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坊间传闻,游荡在人世间的都是幽灵。只有接收了神的旨意,作出过一番事业,或金戈铁马,获学富五车,或才高如斗,或富可敌国,才有资格被称作人。其中,在人群中拥有显赫声名,即使历经千年岁月流逝仍然享尽幽灵崇拜的,被称作人上人。
一
公元二零一六年晚秋的某一天,深夜,窗外寒星点点。
偏僻的胡同里,传来一阵阵犬吠,打破了夜晚原本该有的宁静。胡同深处有一处石屋,全是不规则的乱石搭建,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石头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缝隙之间生满了苔藓。
石屋的主人是一名相师,大家都叫他张仙长,以推演八卦,看相算命为生。他已上了年纪,脸上的皱纹犹如沟壑纵横,一把山羊胡是又长又白,唯独他的眼睛依旧乌黑发亮,炯炯有神。常来他这算命的陈海曾形容,盯久了看感觉魂魄都会被勾走。
“谁呀?”张仙长听到犬吠声,知晓是有人半夜赶来,抚着胡须打开柴门,眼前站着一个满脸堆笑,身着寒酸的小伙子,他眼睛一瞪,喝道:“又是你小子啊!八月初五,你来算婚姻。八月十三,你来问前程。九月初二,你又来测吉凶,我说你怎么那么多名堂?大白天不来,偏偏晚上来,鬼鬼祟祟的,我看你呀最好是去看医生!”
来的人叫陈海,无业游民一个,整天梦想着上天掉馅饼,三天两回就往这里跑。他尴尬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交在张仙长的手上。张仙长对红包一捏,感觉到了里面的厚度,似乎很满意,说道:“进来吧。”
石屋不大,只有两进屋子,外面这间用来待客,里面那间当做睡房。但装扮的却颇有门路,正堂挂着柄桃木剑,墙面上贴着些符咒,地板上铺着青砖,整个屋子都没有通电,照明用的是蜡烛。
两人依宾主礼数坐好,张仙长微闭着双眼,问:“说吧,这次你要算什么?”
“神的旨意。”
“你说什么?”张仙长微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紧紧盯着陈海。
“不是婚姻前程,不是吉凶祸福,我要问的是神的旨意。”陈海直视着张仙长似乎要勾住魂魄的眼神,把言语重复了一遍。接着,他气沉丹田,仿佛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发出一声怒吼:“我要成为人上人!”
桌上的蜡烛被震的摇摆不定,昏黄的烛光一闪一闪,照在张仙长的老脸上,呈半明半暗之状。
陈海见张仙长久久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黄酒一饮而尽,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每个普通人都不是人,而是幽灵。尽管同样拥有肉体,但生活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而想要成为人,成为人上人,想要过上灯红酒绿、荣华富贵的生活,则必须得到神的旨意。
“所谓神的旨意,说白了,无非是冥冥之中上天发出的信号而已。有的人接收到了,他就可以按照信号所显示的那样去做,从而前路不再有坎坷,不再有弯路。似锦前途,王图霸业,唾手可得。人上人啊人上人,谁说一定要吃得苦中苦?”
眼前这个人显然不是疯子,可他嘴中说出的话却又显然是疯话。
张仙长望着陈海得意的神色哈哈大笑,嘴里的唾沫星子四处飞舞。“神的旨意不过是坊间传闻,毫无科学依据,全是无稽之谈,亏你也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竟然正路不走,偏信这种胡说八道?”
陈海冷哼一声,反驳道:“科学依据?真要追究科学依据的话,我看你这老家伙早就该关门大吉了。这传闻既然能流传,就必有其道理,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是不能靠科学能解释得了的。”
二
按照坊间传闻的说法,陈海不是人,只是一个幽灵。
他长相一般,家境普通,没有一技之长,找不到正规的工作,偶尔打点零工赚点零用钱,但不是用来算命看相就是用来喝酒打牌。他每天都无所事事,曾经无数次流连在灯如白昼的夜晚,望着街上穿梭在各种娱乐场所的行人,体会着这巨大城市繁华深处的荷尔蒙气息。
然而他却只能是看着。眼巴巴的看着。因为穷。
如果说穷是男人的原罪,那么陈海就是罪大恶极,滔天大罪之人。但是没有办法,陈海既不想出卖劳动力为他人打工,惹得身上一阵阵酸痛,更不想困在某个角落里,做着千遍一律的工作。他只想好吃懒做,还有钱花。
而这样的思想,只能令他成为一个幽灵。整天徘回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是看着,眼巴巴着看着,这不是幽灵,又是什么?
陈海自然不想成为幽灵,他想要做人,还是人上人。
直到秋季某个午后,陈海背靠着大树,泛黄的木叶随风悄落,他想起年少时的许多事。学生生涯是他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光,不需要为钱心烦,也不必为未来担忧,还有许多志趣相同的同学一起玩耍。
都说失意的人爱怀旧,喜欢回忆以前的点点滴滴。陈海就这么陷入回忆,脑海里的一幕幕画面扫过,他思绪一转,又想起了成绩还算不错的语文课。他想起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想起了“力拔山兮气盖世”,还想起了曾支持他度过数不清的漫漫长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是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人家陈涉不过是一普通徭役,却敢于揭竿而起,引发各路豪杰相应,这是何等的雄心伟业?在那风雨交加的晚上,大泽乡的几十个徭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陈胜又为何突然想起反抗?这其中是否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陈海胡思乱想了半响,又想起了坊间的传闻。渐渐的,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原本凉爽的天气竟竟感到阵阵火热,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捋清思路,捡地上的石子不停的比划。最终,他被自己天才的推测给惊呆了,背靠着树止不住的傻笑着。
是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
三
陈海两眼放光,神情激动,嘴边的话语如黄河一泻千里,滔滔不绝:“陈胜能成事,靠的是神的旨意。我若想成人,必定需要勘破这旨意。”他又看着张仙长似笑非笑的脸色,更为得意:“由此可见,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不是因为他背景有多大,人脉有多广,才华有多横溢,而是因为他提前知晓成事的捷径。武王伐纣、陈桥兵变,乃至本朝太祖,嘿嘿,依我看来,都是如此。”
张仙长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一扫先前之惊愕:“那你看来,陈胜大泽乡起义,导致各路豪杰揭竿而起,是因为神的旨意。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在短短六个月时间内惨遭兵败?”他见陈海并不说话,又道:“不过是坊间传闻,流传了二十多年,竟还有人会信?”
陈海反驳道:“哼!既想成大事,又想无后果,这怎么可能?陈胜失败,不怪旨意,只怪自己。若非他眼光短浅,行事没有法度,又怎么会轮到项羽刘邦?再者,以孤例求证整体,岂不荒谬?”
“哈哈哈。”张仙长爽郎大笑,眼前这个人犹如二十年前遇见的那人,如果不是相貌异同,岁数相差较大,张仙长还真的以为是同一个人。二十年前耍的一个小手段竟然遗祸至今,张仙长在佩服自己的同时,也产生了不小的忧虑。他虽然不过是一神棍,但看着年轻后辈沉迷于封建迷信,也着实于心不忍。
张仙长长吁一口气,沉声道:“你是从哪听说这等传闻的?”
“整个胡同往南十里,往北十里,谈起神的旨意,有谁不知?”
“也是。”张仙长笑了笑,又问:“那你听说这条胡同内曾有两个算命先生吗?”还未等陈海答话,张仙长说道:“想来你也不知道,那时恐怕你爸妈都还不知道在哪。当初这条胡同,南边有位算命先生姓胡,人称胡大仙。每天去他那看相算卦的络绎不绝,腰间的钱包始终未见瘪过。
“直到我来的那一天。我见他每日轻轻松松,只需要眯着眼睛,捋着胡须,一顿瞎扯,就能让人喜笑颜开地从兜里掏钱。心中艳羡,就在这北边立了个摊子,后来又为了装神弄鬼,在摊边找人建了栋石屋……”
陈海本以为他说的是关于旨意一事,哪想到他扯起自己年少时期,生怕他说个没完耽误正事,连忙打断:“别,我不想听你当年的无耻,赶快说正事!”
张仙长没有搭理,继续说道:“胡老头一来在此居住有些年头,人们对他的信任远过于我。二来这条胡同人数看着虽多,但的确不需要两个算命先生。于是我心里一合计,就找了几个地痞乞丐,说是免费算命,顺便推销了‘神的旨意’理论,渐渐的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找我询问……”
“等等,也就是说这一切全是你这老鬼为了一己私心瞎掰出来的?”陈海急了,咆哮的声音在夜空下显得格外响亮,张开的嘴巴像是恶狼对着逃走的借物发出怒火。他慌张着坐在地上,双眼茫然的望向张仙长,喃喃道:“老头,别开玩笑了。”
“如果没骗你,那我既然知道神的旨意,为何我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穷的靠算命为生?”张仙长语重心长地说道:“二十多年前,我以此比过了胡老头,却心生罪恶。我曾经碰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整天问我神的旨意,得知真相后,竟然疯了。作为弥补,我收你为徒吧,虽然难保大富大贵,但也勉强果腹,如何?”
张仙长敲了瞧面无表情的陈海,又说道:“你刚给的红包就当做学费吧,也就不额外收你的了。”说着摸摸口袋里的红包,鼓鼓的,看来陈海下了大价钱。
“不了,红包里装的是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