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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冯清慧没想到近两年地产行业下跌形势如此之快。前几年外甥何俊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全家坐在一块商量。当时她还建议何俊如果没有很好的选择偏好，建筑专业可以作为备选。毕竟当时除了互联网和金融之外，社会上赚钱效应还比较好的行业大概也就是房地产了。何况作为他姨，在这行混迹多年，多少可以给他以后的工作提供一些助力。不成想，她和外甥今年双双面临就业问题。何俊是毕业即失业，而冯清慧是实实在在的失业。
何俊今年考研没考上，考公也没能成功上岸。冯清慧帮忙问了一圈房企的朋友，都说今年基本不招应届生，即使有招的，也是要求硕士毕业。转而问了施工单位的朋友，倒是肯要，但何俊却不乐意去。他说，暑期实习在工地待过，苦，受不了。只是这下要成就我妈的读书无用论了。
公司先是裁了一拨人，接着便是要求留下的人在降薪和走人之间做选择。人力总监找上冯清慧的时候，她没做太多考虑选择了拿赔偿走人。山雨欲来风满楼，裁员降薪的消息在公司已经传了一段时间。她和老公唐宏亮老早就合计过，工作本身越来越难做，裁员后做工作便更难，降薪后这份工作几乎再没有什么性价比。家里不等米下锅，没必要太委屈自己。
只是工作停下来的状态并不如清慧之前想象得畅快。以前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现在赋闲在家总是不好意思再将家务丢给公婆。一双儿女是最开心的，妈妈几乎随时在家看顾他们。孩子早上上学和下午放学之间的这段时间，是清慧现在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候。不过她很快发现即使在这段时间，她最多也只能选择自娱自乐。朋友大多失联，残留的几个也不方便在工作日约出来。
清慧原本就计划离职后回老家陪父母一段时间。她是家里老小，上面还有哥哥姐姐。她刚迈入不惑之年，父母双双已过古稀。大娃出生的时候清慧接父母来城里住过一段时间，没到一年他们便吵着要回家。一则他们不习惯城市里的生活，二则在养育小孩方面和清慧夫妻分歧太大。
老家在有点偏远的农村。冯清慧坐高铁到达市里，然后转车去县城，在县城搭车再回家。家里现在就父母二人。将父母送回老家的这些年，清慧心里多少怀着一些愧疚。哥哥姐姐也都不在老家生活，在这里养家糊口确实也艰难了些。父母见到清慧很开心，问长问短，当天中午即杀了只鸡款待她。她觉得父母大概是把自己当成远客了。
和去年相比，父亲又瘦了许多。晚上清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在一旁泡脚。父亲的小腿瘦得只剩皮包骨杵在那里。大腿估计也没多少肉，两只裤管看着松垮垮的。母亲问她孩子们怎么样，问唐宏亮工作怎么样，比清慧自己更担心她的失业问题。清慧则循例问起他们身体是否康健以及饮食如何。其实日常视频聊天的时候，清慧也只是问这俩方面的事。很难再找到其它话题可以聊的。
母亲讲，村里根生伯前些日子过世，肺癌晚期，说起来还是和你爸同年属狗的。你爸老说他们当年村里有五条狗，现在就剩他一个。父亲接着说，五条狗，我一个，根生一个，树明一个，奀楠一个，牛仔一个。牛仔月份最小，死得最早。
清慧听着鼻子不由一酸。她无法猜度这样计算故去的伙伴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城里六七十岁的老人大多看着精神矍铄身手矫健，劲头甚至比年轻人还好些。反观农村里这个年纪的老人，却是形容枯槁的居多。母亲说这是因为农村人年轻时干太多重活，老了要还债。清慧小时候听母亲念叨一个人死得是否可惜时说得最多的，便是“连花甲都没过”或是“好歹也是过了花甲”。六十花甲对于农村的老人大约是一种神圣的执念。老家有个习俗是逢十做寿。有些人家因为某方面的忌讳不肯做六十岁的生日，便会在其五十九岁的时候提前做寿，说是骗过阎罗王。
父亲自六十岁以后就毛病不断，但仍是不肯丢下农活。姐姐清美劝他少干点，他却回闲是要闲出病来的。清美让清慧帮着劝劝，可怎么劝得动呢。就像劝母亲少吃剩菜，不用节约用电一样，劝不动。母亲说，阿慧，过两天带你爸去市里医院看下，这阵他又开始气短头晕，柏海说他那边没法查，让去大医院看。
阿慧，你劝下你爸，让他不要再抽烟喝酒。每次到柏海那，人家都说他这身体不能再抽烟。还是偷偷地抽，以为我不知道。前些天拿他衣服洗，口袋里就翻出烟。我气得把烟都丢了。清美前阵子还打电话说要给他买条烟寄回来，被我骂了一顿。其他人劝他也不听，你的话他还听进去的。
（二）
父母在清慧眼里从来没有年轻过。自她记事以来，父亲总是劳累奔波，母亲总是忙于操持家务。家里有几张老照片，从那上面还能看到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其实也不年轻，那年母亲刚好也是四十岁。当时村里来了个照相的，好几户人家挨在建国叔家的院子里轮着拍的照。清慧端正地站在母亲前面，哥哥晓伟站在父亲前面。那会清美已经外出务工，不在家里。照相的师傅一会让清慧的头向左边侧一侧，一会又让她的头向右边侧一侧，一会又说哥哥把父亲的脸遮挡住了，要父亲在脚下再垫块砖头。照片里父母的模样看着和现在比显是年轻的，却又透着一点违和，不像清慧眼里别人壮年的样子。冯清慧想，或许以后儿子女儿看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生来就是妈妈的妈妈。
父母年轻时争吵不断，老了反倒和谐起来。清慧记得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他俩吵架，什么事都能吵起来，隔几天又吵一次大的。开始的时候清慧听他们吵架会在旁边哭，哥哥晓伟则麻溜地跑去邻居家玩。后来清慧也学哥哥，一听到父母吵架她也跑开。等到清慧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她问母亲既然和爸爸这么合不来，为什么不离婚呢。
哪能就离婚呢？谁家不是吵吵过来的，也没见谁离婚。咱们村就秋英一个离婚的，那也是实在过不下去。太可怜了，谁见了不叹息一阵。婆婆欺负她那么厉害，老公还帮腔。她老公还打她。她给树明婶看身上的淤青，一块一块的惹眼。娘家人也老实，不知道帮她。秋英离婚后几可怜哦。她带了女儿走，儿子留在这里。大家看到她好几次偷摸回家瞧儿子，哪次不是眼泪汪汪的。
母亲年轻时一副普通农村女人的样貌，细眉细眼，粗手粗脚，长年留着齐耳的刘胡兰头。相比之下，父亲年轻时的样貌要出众很多。母亲时常讲起父亲第一次去她娘家相亲的场景。他和媒人才走到村口，就有邻居跑到家里和母亲说，后生样子十分清俊。父亲在院子里坐下喝茶，院外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个个夸赞他长得好。母亲说，那时大家都穷，媒人说你爸在生产组里挣工分算多的。人又长得确实好。就这样嫁过来了。
父亲为人耿直，不会说漂亮话，又好面子。因为说话得罪人一项，他和母亲便吵了无数次。但父亲的人缘似乎并没有很差。夏天晚上纳凉，好几户人家树下围坐，大人一边打扇子一边闲聊。清慧和其他小孩在旁边打闹玩耍，玩乏了便趴在母亲腿上听闲话，总是听到一半不知不觉睡着。醒来要么是在父亲怀里，要么就已经在床上。醒来总是会听到母亲责怪父亲说错话，有时候是轻声埋怨，有时候则是争吵。
父亲几乎一辈子没有风光过。务工挣钱不多，学别人做生意也没做好。家里房子第一次翻建是靠清美务工攒的钱。第二次翻建是多年以后，由晓伟负责。清慧那时刚结婚，也赞助了一部分。父亲的耿直，在年老以后变成了固执。一年春节在家，晓伟兴起腌制酱油肉，顺手在厨房拿了个不锈钢盆腌肉。父亲看见便说，不锈钢盆不适宜腌肉，得换陶瓷的缸子。晓伟因为已经将肉和酱油泡在盆里，不愿麻烦更换。父亲见晓伟不置可否，便一下冲过去夺过盆子摔在地上。酱油洒了一地，全家人吓得一时愣住。清美事后说，他这脾气，也不知道妈是怎么忍过来的。
和父亲比起来，母亲在村里的口碑一直很好。母亲曾不无骄傲地说，别人夸赞她干起农活比男人还能干。农忙的时候你爸不在家，我一个人也能把稻子收完。你爸年轻时是会这样做的，等我收完稻子他才悠哉游哉回来。母亲隔三岔五挑着菜蔬去集市卖，其余时间在家做手工活，攒一点钱供家里日常开销。家里就一盏电灯会亮些，是为孩子晚上写作业留的，其余的灯都是最低度数。所以在清慧的印象里，家里的灯光始终昏暗。
冯清慧毕业参加工作那年，父亲突然犯病昏过去。母亲挨个打电话通知姐弟三人。母亲在电话里一开口便哭，阿慧，怎么办呀？你爸突然就昏倒，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过关。清慧不解问，什么过不过关的？母亲哭着说，你忘了他今年六十啊。那次晓伟因为有事没能赶回。清慧和清美赶回老家。全身检查了一遍后医生说是迷走神经性晕厥，此外还有急性贫血。俩姐妹轮流在病房陪了父亲一个星期。清美说，你看妈平时嘴上嫌弃爸，实际上关心得很。爸一生病她比谁都急。
或许是受母亲以往影响，那会的清慧面对父亲总是诸多看不顺眼。说话也不投机。父亲有时候故意找话，清慧听不下去就会不耐烦打断他，甚至呛他几句。母亲听了便劝她，你爸最疼你，你这样说他很伤心的。你是不是忘了小时候你爸每次回家都会给你带好吃的，每次出去玩都把你驮肩上。清慧听劝，对父亲态度会好上一阵，然而过段时间又故态复萌。
清美在病房外面同清慧说，亏妈还这么关心爸。爸年轻时对妈真的不怎么样。你那会还小。我却是记得的。那年我十三岁，和同村的向阳打架，被他拿石子砸破了头。向阳知道不，礼福的儿子。其实不是很严重，肿了个小包，看着有些吓人。妈去礼福家大闹，和礼福老婆打了一场。当时她那个妹妹也在，姐妹两个打妈一个。妈没打过她们。我当时只恨自己年纪小没力气，帮不了妈。
这和爸有什么关系。再说小孩子打架，大人是不好掺和的。
别人说是因为爸和礼福老婆不清不楚，妈才去闹的。
（三）
清慧是村里较早一批考上大学的。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父母在家摆了好几桌酒。乡亲们给父亲敬酒，夸他好福气，以后要享福了。那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揽着班主任余老师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我们阿慧有文曲星加持啦，从小算命都说会考名牌。清慧一旁听到窘迫得不行。后来好几年时间她都不愿去见余老师。每次回老家，乡亲见到她都异常客气，仿佛她是城里的大人物似的。只有清美每次揶揄她，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给别人打工。
现在可好，给别人打工的机会也没有。清慧在村口见到礼福老婆，俨然已是个普通农村老太的样子。她微佝偻着背，看孙子在草地上扒拉着玩。她见到清慧微笑示意，放假回来看望爸妈呀，几时回的呀。清慧答，前天回的。父母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等礼福老婆走开以后父亲才不高兴地说清慧，每次回家都不开车，现在看个病还要打车去市里，多不方便。被这些人看到，还要说你买不起车。清慧只好解释，坐高铁回家方便，她一个人开几个小时高速哪吃得消。见父亲还在嘟囔不停，清慧又说，早跟你们说养老还是大城市好，我们可以在身边照顾，看病什么的也方便。哪像这里，像样点的医院起码也要七八十里路远。
城市有什么好！人都不认识的。像个鸟笼一样把人关起来。没病都要憋出病来。
你是嘴硬。现在你们自己是还能走动。再过两年看看，到时躺在床上动不了怎么办。你们自己要有打算。你别指望妈，她自己一把年纪。
医院给开了一堆检查的单子，竟是心肝脾肺肾脑都要查一遍。父亲一边埋怨医院黑心，一边又对清慧说，你妈最近说肚子痛常拉肚子，给你妈也检查下。
母亲说，我不要检查。
你妈是舍不得花钱。
我自己有钱。阿慧工作没了，一家子都要花钱。万一检查出个好歹来，我心里承受不住。
清慧劝说，看小病花小钱，等拖成大病就要花大钱了。来趟医院不容易，难道过几天又来吗？最终她还是帮母亲也开了检查单。好些检查都不是当天出结果。检查完毕已近傍晚，清慧带父母在医院附近的饭店吃了晚饭。
晚上回到家后清美打来视频，问起父亲体检的情况。清慧顺势和她商量二老的养老问题。清美倒是看得明白。爸妈在老家能捱两年是两年，现在你让他们去城里他们不愿意的。你也别想着把他们接到你那里住。不说你有没有条件，他们自己终归还是想和晓伟住一起的。
清美接着又和父母聊了一通，从姨妈舅妈聊到姑妈，又从这个村子聊到婆家村子。一通电话足足聊了一个小时。清慧不由有些羡慕清美，怎么就那么能聊。母亲和清美说的那些话，是清慧小时候见到过的随意泼辣。自她工作以后，母亲便很少这样同她说话。父母面对清美的神态也松弛许多，不比对她，有些拘谨。
何俊到底还是找了份工作。托他姑父的关系，在市里找了份有编制的工作。为了帮何俊安置，清美最近也要回家一趟。她和清慧合计了下，两人时间竟是错开。清慧不能在老家待太长时间，毕竟自己家里儿子女儿还小，也不能完全撒手丢开。
体检完第三天医院打电话通知清慧带母亲去复查。清慧一下子紧张起来。医生在电话里也不肯说明白，说还不确定什么情况，只是扫描腹部发现有肿块。母亲向来不愿去医院。以前她遇上肚子疼就喝点盐水，遇上发烧感冒就喝点姜茶，后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又改成了吃生大蒜。这次听清慧说还要复查，母亲便惊得一宿没睡，次日肿着眼跟清慧去的医院。
父亲的体检报告虽然还是一堆毛病，比去年又差了些，可相对来说还让清慧安心些。母亲复查的结果当天又出不来，医生说等报告出来才会知道严不严重。清慧惴惴不安。母亲则惶恐得失措起来，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对清慧说，这些年你们姐妹几个给我的钱我都存起来了，银行死期存了十万，借了你舅舅三万，借了你小姨两万，清美那边帮我存着五万。这次如果真是癌，就不要治了，钱留给你爸。清慧开解她，现在医生都没说什么，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再说就算是癌症也很多种，不是都死人的。母亲眼泪掉了下来。医院通知复查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根生伯也是通知复查就出事了。
清慧想起村里的树明婶。母亲和树明婶处得很好，两人一起赶集一起做手工。一边做手工一边说闲话。清慧在旁边写作业，总是写着写着就走神，停下来听她俩讲。母亲发现了会说她，小孩子家家的，耳朵那么长干嘛，还不快写作业。树明婶后来被车撞死那年，清慧已经在读大学。暑假回家她听母亲叹息了好几次，可惜呀，车子本来是冲着她孙子去的，她把孙子推开自己却被撞了。一命换一命。还有一桩也是母亲在树明婶死后经常会说到的：树明婶平日那么节省，热天连根棒冰都舍不得买，死后她儿子和媳妇从阁楼箱子还有床板底下好几个地方翻出了三四万块钱。厉不厉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存下来的。
（四）买金子
清美和晓伟在听到母亲确诊的消息后前后脚赶回老家。清美一看到母亲就哇地哭了起来。反倒是母亲劝解她，你们外面忙，这都没两个月要过年了，现在赶回来做什么。人早晚都会过世，不要哭了。清美听母亲这么一说便哭得更凶。父亲黯然坐在旁边，人更加萎顿，瘦得像个影子一样。
母亲确诊胰腺癌，晚期。医生对清慧说，这个病出现病征后上医院查一般都是晚期。又说，你们不放心的话带她去上海再看一下。清慧想，为什么是母亲，怎么不是父亲得这个病？母亲都还没享过什么福！如果母亲死了，父亲怎么办？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母亲一手操持。他衣服不会洗，饭不会烧，他断然是顾不来自己的。清慧脑子里天马行空闪过各式荒谬念头。她一面瞎想一面又在心里骂自己自私，这个时候还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清慧网上查了下，胰腺癌晚期患者一般也就能活几个月。
冬天天冷，父母睡得早。姐弟仨和晓伟老婆赵静一起在楼上点了个炉子，围着炉子说话。清美和何海军这些年一直在上海忙活，母亲去上海复查的事便交给清美。清慧离上海也近，自是陪着。关于母亲过世后父亲的去留则由晓伟负责，清美清慧出一部分钱。清美对赵静说，爸愿意的话，每年去我们那里住段时间也可以。
议论完事情，姐弟几人又叹息母亲的命运，说得最多的是母亲的节俭和辛苦。清慧以往难得听到晓伟谈论父母。她们姐妹两人日常联系较多，晓伟通常是被杯葛的那个。晓伟说，九八年，那年有法国世界杯，记得那年满文军很红。大街小巷到处放他的歌《懂你》。饭店电视早中晚三餐都会播那首歌的MV。里面那个妈，一个人辛辛苦苦养几个小孩，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个镜头——她儿子上学回家看到妈妈舔他们吃过的碗边饭粒，儿子哭着要给妈妈吃玉米饼。每次到那段我都会看哭。每次看到，我都觉得就像在讲咱妈。
晓伟说到后面把清慧给说哭。清慧呜呜哭着说，妈当年去我那帮我带娃，我还嫌她带得不好。别人都说妈老来享福，我看她什么福也没享到。我那会想带她和爸出去旅游——她又晕车，一坐车就吐，结果哪都去不了。
到底还是爸一辈子福气好。清美说，娶了妈，被照顾得好好的。
除了过年，一家人难得像这样团聚，为此又延后一天去上海。早上父亲偷摸让清慧带他去县城，到了才告诉她要去银楼。在柜台前挑挑拣拣许久，他才选中一款老式的项链。清慧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多说什么。母亲这些年是攒了一些金饰的，姐妹俩给她买过耳环手镯，赵静也买过戒指。却是缺了一副项链，大概曾几何时母亲和父亲提起过。父亲说，你妈跟我几十年，我都没送过她什么物件。当年别人结婚屋里有三大件，我们什么也没的。
唐宏亮让清慧在老家安心多待一段时间，难得休息。说起他们单位同事介绍，隔壁城市一家老牌实体企业在招基建部主管，如果清慧愿意的话可以过去试试。唐宏亮说，原本想直接推掉，想想还是和你说下，你自己决定。薪资肯定比你原来要差一大截，又是异地，我的意思是不要考虑了。清慧说，工作的事先不管了，过完年再说吧。
黄昏的时候母亲把姐弟三个唤进房间。她拿出柜子里一套没有穿过的衣裳摊开在床上，说，这是几年前清美给我买的，我觉着好看没舍得穿，过世后就换这套吧。清美说，妈，你说这个晦不晦气！母亲没接茬，自顾从抽屉里翻出一叠相片，这是当年在清慧那给我拍的，这张就挺好，到时用这张。墓地我和你爸早就商量好的，就岭脊那块地。根生伯过世的时候他儿子想拿地跟我们换那块地，你爸当时就回绝他，那块地我们俩老的百年后自己要用——过年的时候你们把几个小的都带回来，让我再看看。
母亲手里的相片是在植物园拍的。二月初的植物园梅花怒放，游人众多。清慧说梅花一两枝就好，大片的梅花俗了。唐宏亮却坚持带大家去赏梅。母亲看到梅花很喜欢，连说老家没有这样的景致。那天天气也好，暖融融的。唐宏亮将婴儿车推给清慧，给母亲在梅树下拍了好些照。沿着梅林往上有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室。唐宏亮挑了室外影壁下的一处位置，请大家喝茶。父亲喝了一口便夸茶好。清慧说，这茶室的茶叶也就能随便喝喝，能有多好呢。母亲呷了一口茶，也似在品。望着下方的梅林以及更远处的湖山，母亲轻声说，这梅花一大片一大片的，远看着就像湖水一样呀。母亲选中的那张相片是唐宏亮当时偷偷抓拍的，相片中母亲背靠白色影壁，面带浅浅笑意，刚好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镜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