂草漫天疯长,与一旁的柏树争荣。
同样不复当年热闹的是塘川街。随着罗山大道、塘下大道等的建成通车,塘下交通网重新布局规划,塘川街的影响力式微,“塘下镇上塘川街”也逐渐成为了历史。
成为历史的还有老三中街对面那三家葫芦串饭店。我去的时候,葫芦串已经消失,在原先饭店的周遭,卲宅旧村改造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占地十七亩的昌润佳园已处于竣工验收阶段。记忆里葫芦串的青椒炒肉,就像李宗盛写的歌,我终于失去了你。
学校的图书还在营业,同样空无一人的书店,满地是凌乱着的书,一摞摞瘫在这里那里一片狼藉,像是刚遭了小偷。书架也没人打理,书横七竖八摆放着,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塞的满满的像上下班时分等候地铁的人群。墙角僻处,灰尘蛛网,亦可一见。
中街上脏乱差的塘川菜市场依旧是脏乱差,直到两年后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菜市场才开始拆除整顿重建。而桥头的那家杂货铺,零八年我和几个高中老友相约去塘中新校踢球时去过一次,卖的球鞋还是老牌子老样式,二十三块一双。
塘中新校区位于塘下大道东侧韩田村飞凤路,占地二百二十八亩,投资上亿元。韩田是浙南第一个亿元村,有名的有钱。
塘中落户韩田,交通便利,离老三中亦不远,我喜欢。学校依山而建,后面是风景秀丽的大罗山,大罗山与我们有着不解的高中情缘,我喜欢。外围挖了个大池塘,绕学校一圈,水面很宽,又有绿树桥梁相衬,我喜欢。所有校舍是清一色的赭红色房顶米白色主体建筑,大气又精致,我喜欢。学校操场铺有绿色草坪,允许我们在上面踢球,我喜欢。
我们去时也是八月,高三段的学生已经开始暑期复习上课,李海天叫了他班上的几个学生和我们踢五人制。我太久没有锻炼,几回对抗下来体力就跟不上了,面红气喘,口干舌燥,脚也像灌了铅。于是换人坐到一旁休息,大口大口猛喝水。
是时傍晚时分,落日染红了云霞,云霞宁静了校园。风吹起时,暑气消散了大半,操场上、篮球场上陆续出现了三三两两锻炼运动的学生。河塘水波粼粼,岸边的树木也迎风摇曳。
老李过来问踢得怎么样,众人又闲扯起旧事来。
斜阳下人影点点,流水绕孤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