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望向门口,像当初修炼时一样。
那时她向往着洞口外的世界,如果变成人,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呀。
现在成人了,她哪也不想去了。
她只想在西湖边好好看看荷花。她只想在一个人的怀里一生一世。
她在等那个人。
自从她昨夜发现了许仙没有忘情,她就一直在等那个同样吃了忘情丹的人。
1
暮色下的雷峰塔灯火通明,塔顶的佛珠散发着恒久的光芒,连着薄日将云彩辉映成秋枫,蔓延到一片青岱之中,仿佛天赐的造物。
“啊——多么宏大,多么美妙,多么虔诚!”法海和尚由衷地发出赞叹,“佛光普照,这里和金山寺一样,让广大的信众顶礼膜拜,让他们有了跟随佛祖修行的方向!”
“啊——”他的弟子无尘有样学样。
法海吓了一跳。
“——多么宏大,多么美妙,多么虔诚!”无尘露出崇拜的表情,“佛光普照,这里比金山寺还要宏大!还要美妙!还要虔诚!”
“呸!”小青不屑地啐了一口,“遭瘟的和尚!”
“去,掌她的嘴。”法海指着小青。
“是,师父。”
无尘来到小青面前,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你敢!”小青怒目圆睁。
“啪。”
小青嘴角见红,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臭和尚,你再动我一下,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阿弥陀佛。”无尘又念了一句。
“啪——”又是一巴掌。
“臭和尚,你不得好死!”
“阿弥陀佛。”——“啪——”
“奶奶的,我杀了你!”
“啪!”
“混蛋!混蛋!混蛋!!!”
“啪!”
……
掌完八下,无尘口念阿弥陀佛,又鞠了一躬,说道:“施主,你再这样骂下去,贫僧念再多阿弥陀佛也消不了你的口孽了。”
说完,无尘抬手,又要落下一掌。
“无尘,已经够了。”法海说。
“是,师父,只是不知道要掌多少下。”
“其实,你掌完第一下我就说够了。”
“是,师父。”
“啪!”又是一下。
法海刚要开口,无尘恭敬道:“凑足九下,九九归一,师父。”
法海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很好很好——无尘,你很有佛性啊。”
法海笑着离去了。
小青瘫坐在地,捂着受伤的脸颊,她哭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小青的牙齿被打掉了两颗,鲜血流满了口腔。
在无尘听来她像是穿堂的秋风,只有一阵唔唔唔的声音。
“你这个混账——”小青声音忽然高昂,她抬起脸看向这个光头和尚,他身穿着佛衣,颈上挂着佛珠,一脸的道貌岸然,“你不是这样的,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小青双手撑着身子跪坐在地上,脸上流满了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一边脸颊肿的不成样子。
“哈哈哈哈——施主,”无尘忽然放声大笑,“施主——你这个样子简直不像人啊哈哈哈哈哈。”
小青转过头不想看他。
雷峰塔映入眼帘,小青喃喃道:“阿姐,他变了,变得和那个秃驴一样。你太傻了,太傻了……”
“哈哈哈哈——”无尘还在笑,笑得腰都弯了,“施主——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活像一条蛇,一条被老鹰叼走摔得稀巴烂的蛇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小青疯了一样跳起来,朝无尘扑过去,可还没到他面前,就感受到腰间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一条覆了寒冰的锁链噔地把她拉了回去。
“啊啊啊啊——我不准你说蛇!你是混账,你是废物,你是天下第一大混蛋!”小青疯狂地嘶喊着,断掉的牙齿碎片在嘴里不断摩擦,像是含了一块块生锈的铁片。
可她的嘶喊在无尘听来完全含混不清,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咿咿呀呀。
他笑得更欢了。
这时,雷峰塔的钟声响了,无尘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面向雷峰塔的方向,瞬间变得一脸虔诚,跪下,叩首,接着双手合十,默念起了佛经。
小青安静了下来。
她闭上眼,泪水不断地涌出。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夜色垂怜了大地,钟声过后,风也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一个女子低低的呜咽,和一旁和尚低声的诵经。
2
在小青还是一条蛇的时候,她最爱溜出山林,溜到人烟密集的西湖去。找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爬上枝头,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真美啊,那些人——他们除了脑袋和身子,居然还有四条肢体!他们好灵活,好惬意,好美丽。”小青憧憬着人类的生活。
“才不美呢!”一旁有东西插话。小青抬头一看,是一群小麻雀,扇动着翅膀来回飞舞。
“多美呀,他们的衣服五颜六色,他们每个人都带着笑呢!”小青反驳道。
“你什么也不懂嘛,看见没,像我们一样,有翅膀,能飞,才好看呢。”一只小麻雀骄傲地说。
“他们有手——可不能飞,他们连羽毛都没有,还要穿衣服,比我们可差远啦。”另一只小麻雀也说。
“你见过鹰吗?老鹰!”一只小麻雀用翅膀比划着,“他们那么大——足足有一棵树那么大!我只见过一次,那才叫美呢!飞得又高又快,像是闪电。”
“不对不对,足足有一栋房子那么大!”
“有一座山那么大!”这群麻雀叽叽喳喳吵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从来没见过你呀。”一只小麻雀落在枝头,好奇地看着小青。
“我是蛇。”
“蛇是什么?你好可怜,不仅没有翅膀,也没有手——连胳膊都没有。”
“嘻嘻嘻,没有翅膀没有腿,你好丑呀,嘻嘻。”一群小麻雀纷纷落在枝头,都笑了起来。
小青也笑了,她从没和这么多小麻雀一起说过话,她感受到了生命的热闹。
“嘎叽——”一阵刺耳的鸣叫响了起来,小麻雀们应声腾空而起。
“妈妈妈妈——”小麻雀们七嘴八舌,“你看,我们看到一个丑八怪。”
鸟妈妈大叫一声:“快过来!她会吃了你们的——她是蛇!”
“蛇!”小麻雀们慌作一团,“原来蛇会吃了我们!”
“不是的不是的!”小青急忙解释,“我不吃鸟——我只吃果子,我修炼了一千年了,我是要修炼成人的!”
但小鸟们没有听她的解释,急急忙忙飞走了。
小青一脸落寞,天上却有人笑了。
天上的一个捡香童子俯瞰人间,见到了小青,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一条蛇,湛青的身躯光滑得如同碧玉,他看着她从山野到湖边,趴在树上像盛夏的柳枝,那么轻盈灵巧,他看着她和一群小麻雀自在地聊天。
他开心地跑去和师父南极仙翁分享自己的见闻。师父听了,却叹一口气。
“你可觉得开心了么?”
“开心!觉得浑身都很舒畅——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美丽!”童子一脸神往。
“既如此,你只能下界去了。”
“啊?”童子愣了。
“你犯了最重的天条——思凡!做神仙还要思凡,天庭还有什么美丽可言,还有人想得道成仙吗?”
“可我还不是神仙,师父!我还是个捡香童子。”
“一样的,一样的……”南极仙翁摇着头,一挥手,童子只感觉眼前变得模糊,接着是无边无际的坠落感。
他从九重天,一路坠到了凡间。
就在这一天,杭州城南张员外府,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了。
“玉堂啊玉堂。”老爷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说:“你真是上天赐给我最宝贵的礼物。”
那男婴大声哭叫着,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已注定和此地紧紧相连了。
3
二十年过去了,小青终于修炼成人。
她在山洞里褪去蛇皮,露出人类白嫩的肌肤。
她走出洞外,一轮明月正挂在天边,脚下是大片湿漉漉的青草。她光脚在草地上踩着,清凉的感觉在整个身体蔓延,她感觉到生命的气息从脚底一直扩散到双手,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我有手了!我有脚了!”
她在草地上跑起来,跳起来,想要用尽一切力气去拥抱这个世界,忽然她想起来自己会飞,于是她玉臂一挥,细碎的清风将她缓缓托离地面,紧接着一阵浩荡的风迎面吹来,载着她冲天而起。
她感受着空气中湿润的气息滑过她每一寸的躯体,眼中映出汪洋大海般的漫天星辰,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微笑。
“真美啊,这个世界真美啊!我爱生命!我爱大地!我爱天空!我爱月亮!我爱湖水!我爱自己!”
小青放肆地大喊着,飞翔着,像是天边的一颗流星。她想到了麻雀说过的老鹰,此刻的她一定比老鹰飞得更高,飞得更快!
“衣服!衣服!”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
“不可能!我飞得这么快!”小青心中惊讶。
紧接着一颗比她还要璀璨还要迅速的流星朝她飞了过来。
“妈呀!是真的流星!”小青叫道,急忙停下来。
“不是流星!是衣服!”那流星飞到她近前停住了,她看清了,原来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小青呼吸一滞:太美了,她见过的一切的人都比不过眼前这个女子的美丽。
她嘴唇的颜色像初夏未开苞的荷花,眼睛里像是含了整个银河的星辰,穿了薄薄的一层白色纱裙,裸露的肌肤软玉凝脂般的柔嫩,两条小腿又白又腻,双脚秀气又纤巧,站在风里,像月神种下的花。
小青自惭形秽了,刚刚觉得自己是一切美的造物的集合,转眼就被比下去了。
那女人凑上前,围着她嗅了嗅,笑着说:“原来你也是蛇。”
“你也是蛇吗?”小青一脸惊讶。
那女人微笑着点头,化了原形——是一条粗壮的白蛇,身子有两丈多长,白色的形体在月光映照下散发着粼粼的微光。
“我修了两千年了,你修了多少年?”白蛇变回人形,笑着问她。
小青一吐舌头:“我才修了一千年。”
白蛇笑了,看着小青像看着以前的自己。
“快把衣服穿上。”白蛇一挥手,给小青变出一身白色纱衣。
小青撇撇嘴,她还是喜欢青色,于是原地一转,身上的衣服就变成了和她原来一样的颜色。
“可是我不懂,人的身体这么好看,为什么一定要穿衣服来盖住——我们蛇从来都不穿衣服。”
“这正是人和动物的区别呀,”白蛇说,“动物看见自己喜欢的,一定要冲上去用出十二分的力气。而人呢——心里三分暗喜,脸上三分无意,再加上四分若即若离——做人的学问可多着呢。”
“原来做人,没有做蛇自由!”小青瞪大了眼睛。
白蛇却笑了,于是小青也笑了,两个人又如流星般划过天空。
小青从此有了名字,也有了姐姐,而姐姐的名字像歌一样好听——白素贞。
4
小青一闭上眼,无边的黑暗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天又快亮了,不久太阳神君的光明就会穿越无尽遥远的距离遍照人间,天地间一切生灵都会缓缓苏醒了。
一只白兔探头探脑地从山林间钻了出来,它的毛发擦过草丛中黎明的新露,它四条瘦弱的小腿来回穿梭,在草地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小青感觉到了,一只柔软的精灵跳到了它的身上,嗅来嗅去。
“小家伙,快走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小青说。
小家伙抬头看向她,呆呆地说:“姐姐,你可真好看。”
小青心底一颤。
“姐姐?”
“姐姐,你真好看,你是人吗?可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青草的香气。”白兔自顾自说着,“你像是从林子深处来,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哪里去呢,”小青喃喃念着,“大概是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再等一个人来。”
“哈?你从没有人的地方来,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呵,很可笑对么,”小青长叹一声,“我修炼一千年渴望成人,到头来依旧是怀念没手没脚的日子,那时最起码我是属于我自己,随着晨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填饱肚子,除此之外只有听风看雨,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别人两个字。”
“那你现在饱了吗?”
“我,咳咳,我不会饿——但我——”
“那就好呀,你很棒哦,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过上每天都吃饱的日子,而你都已经实现了。”
兔子从小青腿上跳下来,刚跑没两下,却四肢一软,瘫倒在地。
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它脖颈流出。
小青一瞬间猜到了什么,她愤怒地抬起头,正看见无尘从远处走来。
“噫!好!又杀了一只妖了!”无尘一脸喜色,“虽然说刚刚诞生一丝妖气,可他日成长起来,必是又一个罪大恶极杀人如麻的大魔头!阿弥陀佛,贫僧又不知救了多少百姓了,善哉善哉。”
小青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一年来,无尘几乎每天都杀一只妖,树精、狼妖、狐妖……他身上的妖气比自己还要浓郁了。
许久,小青平静下来,摆出一副淡然的姿态。
“无尘,你过来下。”
“哦?施主,可有话要指点贫僧。”
“你过来下,你脸上沾到血了。”
无尘走上前来。
“啪!”
无尘脸上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身子飞出去撞断了一棵树。
“咳咳,”无尘挣扎着爬起来,鲜血从口中流出来,脸肿的像一头猪。
无尘抬手一指雷峰塔:“青蛇!你不要以为师父留着你的命是不想杀你!等师父想出法子灭了那塔底下的白蛇,就让你和她一起陪葬!”
“我先杀了你!”青蛇拼了命冲上前,可腰间的寒冰锁链将她困得紧紧的,不能前进分毫。
无尘眼中忽然寒芒一闪,他看见那锁链上散发着粼粼的微光——上面不知何时爬来一条白色的小蛇。
小蛇缓缓地顺着锁链爬到小青的身上,每爬过一寸,小青的痛苦就减少一分。那蛇又爬到了地面,爬到了无尘的面前。
无尘快速锁住它的七寸,将它提了起来。他看得分明,小蛇的眼角闪动着泪光。
“怪事,怪事,只见过人哭,从没见过蛇也会哭的,哈,你也怕我杀你吗,别怕别怕,贫僧不杀生,只杀妖。”
无尘凑上前嗅了嗅:“——不过可惜,你也有一丝妖气了。”
小蛇没有挣扎,似乎早已准备好迎接这样的结局了。
“许,……无尘!你放开她!我求你,我求你……”小青扑通跪了下来,忽然没了一切的嚣张,
“你杀了我吧,我罪大恶极杀人如麻,你放了她,她什么也没做——你不要碰她!”
“胡说!妖就是妖!妖精吃人不吐骨头,妖精杀人不眨眼睛!”
“不是的,不是的,”小青拼命求他,“那些不是好妖,人也不全是好人,坏人一样会吃人的。你见过好妖的,你见过的。”
小青不断地抹着泪痕,胡乱地整理着满头散发,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一点。
“你看看我,我就是好妖,你看看,你见过的,你见过的。”
无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小蛇忽然感觉身体一松,从无尘手中掉了下来。
“你想起来了?”小青看着无尘,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她在等她想要的回答。
“奇怪,总觉得我见过一条和它很像的白蛇。”无尘摇着脑袋,若有所思。
“她是谁?”小青探起了身子。
“我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从捕蛇者手里救了一条小白蛇,后来……”
“后来怎样?”
“奇怪,记不清了。”无尘皱着眉,“后来……我只记得师父告诉我……”
“他怎么告诉你的?”
“师父说,那条蛇后来修成了大妖,兴风作浪为祸一方,还诱骗男子和她苟且,事后就杀了那男子……”
“他说谎!他说谎!”小青一下变了脸色,“明明是一见钟情,哪里来的诱骗!明明是棒打鸳鸯,哪里来的自相残杀!”
“不可能,师父怎会骗我。”
“所以说你们全是笨蛋!你不信我,却去信那个秃驴!”小青激动得跳起来,“就算你不信我,总该信你亲手救下的白蛇!”
小蛇在地上蜷成了一团,似乎根本不想听这一切。
忽然雷峰塔的钟声响彻云霄,激起林中一片乱飞的乌鸦。
无尘盯着小青,一字一句道:“妖孽,休想我信你半个字!”
说罢一阵佛光笼罩,小蛇身子一颤,口吐鲜血,没了气息。
“又杀了一个妖精,师父什么时候才能提拔我当首座呢。”无尘自言自语着,回了雷峰塔的路。
他没有看见背后小青变得空洞的眼神,她的灵魂好像被抽走了一半。
5
即使变成了人,小青还是喜欢坐在西湖边,看晚霞送走熙熙攘攘的行人,看风吹皱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种满了柳的河堤长得没有尽头,看夜舟挂上船灯飘摇在青色的月里,看溢满了枝头的花落进每一个人的梦。
原先她总是一个人看,后来和姐姐一起看,再后来又拉上许仙一起看。渐渐的姐姐和许仙不愿陪她来了,她又复一个人看,且乐此不疲。
她一向只看人海不看人,但那天她见到了一个男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长时间。
他凑到一朵花前:“多好的花,简直像一棵树!”
他又凑到一棵树前:“多好的树,简直像一朵花!”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着人群,发出赞叹的声音:“真好,像一片大海。”
他走到湖边,又说:“咦,这大海真小,像隔壁王老爷家的小女儿。”
“呸!不要脸!”
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娇脆的声音。
转过头来,看见一个青衣罗裙的少女,气鼓鼓的。
“这么好的美景,都让你糟蹋啦。什么花是树,海是人——这可是西湖呀。”
“我说的有错吗?”少年信手一指,“这花只开不过半月就谢了,可它好像从没想过自己要谢呀,它热烈着,拥抱着,好像树一样的生命力呀。”
“那树活了上百年,但每年这个时候新芽都会再长大,它好像花一样从不曾老去呀。”
“这人群随朝霞而至,凭暮色而歇,不像大海的潮汐吗?”
“那西湖,怎么像人了?”
“这湖和大海比起来,多么像一个小女儿呀,再加上莲叶田田和风起舞,就像我隔壁王老爷家的小女儿爱玩的风车呀。”
小青噗嗤一声笑了。
再后来,小青又变成两个人一起看西湖了。
……
小青照着镜子,黯然道:“姐姐,我比你差这么多,会有人喜欢我吗?”
“你很漂亮啊,”白素贞安慰道,“你只是和我漂亮的地方不一样。”
“姐姐,他要是见了你,一定和许仙一样对你钟情了。”小青一脸难过。
白素贞说:“这和美不美没太大关系的。”
“和美丑没关系,能和什么有关系?”
“也许只是一种感觉,那感觉是很奇怪的东西。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人就会忽然撞进你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就像风拥抱最温暖的云,就像兔子扑进你的怀里。那感觉来了挡不住,不来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白素贞越说越憧憬,她眼里满是星辰。
小青感觉心底起了一丝波澜。
隔天,小青问张公子:“假如你碰到比我漂亮,比我温柔的女子,你会动心吗?”
张玉堂只是笑笑。
小青刚露出失望的神色,张玉堂忽然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还没有离开过杭州,但我总好像见过世间很多东西了。”
“……”
“我第一次在书里看见海,海的波涛就浮现在我眼前了,第一次听说雪山,雪山的冷峻就让我打了个寒战。这一切就好像……就好像我在天上看到过。”
“你一定又做梦了。”
“不是的,不是梦。我倒是经常梦见一条翠色的小蛇,它湛青的身躯光滑得如同碧玉,它从山野到湖边,趴在树上像盛夏的柳枝,那么轻盈灵巧,它还和一群小麻雀自在地聊天。”
小青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所以我就莫名地喜欢青蛇,我求我爹给我找了一条翠青蛇养着,它太漂亮了,比我梦中的蛇还要漂亮几百倍,我在特制的竹笼里养了它一年半,给它挖西湖边的泥土,给它找最好的盆栽,喂它最甜的井水,最后它咬了我一口,我就把它放了。”
“后来呢。”
“它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后悔放它了?”
张玉堂摇摇头:“若是它留恋我,定会回来找我,若是它不喜欢,何必添人烦恼呢。”
“况且,它终究不是我梦里的那条青蛇。”
“这世上定然有比你漂亮,比你温柔的女子,可她们既不曾陪我看过西湖,又如何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呢。”
“可是不止我可以陪你看西湖的……”小青语气越来越低。
“倘若你在,我定会追随你而去的。”
说罢,低头深吻,就酿了一个甜甜的梦。
“三分暗喜,三分无意,四分若即若离……”姐姐的声音忽然从小青心底冒出来。
“不管了,我喜欢他,就要用出十二分的力气。”
6
“小青,你给我停下!”
小青发了疯似的飞向九重天,白素贞拼命在后面追赶。
“你忘了他!你放过他!”白素贞高叫着,“你放过你自己!”
小青眼中噙满了泪水,她觉得命运不公,为什么北极真武大帝可以给姐姐一颗仙丹化去蛇毒,自己却因为蛇毒几乎害死了张玉堂。
两人一前一后冲破苍穹,九天之上却忽然压满了黑云。一道道闪电如深海的蛟龙张牙舞爪,一个硕大的人影从云层后显现出来,他须发皆白,脸上有着道道沟壑。
“是谁惊扰本神?”洪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蕴含了无尽的仙力。
小青从心底泛起层层恐惧,她不由得停下了身形。
白素贞连忙上前参拜:“弟子参见大帝,是弟子的姐妹,久慕大帝盛名,一时冲动想要跟随大帝修行。”
“本神岂能随意指点人修行,下界去——不得再惊扰本神。”
话音刚落,两姐妹只觉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将两人吹落苍穹。
半空中,小青闭上了眼,两行清泪缓缓流出,随即又被风揉得粉碎。
一阵阵黑暗涌了过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坠向地面,白素贞轻轻地接住了她。
白素贞轻声说:“走吧,去张府。”
小青遥望着那一片青岱,喃喃道:“姐姐,我想最后再看一眼西湖。”
“西湖早晚都……”
“我知道,姐姐,我知道,” 小青低头念叨着,“我知道湖边的河堤始终是长得没有尽头,湖面的月依旧会载满挂了夜灯的舟。我知道从今往后,这里会不断地出现在我梦中,可我却不会再是谁的梦了,我……”
没待她说完,白素贞一把搂住了小青。
“傻妹妹,傻妹妹。”她强忍着自己的眼泪。
……
两个人在湖边坐着,白素贞取出一条手帕,里面包裹了两粒丹丸。
“真武大帝赐了我仙丹之外,还给了我两粒忘情丹,让我报恩之后,和恩人双双服下,忘情断意,再修道成仙。我把它们都留给你。”
小青接过丹丸,良久,又放回去一颗。
“姐姐,让他再当一会我的梦吧。”
白素贞心底泛起无尽的酸楚,于是她一个人来到了张府,将忘情丹递给张玉堂。
“她已经走了,她毕竟是要修道成仙的。服下它,你就会忘记她的一切了。”
张玉堂透过窗,仿佛看到了小青像他养的翠青蛇一样头也不回地出了张府大门。
“没有谁离不开谁吧,”张玉堂吃下丹药,“若是离了我她可以更好,我也安心了——咦,我说的是谁?”
再起身,许仙和白素贞已离去了。
“孩子——”张父冲跌跌撞撞跑进房门,“许大夫说你无碍了,你感觉怎么样?”
“奥,我感觉轻松了很多。”
“那就好……那就好……”
张玉堂抚摸着胸口,喃喃道:
“奇怪,这里好像曾经装了很多事。”
走出大门的白素贞眼圈泛红,她紧紧地抱住许仙,手里攥着最后一颗忘情丹。
她好害怕,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用上它。
7
“噹噹噹——”
雷峰塔的钟声几乎响彻整个杭州。
“快走快走——法海大师要当众审判蛇妖了!”
“对!听说还要就地正法!”
“快走,晚了就没位置了。”
几乎半个杭州城的人都涌向雷峰塔,汇成一道道暗色的河流。
法海换上了崭新的红色袈裟,戴上洁白的佛帽,宛如佛祖使者下凡。
“许……无尘,你没杀了那白蛇,你是不是情根未断!”
“师父,弟子天大的冤枉!实在是那蛇精狡猾得很,装死骗过弟子。”无尘跪伏在地,声音颤抖。
“为师便罚你在此长跪,好好看看为师是如何除妖!”法海脸上闪过一丝骄傲的神色。
法海来到塔前的讲坛,庄重地坐下,忽然露出一副狠厉的模样,向着下方被锁链缚住的青蛇高喊道:“蛇妖!你可知罪在何处!”
说罢,他自觉可能略显凶恶了些,语气温柔道:“若是有自知之明,将来投胎还是能有个好去处的。”
小青冷笑一声:“你想抓我,我便是有罪!天下偏偏你长了一张嘴,道人是非!”
法海气得脸色铁青。
“来人——先打她二十鞭!”
一旁的小沙弥凑上前,狠狠挥动手里的鞭子。
小青并不感到痛苦,她笑得越发阴冷了。
“看呐,她活像一条毒蛇。”底下的百姓害怕了。
“她本来就是毒蛇。”旁人见怪不怪。
“不错!这位施主说得好哇,“法海激动地拍案而起,”她本来就是毒蛇,不仅嘴毒心毒身子更毒,还险些害死一位才子。”
“毒妇!”底下一个读书人打扮的高叫道,仿佛自己就是那个险些被她害死的人。
“还不止如此!”法海神情激动,“她还伙同塔底白蛇,发起大水淹了我的……淹了佛祖的金山寺!不知多少百姓因此颠沛流离,不知多少信众险些丢失信仰。青蛇!你简直罪不容诛!”
“放屁!我只是淹了你的寺,何曾伤到百姓。”
一个小沙弥听了,忽然哭着跑上前,拜倒在法海脚下。
“她说谎啊师父,我就是金山寺下住着的平民,被她淹了我们周围几十个村子,是您救了我啊师父。”小沙弥痛哭流涕。
法海搀扶起小沙弥,提起袖子刻意地在眼旁擦了两下,又声色俱厉道:“青蛇,我看你是毫无悔过之心。”
“咦,这不是城南铁匠铺家的小娃么,他啥时候跑到镇江府金山寺了,还做了和尚。”底下有人小声说道。
法海面色微红,轻咳两声,急忙道:“来人,取我的禅杖来!”
一旁准备好的两个小沙弥扛着金色禅杖送到了法海跟前。
法海一步一步走向被寒冰锁链缚住的青蛇,禅杖指向了她的眉间。
“妖孽,受死吧,来生老老实实做一个畜生,不要再妄想修炼成仙。”
忽然一个人抱住了他的脚。
“师父!求你放过她们。”
是无尘。
“混账!你想和妖孽为伍吗?放手!”
“不放!”
法海一巴掌就要拍向无尘的天灵盖。
“老家伙,你敢欺负我姐夫!”
小青背后出现一条巨大的青蛇虚影,发出滔天巨吼,硬生生震退了法海。底下的民众顿时乱作一团。
法海忽地想起来,是无尘亲手将捆缚住的青蛇交给了他——自己竟然被他们合起伙来蒙骗。
“你……你没忘?”法海满眼的难以置信。无尘摇摇头,从背后掏出一把匕首。
法海看见匕首便笑了:“你有胆欺师灭祖,也要先问问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无尘将匕首一把刺在自己手臂,带出一股股殷红的鲜血。
“法海,能杀你的不是我。”说完,他将匕首用力向身后抛去,稳稳地落在小青手中。
小青抬头看了看那耀眼的佛珠,向法海露出一股轻蔑的笑意。
8
法海嗤笑道:“佛珠蕴含我九成法力,你以为你能接近吗?”
小青没有言语,法力一催,狂吐一口鲜血。法海愣了,她居然在燃烧自己的修为。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你以为凭你一个蛇妖,我拦不住你?”
“再加上我们呢!”
树精、狼妖、兔精、狐妖……所有被无尘杀过的妖精从纷乱的人群里冲了出来,死死抱住法海。
“你个秃驴,我早就想揍你了!”
“我们吸收天地精华,有了一丝丝的灵气,就要被你赶尽杀绝!”
“打他!打他!”
“妖孽!!!”法海怒吼着,可这么多的妖精像一座小山把他压在了底下。
“青蛇姐姐,你快些去,这里交给我们。”白兔探起两只前脚,满怀希望地看着青蛇。
青蛇点点头,纵身一跃而起,浩荡的风送她往塔顶冲去。
越是向上,身体被炙烤的感觉就越强烈,青蛇燃烧修为的速度也越快。
她想起了刚修成人身的那个夜晚,也是一样的风,似乎从未改变过,只是自己身体里的生命力像泄洪的水疯狂涌出,身体越来越虚弱,好在佛珠就在眼前了。
她举起怀里的匕首,狠狠地向佛珠刺去!
“咔咔……”
沾了人血的佛珠冒出了无数的裂纹,光芒在一瞬间消散。
“法器沾上了凡人血,我看你修的什么道,成的什么佛!”小青高喊道,这一刻她像天生的神。
“啊——”刚刚突围的法海痛苦地嚎叫着,跪倒在地,法力瞬间丧失九成,虚弱到了极点。一群被打伤的小妖精见状,相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又冲上前去。
“别打我,别打我,”法海不断求饶,“别踹我屁股呀!”
狼狈的法海瞅准机会拼命逃出来,飞快地朝远方遁去,众妖紧随其后。冲在最前面的狼妖一巴掌把他拍落在地,法海挣扎两下,没了声息。
“坏了,把他打死了。”
众妖慌乱间,一团白色的光芒从他头顶冒出。一只刚从笼子里爬出来的河蟹正胡乱窜着,被那团白光一闪钻了进去。
“好哇,”妖精们笑着提起了螃蟹,“法海躲在螃蟹壳里了!”
妖精们大笑着,来回丢着螃蟹。
“不要晃了,不要晃了,我受不了了。”法海不断求饶。
螃蟹救了法海了,但法海失去躯壳,除非蟹族灭绝,否则他就要在蟹壳里打坐一辈子了。
“轰隆——”
雷峰塔方向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糟了,没了佛珠,雷峰塔要塌了!”
……
许仙不顾一切地冲到塔底,一路上不断有碎石和木头砸落下来。
塔底一片尘烟,白蛇无力地伏倒在地面。许仙高叫一声:“娘子!”
白蛇身子一颤,可她没有任何力气挪动了,而她头顶整块的石板即将落下。
忽然一道青色的倩影出现了,她双手拼命撑起石板,大喊:“姐夫!快带姐姐走!”
许仙连忙抱起白蛇,白蛇却始终看向小青的方向。小青正死死地撑着石板,感觉到了白蛇的目光,苦笑一声:“姐姐,我的修为燃烧尽了,早活不了了。”说罢看向许仙,恶狠狠道:“许仙!你不带她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许仙一咬牙,抱着白蛇逃了出去,只留塔底一阵滚滚尘烟。
“好了,终于又剩我自己了。”青蛇笑了。
9
小青好像看见了自己还是一条蛇的时候,每日爬到西湖的柳边,憧憬着修成人会是什么样子。
“绝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吧。”她心想。
做人当然不如做蛇自由了,她又想起和姐姐说过的话。
自己好像才刚刚从沾了露水的草地里爬出来,眼前就是一条条如她一样翠绿的垂柳。温柔的风裹满了花香的气息,绣坊姑娘银铃似的笑声一直飘到了湖水里,而湖水里映着的月又载满了天下间的梦呀——她美得要醉了。然而只一瞬间她就到了雷峰塔下——一条比她年长一千岁的白蛇成了她的姐姐,一个只活了二十多年的小相公正抱着姐姐死命逃跑,一个凶狠的老和尚抓了她又被她打碎佛珠逃之夭夭——千斤重的石板压在头顶,无数年的修为就要耗尽,而仿佛那夜的漫天星辰正在问她呀:
“孩子,你修炼是为了什么呀。”
为什么呀,几十年的时间倏忽就过去了,她从一个满世界只有自己的蛇,忽然就变成满世界都是别人的人了。
“要是那时我知道会是这样,一定会很害怕吧。”
“可惜,可惜,可惜……”
她望向门口,像当初修炼时一样。
那时她向往着洞口外的世界,如果变成人,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呀。
现在成人了,她哪也不想去了。
她只想在西湖边好好看看荷花。她只想在一个人的怀里一生一世。
她在等那个人。
自从她昨夜发现了许仙没有忘情,她就一直在等那个同样吃了忘情丹的人。
其实,她早就在等了,从她跑出张府大门那一刻,从她被真武大帝吹落苍穹的那一刻,从她默许姐姐拿了忘情丹给他的那一刻。
她一直在等那个人。
“我真傻,我在想什么啊,他怎么会来,他既然没忘,这么多年都没来,他怎么会在这一刻来啊!”
“笨蛋!笨蛋!笨蛋!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养了一年多的蛇可能不想离开你,她只是想去山林看看,可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蛇是很笨的,你怎么会也这么笨,你怎么就不回去找她!”
“你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呜呜呜——”小青泣不成声。
忽地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眼前了。
小青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见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消瘦不成样子的男子,红着眼,死命抵着石板。
“我来了,我一听到你的消息,我就来了,可恨,我这副身体根本跑不动……”
“自从你离开我,我花了十年也忘不了你,我太没用了,所以我来了,尽管你一去不回,可我忍不住奔向你了……”
“听说法海拿了你们,我就病倒了,我就是太没用了,太没用了……”
小青使劲摇着头,眼泪拼命憋在眼眶。
“我见雷峰塔要塌了,我什么也顾不了了,我一直跑到塔底,如果你没在,我也没打算出去了。”
张玉堂忽然笑了,“只要你在,我定会追随你而去的。”
小青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而天上的月辉,再一次撒满了西湖了。
10
真武大帝和南极仙翁会面了。
“仙翁,我可是救了你的童子和那条青蛇,你今天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你的忘情丹为什么没用。”
“啊哈哈哈哈,仙君呀,上次我喝多了,忘情丹只有七天的作用,我没跟你说吗?要是忘情丹有用,我何必让我的童子下凡去呀。”
真武大帝无奈摇头。
两仙俯瞰人间,两对璧人正沿着长长的河堤,缓缓行着。
荷花开了又落,晚风起了又停。西湖边一白一青两道倩影,不知又成了多少人的梦了。